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衣裳规制,有大规矩小规矩。
大规矩是按品级不能逾越的材质,贴边,与镶嵌料等。这种规矩她们带进来的衣裳是不会违的。
而小规矩那就多了。比如这个娘娘爱穿紫色,那宫宴上便最好避忌些。
比如那娘娘最爱大袖,你的袖子若是比她还大,回头可不定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种规矩多如牛毛,也只有进了宫四处打听,才能不行差踏错。
玲珑入宫的这段时日做的便是这些事。
好险打探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第二天宫宴前将衣裳完成了。
玲珑谨慎,在那湖蓝锦衫外又罩了一件褐色纱衣。褐色显老,大多娘娘不爱穿,倒不容易得罪人。
顾凝芷气质沉静冷凝,穿上身后,那褐色纱衣里透着些微湖蓝,却恰好将她衬了出来。
玲珑看着万般满意。
顾凝芷看着她那小心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却并不在意。
她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当回事。
她想,她总归是会见到那人的。
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
出得门来,外面宫道上,大约是为了喜庆,花树底下土上都铺上了各色彩绸,让玲珑看了也不禁咋舌。
这种轻薄的绸缎,是苏西特供纱绸,在顾家也就老祖宗和大房的人,能够在夏日得上这么一件衣衫。
可如今就这样被铺在脚下,连民间最低廉的粗布都不如。
顾凝芷也注意到了这些,可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此时,她正行走在宫道上,看着一路上的那些花花草草,却只觉在夜色下与往日却似乎变了个样子。
她低头看着脚下,镶着珍珠的绣鞋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现,被月色映衬得十分惑人。
顾凝芷定睛看了一眼,却发现有一个珍珠好似缝得偏了些,随即便是脚步一顿。
“——小主?”玲珑有些疑惑地随着顾凝芷的视线看向她的脚面,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着玲珑脸上的神色,顾凝芷深吸一口气,对玲珑摇了摇头,“无事。”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可她的心情再不似之前那般轻松。
她在紧张。
是的,她发现了自己在紧张。
所以才会去观察之前不曾注意过的景色,还会在意身上的细枝末节。
玲珑针工极好,若是珍珠有问题,绝不可能看不到。
顾凝芷悄悄吐出一口气,双手却下意识地在身前握紧。
她挺直了胸膛,抬眼看向前方。
那个她等了五年的男人,在那座灯火辉煌的宫殿中。
而今天,她终于能够站到他面前了——
然而这天,顾凝芷终究是没能进得承平殿。
就在殿门口,她们一行人就被人拦下了。
“不合规矩。”守在殿外的嬷嬷如此说道。
铃铛急得快要掉眼泪,“我们主子的衣裳都是改过的,大小规矩都不错,嬷嬷您行行好,再看一眼吧!”
“哼,不长眼的东西!”另一个嬷嬷不悦地说道,“大喜的日子,你敢在这里给贵人们找晦气!”
铃铛立马警醒了过来,赶紧拿袖子把眼睛擦得通红,使劲憋住了泪意。
玲珑赶忙上前往那嬷嬷手中塞银子,那嬷嬷面不改色将东西收了,却依旧冷着脸说道:“小主莫要让奴婢为难。想要面见陛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得在此时惹贵人不悦。”
玲珑心中焦急,入宫前曹夫人请来的教养嬷嬷便与她说过,现如今宫中一切只凭陛下喜好,万没有雨露均沾的。
宫中多的是陛下大婚那年入宫的主子,有多少甚至至今不曾陛见圣颜的。
所以任何一个能够见到陛下的机会,都十分珍贵,切不可错过——因为一旦错过,有可能就是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她们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确定的机会,就会这样流失了呢?
玲珑不甘心,就是死,她也要死得明白!
她将袖中的一整个荷包都塞到了那领头的嬷嬷手中,“好嬷嬷,咱们姑娘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嬷嬷多多指教,也好以后能有个避忌。”
那嬷嬷将荷包放入袖中颠了颠,脸上才露出一些和缓神色,“你这刚进宫,可是要多打探些贵人的事情才好。现如今咱们宫中何人最受宠,你可知?”
玲珑捧哏,“咱在家时却是听说陛下最敬重皇后娘娘,而舒贵妃圣宠不衰。”
嬷嬷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陛下可是有好些时日不曾踏入熏芳宫了。”
顿了顿,她才低声道:“舒贵妃的妹妹宛嫔,如今可还在掖庭洗衣呢!你可知为何?”
