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父君,也从十年见一面,慢慢地变成了二十年一见、三十年一见……再到后来,那人甚至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存在,再也没有来过了。
自那时起,他开始害怕见到母后。
每当他端着药,推门进屋的时候,那个女人只会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父君呢?他来了没有?他何时再来?”
终于有一日,他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上前紧紧拥住那人,声泪俱下地乞求道:“母后,父君不会来了,但是杪儿会永远陪着您,请您不要再等了!”
“你胡说!”女人被这句话所触怒,伸手将他推开,眼睛红的快要滴出血,“他说会永远只爱我一人。他怎么会不来?他怎么会不来!”
即便是被亲生母亲以瞪视仇人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却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劝道:“母后,您……还有我,我不会离开您。”
“你?”女人顿了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我生下你有什么用?命格皆为天定,而我生来低贱,你注定也永远飞不上枝头去。”
“早知你也留不住他……”她喃喃道,“当时还不如杀了你。”
就在那天,他从母后混乱无序的言谈中,将所有的零碎片段勉强拼凑起来,方得以窥视整个故事的全貌。
他的父君昭岚,贵为仙界第一人。那人不顾众仙反对,曾意图迎娶云姬为后。他们也曾情深意重、互许白头过。
可惜,纵使相貌再美,也有看腻了的一天。仅仅只有漂亮的皮囊,是不足以拿来支撑帝君的真心的。
昭岚虽深爱云姬,却又顾及她身份,定下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竟真让他遇上了个与云姬容貌相差无二的女子。
世事总是难料。
相似的一张脸,身份却十分不同。
云姬身份低贱,而那个女人出身极其显贵。
若是可以结亲,或可带来许多益处——这些益处,正是云姬给不了的。
有了容貌,有了身份,谁还顾及这个人是叫云姬,还是其他什么名字?如今正合了昭岚的心意,娶谁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他爱的,也不过就是那张多情含笑的脸蛋罢了。
云姬却不肯死心。
她不信昔年情谊皆为梦幻泡影,就执意生下二人的孩子,取名云杪,想以此挽回那人的心。
昭岚到底念了几分薄情,又或是觉得愧疚,得知此事之后,竟也愿意偶尔过来看望她,可她日渐疯癫、美貌不再,二人时常闹得不欢而散。
久而久之,昭岚不愿败坏心情,便不来了。
所以——
他的母后将他生下来,不是因为爱他,甚至无比地厌恶着他。而他们生来低贱,注定是恒河一沙,渺小无依。
你看,许多事情,不是光凭祈愿就能得到的。
爱是如此,地位是如此,身份也是如此。
他擦干眼泪,跑回了房间,将堆着的花灯全部扔出门外,点起一把火,尽数烧了个精光。
看着那常燃不熄的火势,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上,如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会在意他是否难过,也不会愿意为他心疼,那他就不必袒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能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教人瞧见,只会当成笑话。
6.
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昭华。取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意为世间美好之物。
上天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明明是同一个父君,只不过因了母后的出身不同,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昭华与他,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苟延残喘的沟下淤泥,而他这滩淤泥,甚至还不配冠有父姓,只能随母,唤云杪。
久而久之,他心里滋生出了不甘。
除却地位与出身之外,他自诩没有一点比昭华差,甚至为了能赢过那人,从没有一日怠慢过修行。族中的长老们无一不赞扬过他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出身不可更改,地位不可更改,但命运不同。
如果不能得到许多的爱,那他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
爱不能长久,所以他不需要。
7.
八百岁的成年礼那日,不出所料,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也没有人为他庆贺。
他点了根同心烛,自己为自己庆贺,随后端起煎好的汤药,推开了云姬房门。
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任何出入,除了那碗掺了毒的汤药。
他将碗搁置在旁,走到那女人面前,跪下来,伸手想碰她的脸,却被她侧头避开,将玉佩往怀里揣得更紧,眼神满是戒备。
“母后。”他收回手,微微笑着说,“是我,云杪。”
云姬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低下了头。就好像眼前跪着的这个人,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而是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他早已不会为此而感到难过,唇边笑意反而更深:“今日是我的成年礼,您还是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云姬一语不发。
他又道:“母后,您爱我吗?或者说,您爱过我吗?”
