“阆风宫实在太冷凄了,都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真君,你想出去走走吗?我可以带你去杏花天,或者——”
伏清打断我的话:“阆风宫里不会有,琳琅天阙上亦然。”
他这句话说得语焉不详,我听得也是一头雾水,只当作他是看腻了琳琅天阙上终年不变的云海。
“你都不喜欢?那等你病好了些,我就带你去带你见我的一个……朋友。她住在干桑。真君应该记得干桑吧?那里有很美的花海,还栽了许多株八棱海棠。”
“朋友?”伏清垂下眼,面色有点冷淡,“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我连忙解释:“先前不提起,是因为当时在这仙界之中,我只认识、也只记得真君一人。这句话我与你说过……是真的,没有骗你。”
伏清没做回应。
我知晓于他而言,我的言语皆是苍白无力,一时有些难过,轻声续道:“其他的事……我也是才想起来不久。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到了干桑,我再说给你听。”
伏清终于抬眼,问:“为何不现在说?”
“现在你要好好喝药。”
说完,我端起药,试了试温,觉着有些烫,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会,才敢递给他:“喝吧,现在不烫了。”
伏清看着我,没有动手接过,也没有说话。
我被他盯得发毛,手停在半空,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僵持了会,我又讷讷重复道:“真的不烫了。”
伏清还是一动不动。
我眼珠转了转,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迟疑地盛药入匙,递到他嘴边,轻声哄道:“真君?”
伏清这才张开嘴,不情不愿地咽下,随后眉头紧蹙,五官险些皱在一处。
我急忙凑上前,用手作扇,一边替他扇风一边看他脸色:“还烫吗?是烫着了吗?”
伏清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将我轻轻推远了些,掩袖在口,清咳一声:“我没事,你别离我这么近。”
“好吧。”我向后退去,将碗递给他,“那你自己喝。”
“……”
伏清睫羽微颤,明显是听见了我说的话,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我这才坐实先前的猜测,却不想这么轻易就遂他的愿,便故意问道:“真君是觉得药太苦了吗?”
伏清听罢,狠狠瞪我一眼,走到床边坐下,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蠢死了!”
“我真的太蠢了。”
我忍住笑意,耷拉下嘴角,仿佛极为丧气,闷声道:“你总让我猜你的心思,我又不会读心,怎么能次次都猜的准?”
伏清伸手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最后一勾指尖,不耐道:“懂了?”
“你可真是……”我喟叹一声,实在没敢把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七个字说出来。
“快点。”伏清连声催促,“药都凉了。”
我作势应了。想了想,又悄悄变出一颗蜜饯藏在手心。等走到他身边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他嘴里。
“含着。”
伏清有些惊愕,一时没回转过神,竟乖乖任我摆弄。我喂他几口,他就喝几口,中途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甜吗?”
不待他回答,我见伏清苍白的唇上渡了层水光,似被美色所迷,冷不防地凑上前去舔了舔他的唇。
本以为能尝到些蜜饯的甜味,却不料他唇上只有药汁的苦味。
我瞬间变了脸色,就想往后退去,却被他伸手扣住后颈,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伏清面色不虞:“谁允许你占我便宜?”
我刚想低头认错,目光却停在他红得彻底的耳廓上,不禁伸手碰了碰,很烫。
“真君……不喜欢我这样做吗?”
“不喜欢。”伏清毫不迟疑,回得干脆利落,可脸却跟我挨得越来越近,一吐一息间,都带上了些灼热之气。
我稍稍抬眼,与他目光撞上。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好似聚着盈盈水光,仿佛只要一阖上眼,便会掉下泪。
“可你占了我这么多次便宜。我占你一次,应该不算过分吧?”
第67章 遐方怨·其四
151.
难得见伏清主动,我倒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待回过神来,忽地一笑,闭上了眼,低声道:“不过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可我左等右等,在心里默数了快一百个数有余,也没等到他的吻落下。
只有一阵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我终于按耐不住,堪堪将眼睛撑开一条缝。伏清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与我挨得很近,却又隔着一定的距离。
——那距离不长,却像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怎么也到不了岸。
伏清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我,眉峰微蹙,神色挣扎无比,似是很想靠近我,却又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
我只觉当头一盆冷水泼下,简直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
即便我并非有意为之,可他被我骗了这么多次,怎么可能因为几句好话就轻易原谅我?先前我还对他说过,不会再对他如此轻浮随意,该学着去照顾他的感受与想法。
这才过去了多久?我就原形毕露。
他是不是……又觉得不安了?
想到这里,我也无意再去理那些情思愁肠,只想将伏清推开一些,好好与他解释我此番行为并无冒犯之意,让他不要多想。
我这才刚起了挣脱的念头,他凤目便是一凛,连带着禁锢我的手劲都大了些。仔细看去,那双眼里似积聚翻涌着无数暗流,要带着我一并淹没在其中。
“真君,你听我……唔唔唔——”
我心慌意乱,解释的话才说到一半,伏清便倾身向前,落下冰凉的吻,封住我还未说出口的言语。
不对,说是吻,也不甚确切。因为这之中没有任何情人间温存的意味,反而更像是报复性的吞噬啃咬。
我觉出些痛,却没吭声,也没躲避,只动了动舌尖想舔去渗出的血珠,却恰好与伏清舌尖相碰,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触觉。
伏清僵住,许久都没再动作。
正当我以为一切要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加深了这个吻,同时,身体传来莫名的重量,我一个晃神,就顺势被他压倒在床上。
与先前相比,伏清已收敛了些戾气,我也尽力地回应着他的索取,一边抬起眼,试图追逐着他的目光。
伏清却不愿意看我。他紧阖双目,长睫颤个不停,仿若被困于蛛网的蝶,正做着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除却呼吸声,空气仿佛陷进沉沉死寂,岁月的流逝都变得慢了起来。
忽然,“啪嗒”一声,紧接着,脸上似是传来一滴微凉的触感。
伏清终于止住吻,微微喘息着,脸埋入我颈间,一语不发。
我怔了怔,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划过那滴微凉,置于眼前看去——剔透晶莹,像是一滴泪。
难道是我哭了?
