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身子僵了僵。好半天,才记起要将衣襟合拢。再抬头时,神色已是羞愤欲死。
他咬着牙,又惊又怒:“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真君好绝情。”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昨晚你不是这么说的。”
伏清寒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身子稍稍前倾,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那昨夜让我抱着他别走的人,也不是真君了吗?还有那句——”
伏清再也听不下去,斥道:“闭嘴!”
我识趣地闭嘴,笑眯眯地盯着他。
伏清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应是在努力回想昨夜的记忆。我耐心等了许久,只见他越想越抬不起头,越想越气得哆嗦。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气他自己,还是在气我。
终于,他抬手一指房门:“你走!”
“若是我走了,真君又要说……叫我走就走,连头也不回。唉,我该如何?我实在难办得很。”
红霞悄无声息地攀上伏清耳廓。再观他神色,却是与之不符的冷峻,或许还有些惨淡。
伏清忽然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扬,整个人就躲在里面,不肯再见人。
笑意渐渐敛去,我正了脸色,轻声劝道:“别躲在被子里了,你也不怕把自己闷坏。”
被子剧烈哆嗦起来:“你走!”
伏清不愿见我,也在情理之中,我无声叹气。
“真君,你我之间实在有太多误会,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我会与你一一解释清楚。我知道,先前是我太过轻浮,喜欢这两个字,不该如此随意便说出口,是我从未顾及过你的感受和想法。”
“……”
“昨日,雱主与我说起很多你的过往。有一句话,她虽然没说出口,我却是心知肚明。”
“……”
“真君,无论是她,或者是我,都希望你不要再被过往绊住手脚。且不论你没有错,就算你有错,千年的惩罚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折磨自己?”
“……”
“我不舍得看见你痛苦,也不愿意你活得这么累。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要活得这么累。”
“……”
“仙人寿命长久,若只能压抑天性而活,未免也太过无趣,不是吗?”
“……”
我见伏清仍是沉默,心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柔声道:“你现在不想见我,那我就在门外候着,等到你想见我的时候为止。”
“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
我本已做好等上个三五月的心理准备。谁知,这才刚将房门推开些许,就听到一声:“站住。”
我回头看去,伏清还是将自己捂得严实,可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却从被子里颤巍巍地露了出来,冲着我的方向,勾了勾指尖。
这是……?
我生怕他反悔,几乎是飞扑上前,回勾住他指尖。
伏清冷声道:“我让你过来,没允许你擅自碰我。”
我见他没有挣脱的迹象,宽下心:“那真君想让我放开吗?”
伏清不应,却又问:“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来之前,雱主问我,清不清楚自己究竟最想留在谁的身边。还没看见你的时候,我在心里想,我不知道。”
说着,我将脸凑过去,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尖。
“可听到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又或者是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有了答案。先前是我不对,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所以你赶我也好、不想见我也罢,我都认,也愿意等。但是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伏清沉默很久。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倦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究竟将我当作什么?”
我低声道:“你不是玩物,我也从没有把你和云杪混为一谈。我知道你是伏清。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千年前,我一直都知道。”
“你就这么笃定,我又会对你心软?”
“不,我没有一点把握。”
说到这里,我心揪得更紧:“没关系。我会等,等到你愿意原谅我的那日。”
“死缠烂打,倒也就是你了。”伏清勾着我的指尖莫名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别以为我会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我知道。”
“是你求我,我才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对,是我求你。以后别人问起,我就说是我垂涎真君的美貌,死皮赖脸地追了你很久,你实在烦不胜烦,才勉强答应与我在一起。”
“事不过三。”伏清好像是在警示我,又仿佛是在说服他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他的话:“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背弃你第三次。”
“话说得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是事事都留后路,又岂会有真心可言?”
“油嘴滑舌。”伏清忽地咬牙,“昨晚我说的话,你不许记得。”
“好,我已经忘了。”
伏清气结,语气更为凶狠:“……也不许你忘!”
“不许我记得,也不许我忘记,那我该如何?”我啧啧道,“真君好难伺候。”
被子又簌簌地抖了起来。
我看不过眼,替他一把掀开。伏清端坐其中,鬓发凌乱,面色更是通红,也不知是里面闷得太热,还是被我气得发烫。
他应是意识到了这点,伸手理了理鬓发,确认形容无碍,这才抬眼瞪视我:“你嫌我难伺候?”
“难伺候就难伺候吧。”我叹气,“是我自找的,也得自己受着才是。”
“你还觉得自己委屈?”
我连忙摆了摆手:“不委屈不委屈,谁不知道我家底微薄,处处仰人鼻息而活?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你知道便好。”伏清作出副冷淡神色,语气亦端起架子,“有我在,你不会仰人鼻息而活。”
我面上笑意更深:“那真君要好好喝药,身子才会早些好起来,这样就能护着我了。”
语罢,我又摇起头:“好不起来也没关系,就换我护着你。”
“你?”伏清嗤之以鼻,“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
话虽如此,他唇角却不住扬起,露出一个克制的、浅淡的笑来,像是心情极愉悦。
我难得见他笑,只觉心旌神摇,迭声劝他:“你再多笑笑罢。”
“方才没看清楚?”
我点点头。
伏清将脸重新板起来:“那也没有了。”
第66章 遐方怨·其三
148.
我见伏清不肯再笑,心里觉得有几分可惜。若是我能有卧云那“笔落惊风雨”的本事,早将方才的笑画下来裱在床头,日日夜夜都要看上几眼才够。
正出神着,伏清轻咳一声:“在想什么?”
