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也毁不去。
那虚影见他没有反应,语气便愈发得意:“杪儿啊,母后说过,你一定要比我痛苦。”
“百倍……千倍……万倍……”
“卑劣如你,怎么配与明月相衬?又怎么配得到幸福?”
崔嵬君垂眼,不怒反笑:“母后,即便你再如何说,最后还是我赢了。”
他一直如此告诫自己,如果不能拥有许多爱,就定要站到最高的位置,而他就快要做到。
琳琅天阙已成囊中之物,渡劫成神也指日可待。
爱不能长久,所以他不需要。
第64章 遐方怨·其一
145.
我不欲惊扰伏清休息,尽力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久而久之,竟也涌上几分睡意,偏头依偎在他胸口,想闭眼小寐片刻。
迷蒙间,耳边似总是有细语在纠缠不休,一刻也不得安歇。
我忍了又忍,终于不堪其扰地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扰我清净。
未曾想,那声音竟是来自伏清。
他睡得极其不安稳,方才被捋平的眉头不知何时又蹙了起来,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我凑近听了许久,才勉强辨出两个字:别走。
别走?
这是做噩梦了?
再观伏清神色,简直与当年在浮玉山入魇时如出一辙。
我虽不想窥探他人隐私,但念起伏清总是将所有事皆闷在心里不说,这毛病实在令人头疼。犹豫片刻,我还是伸出指尖,点上他眉心。
眼前场景蓦地变了,成了一段昏暗逼仄的长廊,沿路点着明烛,抬眼望去,好似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面前有个清隽挺拔的身影,我想也不想,就抬脚追去。他走得很慢,我没费什么劲就追上了他,嘴里不住喊着:“真君!”
任我在眼前如何晃悠,伏清都是毫无反应,目不斜视地默默前行。
就这样走了很久,才见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某处地方,神情显得晦涩难明。
我心下疑惑,追随着他的视线而去。
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灰色的虚影,凝神看去,这些虚影除却身形有些透明以外,五官皆是清晰可见。
男人高大严肃,女人温婉秀丽,少年面容虽显稚嫩,却看得出是个冰雕雪琢的玉人,形貌更与伏清相去无多,昳丽万分。
我觉得新奇,就凑上前去想瞧个仔细。
未等我走个几步,耳边就是惊雷乍起,惊得我颤了两颤。
“你倒是一刻都不消停。这才几日,就又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男人来回踱步,面色怒极,“以为多犯几个禁令,我就会改变心意?我告诉你,这东极之位,你是不接也得给我接!”
“我不会接任东极。”
男人停下脚步,眼神阴冷可怖:“你胆敢再说一次?”
少年仰着脸,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父君,我真的——”
“清儿!”
女人出声制止,将少年往身后一带,冲男人摇摇头:“你先去罢。”
男人抬起的巴掌向上扬了扬,到底还是没舍得落下,终是摔门而去。
女人微弯下腰,拉起少年的手,柔声问道:“告诉母后,今日为何要跟惜诵的长子在街边大打出手?你将他打成那样,惜诵得知此事,跟你父君又是闹得不欢而散。”
“母后!”少年语气不忿,“他与他那一帮跟班在街上起哄,说我只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别的本事什么也没有,还生了一张女人的脸,没有半分男子气概。他这样侮辱我,我总不能轻易放过他!”
女人叹道:“母后不是一直教导你,你身为下任东极主人,凡事应克己复礼、循规蹈矩,不该如此任性妄为。惜诵是何许人也?与他有关的事,你需学会忍耐。”
“就因为我是下任东极主人,所以他扇了我的右脸一掌,我就该将左脸也递过去给他打吗?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人?”
少年顿了顿,又接着说:“母后,忍耐只会助长他人气焰。”
闻言,女人声音微沉,不禁斥道:“清儿!你怎可有这种想法?以暴制暴,便是长久之策吗?”
少年轻声问:“如果今日被打的人是我,您也会这样说吗?”