听到这句话,云姬终于有所反应,猛地抬起头,抬起苍白瘦削的手,直指向他的脸,剧烈颤抖着。
好半天,她开了口,发出数声尖锐怪叫:“一切恩爱会,无常、无常难得久!……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哈哈哈,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沉默着望向疯魔一般的女人,半晌,点了点头:“这是您唯一教过我的东西,我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云姬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痴痴地笑了起来,捧起那块玉佩亲了亲,又自言自语道:“杪儿啊,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也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
说着,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的人:“你不要像我,明知如此,却还庸人自扰。”
见他不语,云姬脸色一变,尖叫着,声嘶力竭地道:“说!快说!说你不会像我!”
他缓缓开口:“我明白了,母后。”
得到回应,云姬霎时失去全身力气,软软倚靠在墙边,恢复成了先前不为所动的模样,身形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玉碗,舀一匙药,轻轻吹口气,再递到云姬唇边,“母后,您的药。”
云姬看也不看,机械地张开口,重复着吞咽的动作。不过多时,一碗汤药就尽数入了肚。
他替那人将唇边滴落的药汁擦去,心想,若是现在这幅场景教旁人看见了,或许还要夸一句“母慈子孝”。
可惜母想轼子,实在算不上慈,而子亦想轼母,也着实算不上孝。
心里越是觉得荒唐,面上笑得就愈发温柔。
等到毒药发作,云姬浑身剧颤,哀鸣一声,俯下背脊,痛苦地倒在地上,毒血从她的口中不断溢出,染黑了面前的木板。
明明已经自顾不暇,手里却还要攥着那块玉佩不放。
不过是一块死物,执着至此,何其可悲?
站起身,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垂死的云姬,淡淡道:“母后,您曾说命格皆为天定,所以我永远也飞不上枝头?”
顿了顿,他莫名一笑:“会有那一日的。到了那日,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便是您。母后,您生前虽从不顾我的死活,但身后,也算为我做了一件事。”
“……杪儿啊。”云姬‘呵呵’地笑了出声,声音既嘶哑又含混,“这个眼神,跟你那父君,真是如出一辙。”
他挑眉,默然不语。
云姬匍匐在地上,向他爬来,右手揪住了他的衣摆,神色是难得的清明。那双因疼痛而水汽弥漫的微挑凤目,竟有了些动人的温柔之色,依稀可见多年前的风采。
皴裂的唇微微开合,却是道:“你以后……一定要比我还要痛苦。”
看,这就是他的母后,即便在死前,也不会愿意让他好过。不过没关系,失望了太多次,他早已不会在意。
他弯下腰,替云姬将散落的发挽至耳后。
那半张脸已被黑血晕染的再分辨不清五官,他却恍若未觉,浑然不顾脏污血迹,伸手覆上云姬的脸,掌心登时传来滑腻冰凉的触感。
果然是冷的。他想。
“您的血跟您的人一样。”他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笑了笑,“母后,请您放心,我定不会重蹈您的覆辙。”
“拭目以、以——”
沉重地闷响声传来,那女人垂下头,手落在地上,就这样断了气。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将那人的手掰开,取走玉佩收好,心里没有丝毫哀意。待旁人寻来的时候,却又抱着冰凉的尸首,抖索着肩膀,哭得伤心凄绝。
有人上前安慰他,说云姬为情所困,痛苦多年,如今服毒自尽,也终于得以解脱,你千万不要太过伤心自责了。
他红着眼,轻轻点头,心里却想,怎么会伤心呢?他马上就要踩着这个女人的尸首,一步步向上登去。
只怕是开心还来不及。
8.