玲珑脸色一变,“平日里家中可不曾有人说到这个,还请嬷嬷指教!”
那嬷嬷轻轻嗤笑了声,朝东边永乾殿所在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别看那位跟‘人’都不沾边,可与那位抢人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前日里一位舞姬,才刚刚被扒了皮活生生丢入万藏山的,你们可要警醒些。”
玲珑听得胆寒,脸色煞白。
见此,那嬷嬷才不再卖关子,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知道了此时的前因,玲珑谢过那嬷嬷,赶紧几步追上已经往回走的顾凝芷。
顾凝芷走在花树下,脸上不见喜怒。头顶上的灯笼火光朦胧,映照在她脸上,却衬得她越发玉色动人。
她越走越远,灯光也好似逐渐远离,面前的道路却有些晦暗不明。
只是身后丝竹笑闹之声依旧不绝于耳,耳边却听到玲珑轻声说了之前一些人偶嫉妒害人的荒唐事情。
玲珑接着又道:“今日说是那巫蛊娃娃在花园泥土地上跌了个跤,便怒了所有与褐色有关的东西。如此宫内才匆忙让人在土上、褐色柱子上垫了彩绸,生怕碍了它的眼——”
玲珑说完,便闭上了嘴,心疼地看着顾凝芷紧抿的嘴唇。
身旁的铃铛一脸不忿,可觑着主子的脸色,却是一言不敢发。
其他宫人就更不敢搭话了。
一行人静悄悄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快听不到身后的丝竹声,顾凝芷才忽然轻笑出声。
玲珑悄悄松口气,以为姑娘心中将这件事放下了。
可当她看到主子此时的脸色时,心中却又忽然一惊,吓得赶忙低下头咬紧牙关再不敢说话。
第15章
彩绸铺地的事情,一直传到了宫外。闻弛这骄奢淫逸的名声算是坐实了,可他也实在冤枉。
那天他不过是打算去摘几片叶子,无非那地方刚下过雨,他一不小心摔了跤,沾了满身泥。
他想让常小岁帮他赶紧弄干净了,狗皇帝却横插一脚,不仅不让清理,转身自己就弄了个泥人立在闻弛身旁。
两个小人一样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亲兄弟一样。
闻弛在乾承帝的大笑声中,恨得牙痒痒,从自己身上挖了块泥就往皇帝脸上砸。
皇帝哪里真能让他砸到。
于是皇帝躲,闻弛追着丢泥巴,却始终没能报仇,气得一下午没搭理乾承帝。
为了哄他高兴,乾承帝像是哄小孩似的,把责任都丢给了不识相的泥土地面,让宫人把土地都盖起来,省得他的宝贝再跌跤。
闻弛听了这话,心知对方就是在嘲讽自己,就更气了。
宫里人却把这话供上了,不仅土给盖了,褐色柱子遮了,就是褐色的衣裳用具,也都撤了。
而那些消息不灵通的,在这次的恩爱秀中就遭了殃。
事情却还没完。
宫里种着一种花,叫狄零花。这花长得娇小粉嫩,却有一种普通人不知道的功效。
这花开在阳光底下,却性阴,花朵炮制之后是非常好的阴灵材料。
可惜这种花种子难寻,又不易种植,在宫外十分珍贵。
入了宫之后,顾凝芷发现宫中竟种了一个花圃的狄零花。那花开得又大又喜庆,花朵是顾凝芷从未见过的大,真真是狄零花中的极品。
宫中的花朵不能随便采摘,但是偶尔采上一篮子却是无妨的。
近日顾凝芷的师父寿辰快到了,顾凝芷原本准备的寿礼可比不上这一篮子狄零花。
于是等到初秋花开,顾凝芷将前一日的不快压下,匆匆带着宫人来采花,却被一群小太监给拦下了。
领头的小太监头抬得高高的,压根不行礼,“今日这花圃我们小主子有用,你们明日再来吧!”
随后他便挥挥手,身后上来一群人,就将顾凝芷几人往外赶。
原来闻弛昨日摘的那个叶子,便是来自于狄零花。
他的须臾草库存没有了,皇帝不给他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常小岁见帮不上忙,十分内疚,不知哪里打听来个消息,听说狄零花叶在花开之后摘取晒干,作用跟须臾草差不离。
现在正是狄零花的花季,前两天刚开了头一茬,闻弛赶紧过来摘。
才有了昨日那样一场闹剧。
前一日惹了闻弛不高兴,乾承帝哄了一晚上也没哄好。
新的玩偶屋还没建好,闻弛也不乐意跟皇帝睡,自己带着常小岁跑去了偏殿。
乾承帝一夜孤枕难眠,第二日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摘些狄零花的花叶送来。
于是这日,顾凝芷才被挡了回来。
顾凝芷站在花圃外,听着里面的小太监们吆喝着:“都给我警醒些,那可是小主子要的东西,陛下亲自发话让咱来采的。若是碰坏了一片叶子,小心爷爷我将你们的爪子都给剁了!”
