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若是离火境算作一次,另外一次,莫非是他口中所说的那场雨夜?
雨……夜?
仅仅是起了个念头,便有千丝万缕的疼痛席卷而来。脑海里仿佛闪过许多零碎片段,偏偏又如细散流沙,任我如何抓捞,也只会自指缝一一溜走,窥见不得。
“都说世间不圆满之事、求不得之人,但凡是入了梦,总能够心想事成。可我想让你别走,你却一直向前,从来也不曾回头。”
伏清更紧地拥住我。
“你若是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就会知道,世间不会再有比我更好哄的人了。”
“那些甜言蜜语,我分明也知道是假的,分明也告诫自己不可被你蛊惑,却还是忍不住……想听你再多说一些。”
我微微动容,将先前的种种念头尽数抛诸脑后,似是为了确认他的心意,柔声问:“真君……这是在与我说些情话吗?”
“不是情话,是真心话。”
“既然喜欢我,为何要藏在心里,从来都不与我说?”
若伏清所言非虚,那这十年来,我与他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我以为他铁石心肠,对我不曾动过心,而他以为我虚情假意,所以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
细细想来,确实有几分荒诞可笑,我却笑不出来,只温柔埋冤:“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晓?”
“我的心意如何,你不会在意。”
“若是我在意呢?”
伏清沉默半响:“也会有这样好的梦吗?”
我心口又酸又胀,揪紧了一般的发疼。正是因为这阵疼痛,竟令我莫名生出迫切。
——我想看见他的脸,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想到这,我挣脱伏清怀抱,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他:“同我说说你的事罢,我很想知道。”
伏清避开我目光,声音毫无起伏:“阆风宫里,千年皆如一日。我自己都觉得无趣,你也不会想听。”
“你的事,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趣。”我诚恳道,“还有你胸口的伤,都一并告诉我可好?真君,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谈及伤痕,伏清断然拒绝:“不可说。”
换作以往,听见伏清这幅口吻,我定会识相闭嘴。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心里明白,就算我再怎么不识相、再怎么肆意妄为,他也不会忍心罚我。
我的手沿着伏清的脖颈下移,落在他衣襟,作势要扯开,轻声哄着:“若是不可说,那就再让我看一眼罢?”
伏清按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桎梏在一处。
他忽地抬眼,浅灰色的眼珠沉静如水,淡淡地望向我,不起丝毫波澜。
“这里……只能给喜欢我的人看。”
我微怔。
他的表情看似滴水不漏、沉稳非常,语气却带了点忐忑不安,于是我明白了。
与其说他是在拒绝我,不如说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
伏清惯来如此,学不会坦诚,也不会直截了当地点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总会绕上一个大圈,再将所有的问题以他的方式抛回给我。
但他自始至终所渴求着的……也不过是从我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仅此而已。
第60章 诉衷肠·其四
144.
“虽不知道你先前为何不愿信我……”
我拉过伏清的手,放在我心口处——那里正鼓噪不已,像是有千面鼓、万面鼓在响。
如果他愿意仔细去听,便会明白。这颗心在遇见他之后,承载了太多情意,已快负荷不起。
“或许是我那时太过轻浮随意,才让你这般不安。所以今日我要再说一遍。”
我看向伏清眼底,用极认真的语气道:“琳琅天阙,我对真君大人一见钟情。”
同一句话,相隔十年,再从我嘴里说出来,语气和意义都已变得截然不同。
伏清面色微变:“你……”
“没有骗你。”我截住他的话,微微笑了笑,“一见钟情是真的,一往情深……也是真的。”
他眸光暗了暗,呼吸急促几分,却又忍耐似地阖上眼,压抑着语气道:“你又在蛊惑我。”
不是蛊惑,也不是哄骗。
早在进了这间屋子,他挽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原来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很想留在他身边。
眼下见他这样固执己见,我也没有半分不耐,反而更是柔声细语:“我不知道你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是如何作想。可每当我看见你,我的心就跳得很快。”
“我会想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你,时时刻刻都跟随在你身边。你难过,我感同身受。你受伤,我意欲取而代之。”
“可惜你从不对我笑,但我明白,你若是愿意对我笑一笑,即便是叫我将心挖出来掏给你,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即便这样,你也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我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伏清仍闭着眼,不肯睁开,语气迟疑:“你喜欢我……是因为什么?”