等到我回过神来,卧云这两个字已脱口而出。
“卧云?”他才好转了些许的脸色又是一沉,语气变得很是古怪,“我怎么不知道你与卧云也有这么深的交情?”
我摇摇头:“确实不深。只是突然想起他当年为你作的那些画……如果我也能有他那样好的画工,便能将你的笑画下来了。”
伏清脸色稍霁,有些欲言又止:“你也不必羡慕他……”
我挑眉,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困惑更深,道:“与我不必顾虑太多,有话直说便是。”
伏清看我一眼,又很快移开。
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的画工与他不遑多让。你若是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教你。”
听他这样说,我倒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怎么不知道真君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以前常画,后来不画了。”
“为什么不画了?”
“没有为什么。”伏清垂下眼,语气冷淡,“不想画了,仅此而已。”
我知道他这是又想将所有心事都藏着掖着,不给旁人知晓。他惯来如此,我也不能急于一时,应该徐徐图之。
因此,我也不执意要去问个究竟,转而道:“现在这个时辰,是不是该喝药了?”
伏清看向窗外天色:“再过两个时辰。”
我点点头,余光恰好瞥到昨晚洒了满地的药汁,问:“真君为什么不愿意喝药?”
“这些药没有用。”
没有用?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眼睛死死盯住他,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方才说什么?”
“我魂体重创,药石罔医,惟有等死一途。”
伏清神色毫无波澜,甚至可以称得上泰然处之。就好像死这件事并非噩耗,而是解脱。
我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眼前止不住地发昏,艰难开口:“你是在骗我,对吗?”
伏清沉默地与我对视许久,忽地别开眼,轻声道:“是,我在骗你。你当真了?”
我挤出笑:“真君也会骗人了。”
“你骗我这么多次,我不过才骗了你一次,你就受不了。”他冷冷瞥我一眼,语气不悦,“你现在知晓被骗的滋味了?”
“很糟,真的很糟。”我喃喃道,“方才,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还好你说是假的……还好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你要怎么办?”
如果是真的,我要怎么办?
我呼吸一窒,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留住他,不让他与阿笙一样,消散成雪天里抓不住的雾气。
“真君记不记得离火境那次?你怕我出事,就将我关在水牢,不让我与你同行。那时,我心里就在想,你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
“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人,所以,你也别想再留下我一人。”
“话说得好听……”伏清似是想出言讥讽我几句,却又垂下了头,久久都没有再言语。
149.
眼见到了送药的时辰,我起身捏决,清理好地面淌着的药水残渣,出门去寻雱辛。
她估摸着又是整宿未睡,脸色比昨日还要差上几分。待听闻伏清无碍,眼里才总算涌起神采。
我跟着雱辛进了药室,见她动作迟缓,主动揽下煎药的活计,一面给炉子扇火,一面与她闲谈:“真君以前可会作画?”
雱辛点头:“小时候每次去寻表哥,都会看见他在画一个人。我想讨来看看,他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教我瞧见。”
“后来,他继任东极的那一天,不知为何,一直郁郁寡欢,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我劝他也不听。回去后,他将那些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之后,他再没有作过画。”
“原来如此。不过说到继任这件事……”我疑惑道,“他不是不愿继任东极主人吗?”
“生为长子,很多事情自然是身不由己。”
“那他为何不留在东极?”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回去。”
我扇火的手顿住,转头看她:“何出此言?”
“离火境一事后,九疆六界中,都将表哥视作笑柄,而姑父与姑母……也有数百年都没有与表哥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斩获妖族余孽的首级,为伏淮报仇雪恨,那些恶言恶语,才有所消停。”
我不禁感慨:“墙倒众人推,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其实外人如何想,应该都不重要。表哥最为寒心的,许是姑父与姑母的态度。毕竟那时,没有人愿意站在他那一侧,而我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人愿意站在他那一侧……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好像永不会止歇。
眼前飞快掠过几幕残影,我明明什么也没看清,却莫名觉得心痛难抑。一个不留神,手背就溅上了几滴滚烫的药汁,疼得我打了个激灵。
“没事罢?”雱辛听见动静,神色有些担忧,“你不会煎药的话,以后还是让我来。”
我抚摸着伤处,祭出少许灵力。
不过区区小伤,很快便能愈合如初,她也实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笑了笑,我道:“以后就让我来吧,我也想为他做一些事。”
雱辛也笑:“这样也好。”
之后没再出什么岔子。
煎好药,雱辛怕我晃了洒了,跟着我走了一路。到了门前,我冲她使个眼色:“你这般担心他,还是与我一起进去看看吧。”
她神色踌躇,脚往前迈去,又很快缩回来:“改日吧。”
“为何?”我劝道,“他不会恨你。”
“其实我也不太懂我自己。有时候,竟会更希望他恨我,你说奇怪不奇怪?”雱辛叹口气,“少箨,明日见。”
她转过身,施施然离去。
150.
走进内室,伏清披着大氅,正站在窗棂旁向外看去,一头长发未束,垂落腰际。雾蒙蒙的白光披在他身上,好似镀上层光圈,令这个背影变得朦胧不清。
我恍惚中生出错觉,仿佛只要等至旭日初升的那刻,他便会散成雾霭,消失无踪。
呸呸呸。
我连忙将这个晦气的想法摒弃彻底。
放下药,我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是一片亭台楼阁,看不到水,看不到花,也没有任何鲜活生动的景致。
“真君,你在看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问得随意,他也答得散漫。
“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我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