女人怔了怔,一时没有言语。
“我总是惹您与父君生气。但我天性如此,学不会那一套礼仪规矩,更无意接任东极,我只想——”
女人打断他,秀眉紧蹙:“我与你父君就只有你和淮儿两个孩子。淮儿生性天真,志不在此。东极重责只能落在你身上,你推卸不得。”
少年静默许久,问:“非如此不可吗?”
“清儿,你仙格圆满,乃天命所归,有了东极主人这个头衔,更是如虎添翼,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东极有了你之后,定能永驻鼎盛,而我们咸阴子民,也会以你为荣。”
“若我说……”
许是女人的眼神实在太过狂热,他蓦地收声,只余下窒息的沉默。
女人似松了口气,直起身子:“你父君性情向来暴躁,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清儿,今日早些休息罢。”
话音落下,那两个虚影登时碎成无数光点,消弭于昏暗的长廊间。我怔了怔,终于意识到这些虚影残象应该是伏清的过往重现。
如果是当年的伏清,他那句未说完的话一定是:若我说,我不稀罕这个破烂命数呢?
而现在的伏清……
我不能确定,因为他已变了太多。
忽然,星点火光腾起,沿路不停地吞噬覆盖住周围的每一寸黑色,又徐徐向四周扩散开,化作炼狱火境。
那虚影似是痛极,面容扭曲,拼命地向前伸着手,像是在追寻希望的光。然而,自他指尖开始,极快地被烈火吞噬殆尽,一寸寸化成了灰。
虚影消失无踪,只余下凄厉如恶鬼般的咆哮:“大哥!我是为了你……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我这么相信你……我明明这么相信你!”
我记起雱辛与我说的那个故事,指尖弹出风刃,想将这幕残象毁个干净。可惜这是在梦里,我无能为力。
残象如影随形,声音更是无孔不入。
即便是我听了,都觉得心神难安。
自伏淮身死已有千年之久。伏清这千年来,莫非都做着相同的梦吗?这样折磨自己,他便不会觉得……痛苦吗?
146.
不待我想出个所以然来,火光已渐渐隐去,现出一方葱郁天地,正是冠神族的景致。
四周群众围绕。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这回没有心软,扬起巴掌重重落在少年左脸,神色是慑人的狠戾。
“倘若不是形势所迫,你以为我不想救淮儿?如果我像你这般意气用事,东极早就覆灭无存了!”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都说我伏夷生出一个成天只会四处生事、贪生怕死的废物。伏清,你已经是九疆六界中………最大的笑柄了!”
男人怒极,拂袖离去,女人紧随其后。
眼见二人便要擦肩而过,少年捂着脸,轻声道:“母后……”
女人停下脚步,眸光极为冷漠。
“守秋死前,曾托我好好照料辛儿。如今我有负于她,你告诉我,我究竟该以何颜面去向九泉之下的她交代?”
“这次,母后对你亦很失望。”
周遭人影散去,只留下少年孤身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便在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如春风拂柳,微微带着笑意,听起来分外耳熟。
“听闻东极的伏清性情最是难驯,从不向旁人低头?”我循声看去,那声音的主人生了一张多情含笑的好相貌,湛青如碧的凤眼——竟是云杪。
“今日,我要你跪下求我。”
相处多年,我从未见过他这幅神情,好似既是恨意,又是快意。
“我跪下,你就会帮我?”
“不要与我谈条件。”云杪笑意渐冷,“求人就得拿出求人的姿态。”
少年默然而立。少顷,他曲起双膝,毅然跪下。
无数日月更迭交替,时间转瞬即逝。
在第五日,天上下起暴雨。
雨点很密很急,眨眼工夫,已拍湿少年的衣衫与长发。他却恍然未觉,连动也不曾动过一下,忍受着漫无尽头的天罚。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执伞而来,停在他面前。伞面隔开雨雾,为他辟出一隅安宁天地。
借着惊雷的明光,我看清了那个撑着伞的人——容貌竟与我分毫未差。
是我?
怎么会是我?