拿着那块玉佩见到昭岚的时候,昭岚坐于高位,遥遥地望着他,神色极为复杂。似有怀念,亦有不可为人言说的痛苦。
“许多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昭岚轻叹,“与年轻时的云姬……真是生得一模一样。”
停顿了会,那人问:“云姬现在如何了?”
他稍稍阖眼,抿着唇,作出隐忍的模样:“母后已服毒自尽了。”
昭岚攥紧座上扶手,拔高几分音调:“你说她死了?!”
他点点头,展开手心,一块染血玉佩赫然入目。
“本不想打扰您的。只是母后常常念着您,死前也握着这块玉佩不愿放手。我想……她或许希望您去见她最后一面。”
不错,他在赌。
以他母亲的死为赌注,博这个男人仅存的真心,来换取自己在琳琅天阙的立足之处。
座上的帝君沉默许久,挺直的背脊竟像被压垮了似的弯曲下来。
“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他听见这番话,心里只欲作呕,语气却放得温柔:“您不必觉得歉疚,母后没有一日怨过你。她只是偶尔会问我,您何时还会来,我也答不上,就总是叫她再等等。可惜这一等,便……”
闻言,昭岚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而是冲他挥挥手。
他依言向前,走到那人身侧,耳畔传来的声音隐隐发颤。
“杪儿?你是叫云杪对吧,你……笑一笑。”
他知道那人想看什么,索性合了那人的意,怯怯一笑,心想,应当有母后当年的影子。
昭岚神色恍惚片刻,忽然伸出手,摸向他头顶,道:“以后留在琳琅天阙。这些年来我未尽过父君的职责,实在惭愧。”
“如今也该补偿你。”
过去的八百年里,他没有一刻不厌恶着这张与云姬肖似的面容,笑也多情,不笑亦然。每每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总会忍不住想将这张面皮划破撕烂。
然而到了今日,他又十分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张面容,才会如此轻易就迷惑了昭岚,才会如此轻易就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普天之下,万物众生,皆为棋局一子。
那人还在的时候,总是要说,主人胸怀洒落,便如光风霁月,令我心向往之。
他每每听了,只觉得荒唐可笑。那人或许不知,但他心知肚明:他早已从头至尾,都尽数腐朽溃烂,等以后死了,一定会堕入无边炼狱,不得超生。
可不知为何,又不愿让那人知晓。
他不是云中明月,也永远成不了。
9.
崔嵬君关上门。
正是深夜,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得不见五指。
他并不惧黑,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如入无人之境。
往前走去几步后,忽然听到熟悉声音。
“主人!”
他抬眼看去,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捂着脸的人影,声音微微发颤:“好、好黑啊!请您不要留下我一人。”
是了,那人向来是极惧黑的。
他轻声道:“别怕。”拂手点亮屋内四角的海玉明珠,便想将那人拥入怀里。可待明珠光芒大盛之时,他环视而看,那个人影早已湮灭无存。
屋内装潢华贵,却是寂静空荡得可怕。
……又忘记了。
那人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他五指缓慢收拢,又骤然松开。
敛去明珠光华,他在黑暗中合衣躺上床塌,闭上双目,强迫自己睡去。
他向来浅眠,睡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做了太多恶事,手上沾染太多鲜血,所以那人从不愿入他的梦,反倒常常有死于他手下的冤魂前来梦中扰他的清净。
今日他梦见了他的母后。
记忆中,那女人总是穿一袭华贵衣衫,却是披头散发,看不清五官的轮廓。与他说话的时候,更是声嘶力竭,神态癫狂。
在梦里亦然。
女人伸出冰凉双手,攀上他肩,不停地低语:“杪儿,你我二人,究竟是谁更可悲一些?”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冷道:“自然是你。”
女人桀桀地怪笑起来:“不对啊不对。我是想要拥有,却求而不得。你是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你看我们二人,究竟是谁更可悲?”
早年他听到这句话,只会恨得一掌将这个虚影击个粉碎。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虚影终究是虚影,只要不从梦中醒来,它便会如跗骨之疽,永远地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