那前两日才在她们面前趾高气傲的看园老太监,却是满声谄媚,“小胡爷爷您放心,整个丰朝恐怕都找不到老奴这儿这么好的狄零花了。小主子见着了必定欢喜!”
那小太监却嘁了一声,“小主子什么好物件没见过?看得上你这花那是你的福气!欢不欢喜的,还用得着你来说嘴?好好守着你自己的本分才是!”
“是是是——爷爷说得是!老奴这就用心伺候着,保管下一年,花叶支支肥大,一片不落等着您们来采——”
听到这儿,顾凝芷早已走远,脸上却终是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
狄零花花叶承光,聚阴于蕊,真正的阴元精华都在花蕊与花瓣上。
在宫外,只有那些实在手头没有银钱的阴师,才会捡了别人不用的花叶来晒干用。
而那真正的狄零花蕊,却是千金难寻。
可如今不仅那人偶买椟还珠,这老奴也是有眼无珠。
但若这些人真的只守着花叶伺候,恐怕明年的狄零花,长势就不会如今年这般好了。
心中觉得可惜,傍晚顾凝芷便又一次带人过来摘。
可是当她再次带着一行人走进花园,从人却皆目瞪口呆。
那些太监,竟然将所有的狄零花叶都摘了去。而狄零花娇嫩,花叶一摘,花蕊、花瓣就枯萎凋落。
早上才宣宣扬扬开了满花圃火红的狄零花,而今却碎花满地,一片凄凉,竟是一朵都没有剩下!
经了前两日的事情,一开始还雄心壮志,想要助自家姑娘一步登天的铃铛,就有些蔫蔫的了。
她一大早还与膳房的人吵了一架,却是对方拿给她的早膳竟比前几日差了许多。
铃铛心知是她家姑娘没有去成皇后宫宴的缘故,被人赶了出来,自然就被那些捧高踩低之人给看低了去。
铃铛很有些气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是真的怕她家姑娘会就此再没了机会。
只是事情还是要做,于是只能怏怏出门去针工局取衣服。
路上她遇上了同样去针工局的宫女小茹,便是与她们姑娘住对屋的芳美人身边的人。
芳美人运气好,那晚是进了承平殿的。
铃铛眼珠子一转,立马与她走在了一起。
“姐姐今日起色可真好啊!哎呀这么沉的东西,怎么能让姐姐拿呢!快与我,妹妹我宫外长大的,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铃铛说着接过了对方手中用来装衣物的藤盒。
小茹对她笑了笑,虽说手上轻松了,却并不想搭理铃铛。
新入宫的人都知道,涟漪殿中的顾美人前日兴致冲冲改了衣裳,去赴皇后的宫宴,却得了个没脸,被人从承平殿中赶了出来,
虽说其他人也没得多少好去,却显见地比她多在陛下面前留了份印象。
铃铛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但是她依旧对小茹好话连篇,又偷偷往对方手中塞了一对金耳环,才终于得了一个笑脸。
“你家美人运气好,”铃铛立马苦着脸,“我家小主怎么那么倒霉呢!”
小茹在宫中不算太如意,得了东西自然开心,于是也能好声说话了,“还不是针工局那些人使坏,早半个月前就要做好的衣裳,到现在才让取!不然你家贵人也不能——”
铃铛叹气,可随后却又听小茹悄声道:“其实进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铃铛奇怪问道:“为什么?那不是绝好的机会吗?万一陛下——”
“哪儿啊!”小茹挤眉弄眼,“你以为永乾殿那位能这么好性儿?那天那位没去,陛下便也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着急忙慌地走了。”
说着,小茹也叹气,“咱们小主这一行人,根本也没能在陛下面前露脸。”
铃铛惊讶,这才回过神来,之前她们姑娘因为褐色衣裳被赶出来,合着人家正主压根就没来!
“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正经宫宴,这也太——”
铃铛左右看看身边,见周围没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吐槽道:“那不就是个草人吗?怎么陛下为了它,连满宫的美人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