“嗯?”
“若是没有这双眼睛,你还会不会对我……”
或许是因为心里并没有把握,又或许是因为害怕自取其辱,他并没有将话说完全,而是潦草收尾。
我却登时心领神会。
那日我将自己的过错尽数迁怒于他,又想逼着自己断了对他的念头,所以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他原来都记在心里。
于是夜半独坐、辗转难眠;于是借酒消愁、日渐消瘦。
我没确切回应他。
这个答案连我自己都无法真正确定下来,可……无论那一见钟情的契机是什么,这十年来,我的眼里和心里,也是确确实实地只有他一人。
对我而言,这份感情的起因或许并不纯粹,但也绝不是能用“虚情假意”这四个字,就轻轻松松地一笔带过。
“那日……对不起。”
指腹轻轻掠过伏清眼睫,一沾即收。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该迁怒于你,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是你,云杪是云杪,我从未将你们混为一谈,也没有觉得你低他一等。”
“我这个人慎重太过,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总想着这个不能亏欠、那个也不愿辜负。到了最后,却总是适得其反。往后我不会再如此。”
我已明白了。
雱辛之所以会觉得痛苦,便是因为她自以为揽去毒火之刑,是为了伏清好。但这千年来,伏清却始终郁郁寡欢,自缚于罗网之中,夜夜不得好眠。
而阿笙……她既是将砚冰给了我,定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我好。若她还活着,见到我如今悔恨缠身,做下许多蠢事,想必也会跟雱辛一样痛苦。
至于云杪,他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以后他会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承欢在他膝下的儿女……还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会过得很好。
我所亏欠云杪的,到底要如何偿还,也未必只有一种方式。我虽然还想不到该如何去做,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个有两全其美的结局。
这十年里,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我也不该再停留在原地。过去造成的伤害已成既定的事实,空留悔恨,也是无用。
至少眼下,我不应当再继续留下遗憾,也不应当再去伤害伏清。
所以,我已想清楚了。我想——
“我想……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只是不知道,真君还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伏清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问:“你是在向我许诺?”
“这可以是一个承诺,只要你愿意相信。之后无论百年千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
等了会,见他并不表态,我终于按耐不住,凑近一些,轻声催促道:“真君,怎么不说话?你睁眼看看我啊?”
伏清睫羽颤了又颤,才犹豫地睁开眼。
先前那波澜不起的万丈寒潭,早已化作一汪潋滟春水,分明已是动摇之态,语气却还是端得冷淡:“承诺一词,如果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说出口,我——”
我不想再听,也知道此时多说无益,手使了些力,他未有任何准备,措手不及地被我推倒在了床塌上。而后我倾身向前,将他未说完的话尽数封缄在了唇舌之间。
伏清满脸惊愕,将唇抿得死紧。我亦不擅情|事,只能虔诚地探出舌尖,一点点地勾勒着他的唇线,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待到我二人呼吸凌乱交错在一处时,他忽然回过神,伸手将我推开,胸膛不住起伏,泼墨一般的发丝凌乱地铺在了床塌上,眼神有些失了焦距,就连先前苍白不堪的双唇也晕开浅淡的红色,水光莹润、色泽动人。
伏清见我正定定瞧他,面色微红,羞愤欲死地皱起眉,恨恨道:“你做什么?”
我心知肚明,他接下来定是又想训斥我不成规矩,但他声音喑哑,听起来还有些勾人,根本起不到什么说服力。
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开口问他:“我做什么,真君不知道吗?”