伏清口中所说的冠神族的雨夜,莫非……
我愣在原地,全身涌上森然凉意,似有滑腻毒蛇吐窜信子缓缓滑过我的背脊,连战栗都彰显著不安。
天地间好像只余下滂沱雨声。我头疼欲裂,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枷锁而出,待仔细寻去,却又渺无踪迹。
此时,似有数道声音穿过铺天盖地的雨幕,直抵我的耳边。
——别走。
——连你也要放弃我吗?
这是……伏清的声音?他在恳求我。我是如何回应他的?
——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便觉得你此人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迟早会生出事端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凡事不知量力而行,到头来才知悔恨,又有什么用?
——要我不放弃你?凭你……也配?
——为何那日在离火境里,死的人,不是你呢?
我拼命想堵住耳朵,将这些声音隔绝在外,却是徒劳。
——想来你昔年也称得上是个天之骄子,如今跪在雨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落水狗罢了。
——雨这么大,这把伞就送给你。我不要了。
那把伞垂落在地上,高高溅起无数水花。
“我”转过身,一步步向前走去,竟真的没有回过头,而那个跪着的人,手却始终维持着被甩开的姿势,停在半空,就好像还未完全死心。
他在等我回头,重新为他撑起伞,重新握上他的手吗?
千年里,无数个夜晚,他不断地回溯着在冠神族的那个雨夜。明知那个人不会回头,明知过往已不可更改,却还是愿意等下去吗?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为什么我会这样与他说话?
伏清处境艰难,本就立在悬崖边缘,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而我竟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怪不得他会这样恨我,恨到再也不愿信我的话。
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你说,你做过很多次梦,想等着我回头,我却一次都没回过头?”
“真君,这次我回头了,你会觉得太迟吗?”
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
虚影终究是虚影,摸不到、也触不着。只是即便如此,为了却他心中执念,我还是执意隔着虚空,与他双手交握。
“对不起,我记性实在太差了。以前的事,我真的记不起来。”
“可是伤害你……应该并非我所愿。无论你信或不信,自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过,我是不舍得让你难过的。”
“所以,下次的雨夜,我不会再留你一人。”
这是在伏清梦里,他应该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的。
但是,连绵不断的雨势,就在此刻——停了。
第65章 遐方怨·其二
147.
雨势既停,梦境随之也跟着分崩离析。我睁开眼,窗外天色渐明,已是一夜过去。
记起梦中情形,我胸口揣着的心不免下沉得厉害。经由此事,我总觉得我的记忆仿佛缺失了关键的一角,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并且……云杪的反常举动,也令我十分在意。
他待人处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是对厌恶之人,亦不会将情绪明摆着写在脸上。可现在想来,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伏清抱有着莫名的敌意。
莫非他二人曾有过什么恩怨?
未待我想出个究竟,伏清那处已隐隐有了醒转的迹象,我将疑虑抛诸脑后,转眼看他。
伏清目光带着刚睡醒时的懵懂迷茫,浑没有平日里的冷漠姿态,反而像是朵待人采撷的玉琢玲珑,缟衣霜袂、临风皎皎。
我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然凑上前去,在他唇上亲了亲:“早。”
伏清神思尚未清醒,被我无理对待,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追着我的唇,偏头回吻了我一下,轻声应:“有些累,我再睡会。”
我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难得觉出了几分羞赧之意,指腹摩挲过唇瓣,无言以对。
伏清说完这句话后,竟是不设防地又闭上眼。半晌,他才好像意识到不对劲,眉头紧蹙,蓦地睁开眼。
浅灰色的瞳仁清泠如泉,照出了我大睁着眼的痴傻模样。
“你——!”
伏清猛地起身,似是想将我推开。手刚抬起,目光便顺势落在我二人交握的手上。
见状,他眉头皱得更紧,神色惊疑不定。
我收整神色,也跟着他起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问:“在想什么?”
伏清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甩开我的手,冷冷盯着我,胸口起伏不定:“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我并不急着接话,目光缓慢下落,流连在他胸口。
昨夜我将伏清衣襟扯开,还未来得及系好,此时他直起身,衣袍松垮搭在身上,半遮不露,真是一片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