我抹了一把眼睛,是干的,我没有哭。
那这滴泪……
待我想了个通透,心口又揪得发疼,好半天,我才颤抖着抬起手,将他拥入我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涩声道:“对不起。”
“……少箨。”
“我分明还是恨你。”
他沉默许久,语气变得有些茫然:“又为何不肯放你走呢?”
“不要放我走。”我心慌不已,简直快要语无伦次,“真君,我、我知道喜欢这两个字,不能光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但是我实在太迟钝了。我真的想不到,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愿意信我的话?”
“如果你永远都不愿信我的话,那我又该怎么办?”我喃喃道,“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难过。”
“你原来也会为我难过?”他问。
我颔首:“真君不信吗?其实仔细想来,我第一次难过就是为了你,第一次展颜……也是为了你。”
“……”
“真君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
“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没有骗我,我们早在很久之前就见过面。”
“那日干桑的雪很大,你还穿了件白衣,我却仍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你。”
“那个雪人……你堆得好难看。你知道难看到什么地步吗?我那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但见着这雪人的长相,我竟然就笑了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伏清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皮有些发红,恼道,“哪里有堆得这么难看?”
“真的好难看。”我忍不住发笑,“当时我就在想,你雪人堆得这么难看,再看下去,也不过是蹉跎我的岁月罢了。”
伏清微怒:“那你还一直盯着我看。”
“可是……”我牵住他的手,抬眼与他对望,“我明明也知道是蹉跎岁月,却莫名地想一直看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
伏清怔了怔,眸光微动,流转着光华万千,慑人夺目,像是有片刻的意乱情迷。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将手往后一抽,恨恨瞪我:“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总是动手动脚。”
我低下头,拍了我的手背一掌,装腔作势地呵斥道:“你听到没有?下次再不老实,真君就要替天行道,把你给一剑斩了。”
语罢,我听到一声似有若无地轻笑。
等我抬眼看去,伏清已是摆着那副不动声色的棺材脸,冷声道:“我没说过这种话。”
“是。”我拖长声音,“毕竟真君心肠是天下第一好。”
“油腔滑调。”伏清听不得这些话,又剜了我一眼,我自然不怕,微笑着尽数接下。
过了会,他忽然道:“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句话打了我个措手不及。然而我左思右想,也记不清在这之前,我还与他在哪里见过面。
“第一次,是在冠神族。”
“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看著书睡着了。”
“我看书看睡着了?”我哭笑不得,“真君快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父君为议事而来,我又不喜插手族中琐事,便趁他不备偷溜出来。谁知一走就走到了你们的藏书阁。”
“藏书阁?”我惊呼,“你不是冠神族人。按照族规,是万万不可入内的。”
“我对阁中秘辛并无兴趣。”伏清揉了揉眉骨,“只是你们族人见着了我就跑。书阁无人把守,我进去看一看又有什么紧要?”
我不禁发问:“他们为何见着了你就跑?”
“……我那时名声不太好。”这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倒像是难以启齿。
听他这么一讲,我忽地想起先前雱辛与我讲的故事。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夸大其词,没成想竟是确有此事。
我起了挪揄心思,故意逗他:“听说以前真君每逢出街,都无人敢近你身侧半步?不知这句话是真的吗?”
伏清斥道:“别打岔。”
“好好好。”我分开两指捏住嘴巴,又空出另一只手,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他嘴角微动,又很快抿起。
“书阁里只留下一个人。我走上前,想看看究竟是谁不怕我?”
“没想到……你留在那里不走,不是因为你不怕我,而是因为你睡着了。”
要不是我现在不许出声,不然我真要反驳一句——即便我没睡着,我也不会走,因为我那时根本就没听说过你那段劣迹斑斑的往事,自然是不知者不畏。
说到这里,伏清蹙眉,面露嫌色:“看书都能睡着,真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再待在你身边,也不过是虚耗光阴。”
“我想离开。”他声音如山间缥缈虚无的云雾,越来越轻,“却陪着你坐了三个时辰,直到你快醒来。”
我心神一动,就着捏唇的姿势,瓮声问道:“我那时看的是什么书?我得找出来裱上。”
“优昙经中卷,第四章 。”
“真君记得好清楚。”我啧啧称奇,“我都不记得我看过这本书了。”
“你惯来不学无术,记不得也是正常。”
“是。”我好脾气地应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服气,“不过关于真君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伏清挑眉:“说来听听。”
“就是在东极放河灯的那次。说到河灯,真君还记得我许的是什么愿吗?”
“记得。”
“那真君先说。”
此刻我倒真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记得多少。
“望伏清能一如今日,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我微感讶异,讷讷道:“真君怎么连这句话也记得这么清楚?”
“或许是因为……”他垂下眼,这会才算是真真切切地笑了笑,“那时所有人都想困住我,你却希望我自由。”
第68章 遐方怨·其五
152.
伏清这一笑,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影子,形容昳丽、色若春晓,是说不尽的鲜活姿态。
我先是看得痴迷,等回转过神,心里又闷得发慌:“我那时不该念出来的。你说得不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伏清却摇头:“灵验与否,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有一问不明。”
“问吧。”我拍拍胸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轻声道:“那句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神色一凝,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应,就又听见他改过口:“算了,就当我没有问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千年过去,我早已不再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