伏清寒声道:“你行事从无章法可言,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笑笑,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在亲你,真君。如果可以,想一辈子都这样亲下去。”
伏清语气生硬:“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信了。”
“不信也没关系。”我轻叹,“一辈子很长,你可以慢慢的考验我。我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但至少心诚。”
见他仍是不语,我又啄了啄他的唇,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如果不喜欢,你就推开我。”
伏清眼睑微垂,敛去其中情绪,白玉似的面容清丽脱俗,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以往总觉得他冷漠寡言,十分不好接近。听了雱辛的话后,再去看他,便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形单影孤的可怜人。
一边抬眼瞥他,一边试探性地覆上他的唇,只听他细微地哼了声,随后握手成拳,虚虚抵在我胸口,似是想推拒,却又并不使力。
与方才相比,伏清态度缓和许多,十分轻易地就被我撬开唇舌,予取予夺。
深深一吻后,我舔尽银丝,又在他脸上落下绵密的吻,慢慢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游移,一直落到了到了衣襟处。
我抬起头,伸手想将它扯开,却被伏清制止。
他握着我的手,凤目聚着盈盈水光,眼尾飘红,意识已是混沌不清,却还是坚持着最后一道底线:“不许看。”
我不明白伏清为何如此执着,出声问他:“为什么?”
“……太丑。”伏清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面容显出几分难堪。
“怎么会丑呢?一点也不丑。”我听不得他这样的语气,将脸贴了过去,蹭了蹭他的手,“真君是天下第一好看。”
我这样夸他,伏清神色却并未转好,反而郁色更深:“那云杪呢?”
“……你可是还记着我说的那句话?”我怔了怔,待想明白他为何会作出这番姿态时,只觉悔恨难当。
“那时是事出有因,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当时虽这样说,想的却是,你们二人平分秋色,分不出一个上下。只是——既然已决定与你在一起,你在我眼里,就是天下第一好看。”
语罢,我怕伏清还因为那天的事而心存芥蒂,接着道:“至于帝姬,我从来就不喜欢她,也没有过婚约一说,都是她骗你的。她与你说的话,你不要信。”
“而那个木雕……我不知你会妥善保存至今。我本以为,像这般简陋不堪的玩意,根本拿不出手,你虽然收下,也定是贪图一时新奇,玩上几日便会扔了的。”
“如果你当真十分在意,那之后,我会重新雕一个新的送给你。以前……我确实不止送过一人,但其中木雕的含义,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至于在这以后,我只会送给你,不会再送给其他人。”
伏清听得仔细,低声重复:“只会再送给我?”
我定定道:“只有你。”
他未再作表态,只是手劲渐渐松了,无言地默许了我的一切行径。
没了禁锢,我解开伏清衣襟,手轻轻落在他斑驳交错的疤痕上,轻柔细致地描摹着每一道痕迹。
伏清绷紧身子,语气是克制的低沉:“不要这样碰。”
我装作听不见,指尖又辗转徘徊到了那道裂开的新伤处,撷去一滴血珠,涂抹在唇上,又探出舌尖,将血迹都细细舔尽,而后低声问道:“真君,疼吗?”
“有点。”伏清面色红了几分。
我眼中多了些揶揄笑意,意有所指道:“在梦里也会觉得疼吗?”
伏清眼神迷蒙地看着我,似是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欲拆穿,挑起他的一缕长发把玩,随口问道:“这些伤是如何来的?”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为何?”我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他的这番话,“我说了,我想要多了解你一些,你不要再将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
伏清声音淡淡:“我不想束缚住你。”
我不以为意:“这些伤如何拿能束缚住我?难不成,它们是与我有关吗?”
这句话我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当真。
伏清却蓦然沉默下来。
我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心里隐约浮起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你莫要告诉我,我每取一次心头血,你也会剜上自己一刀。”
伏清微垂下眼,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