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子空空如也,仿佛从来都没有装过东西。
何云起慌了,难道是自己开瓶子的方式不对么……季晨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给手指又施了几分力道,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前辈在哪。”
“我什么时候说过……”被貔貅和符篆接二连三地创伤,秦弦的灵体已经散的不成样子,可他脸上依旧挂着笑,根本不把季晨的威胁当回事,“你能耐,你赢了,你打散我呀——打散了,然后去问问老天爷,你的前辈在哪……哈哈哈哈!”
季晨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敢?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拿了个空罐子在这虚张声势?灵体不在你这,在顾千山那,你说我说对了吗?”
秦弦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也只是一瞬,那短暂的僵硬过后,他又笑得格外灿烂:“是又怎么样?你难道还觉得,老爷子会为了我这么个小卒子,把他最后的保命符给丢了?”
季晨没有说话,他空出一只手,冲着何云起伸了过去,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将那空罐子递了过来。
少年捏着罐子,将将它抵在怨灵的跟前,突然一眯眼,绽出一个天真而狠戾的笑容:“这座工厂的十成的怨气里,有七八成都跟你有关系,你猜猜我把你装进罐子里之后,顾千山还有多少怨气可以驱使?”
秦弦看着眼前的玻璃罐,没有回答。
“你没发现,这里从一开始就少了个人么?”
“什么……”
“虎子。”季晨头也没回,只抬高了音量唤了一声,身后立刻传来一串结结巴巴的应和:“在……在!都……都按您说的!去……去了!”
“去什么?”秦弦一愣,警觉地看向了季晨的背后,那一溜小跑赶来的灵体,不就是他亲自挑选,又囚禁在地下的灵体么?这东西,不是早就该被那一轮又一轮的怨灵碾成粉末了?怎么会……
虎子赶忙道:“真像您说的,怨气、怨气在减弱!他们都、都往后面跑了,还有几个要、要打我的,我就赶紧跑过来了!他们没跟来,您……”
秦弦怒道:“什么走了?谁走了?这地方你们走得了?!那可是我……”
“你没了身体,还有能力驱使他们么?”
季晨冰冷的声音像一记耳光,将秦弦未说完的话狠狠扇了回去。他说的一点没错,驱使怨气……那是需要身体的!只有灵体根本就无法控制住这么多的怨灵,而怨气一散,怨气稍轻一些的灵体,自然就恢复了自己的意识,该往生的往生,该逃窜的逃窜,谁还会留在这破地方……
这么一来……
“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你不敢碰我,打我都要存着几分力,生怕伤了我一丝一毫。”季晨道,“现在看来,是你的老爷子,也就是顾千山,他所用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支配怨气,所以,他需要一个新的宿体,也就是我,对吗。”
秦弦不再说话了,他说不出话,他的瞳孔里灌满了冰冷的影子,那是惊诧和绝望。
季晨继续道:“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年前开始,渡灵者们一个接一个的丢了魂魄,因公受伤,甚至殉职。两年前,岳景辰从楼上跳下去,不是当场摔死,而是失去踪迹。而宁安前辈,活活被抢走了身体,只剩一个受损的残魂。”
“这里从很早以前,就是沈弘立和顾千山的基地,沈弘立为了延续寿命,骗福星木材加工厂的老板买下这块地,看似替他出谋划策夺取宝地,实则暗里,已经计划好了要将这工厂里上百号年轻人的寿命化为己用,给自己续命。”
“而逆天续命,本身就需要极大的消耗,顾千山为求庇护,不得不一次次挺而走险,身体的损耗越来越大,他也不得不寻找更多年轻的宿体,找到一个,换一个,掏空一个,所以年轻的渡灵者们一个接一个的失踪,他借着沈弘立的身份,先选定人,再往他们的旄节中放入血魂蠹,于是一个接一个,渡灵者们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灵体呢?不是变成怨灵被驱使,就是在转化过程中变为残魂,被自然消解。”
随着季晨的分析,秦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季晨等了他一会,见他没有反应,便继续说:“这样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亲信这种东西,难求,也难以培养。所以……”他顿了顿,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你猜他会不会用我的前辈,来换他唯一的亲信,也就是你。”
没等秦弦做出反应,季晨手指一紧,骨节一响,那灰黑的灵体便化成了一缕烟,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被塞进了他自己随身携带的瓶子里。那透明的枷锁,曾将季晨心头所有的亲人锁入其中,而现在,它终于让始作俑者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虎子愣愣地看着被收进罐子里的秦弦,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指着瓶子结巴道:“他、他他他,在……”
“虎子。”季晨看了看自己的手,轻声道,“谢谢你,现在该送你走了。”
虎子又愣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许久未能潮热的眼眶有了温度。它明明是灵体,已经不会有眼泪了,可此刻,他却从肺腑里涌出了一阵被人重视的酸楚。他离世十几年,早该忘了人世间的模样才对。
他看着那比他还矮几分的少年,从布满炭灰的泥地上爬了起来,捡起自己被甩在地上的旄节,利落地掸了掸沾着的灰尘,向他走了过来。那块玉佩回到了季晨掌心里,手指沾灰,翠玉却格外干净,还带着何云起的体温。少年握住了他半透明的手,道:“你的名字,全名。”
“张、张小虎……”虎子觉得鼻子有点酸,可他忍住了,大男人的,哭鼻子多丢人呀。
季晨闭上了眼,将在间隙里积攒的微薄的灵力提了出来,一时间,微弱的蓝光萦绕周身,这样温柔的热度,是虎子从未体验过的。少年轻声道:“逝者张小虎,怨气已除,心愿已了,可愿往生?”
虎子赶忙点头:“好、好……”
灵力催动,星星点点的光斑里,季晨微阖着眼,道:“说话算话,不会反悔。”
“谢谢……”半透明的灵体化作星光,飘摇着上升,逐渐消失在昏暗混浊的空气里,仿佛暗夜里不肯沉寂的萤火。声音逐渐远去,直到最后一丝光芒消失,何云起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下一秒,季晨已经带着风奔来,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刚才还有棱有角,浑身尖刺,态度冰冷的少年,此刻紧紧地缩在他的怀里,抖得不成样子。何云起用力抱住了他,胸腔微振,发出了温柔的声音:“答应你的事,不反悔的,我说过不拖后腿……就是不拖后腿,你的学长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季晨没说话,也不肯松手,只用力把自己往那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摁了一把。
“这回轮到我求表扬了?”何云起吐了一口气,轻咳两声,笑道,“我厉害吗?”
“嗯……”季晨闷闷的应了一声,仍是不肯将脸露出来。
“不哭啊,不哭……”危机暂时过去,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强撑许久的季晨终于还是将迟到的绝望发泄了出来,无论自己遇到怎样的波折和阻碍,都不足以让他停下战斗的步伐,可唯独这个人,是他一定要捍卫在身后,坚定不渝地守护的宝藏。
他刚才,差一点就要失去自己的宝藏了。
何云起全都明白,所以他毫不吝啬地展开了双臂,将怀抱中这一方宁静的天地借给了季晨。能将他的宝贝搂在怀里,本身就足够幸福和温暖。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多想。
过了一会,季晨终于从自己的情绪中抽身出来,总算愿意将脸从何云起的胸口挪出来了。那脸上左一道泥灰,右一道红肿,看得人直心疼,何云起轻轻摸了摸这位小帅哥俊俏的脸,确定都只是皮外伤,才安心了下来。不等季晨多问,他立刻将衬衫下摆一撩,露出了结实的腰胯,还特意往前顶了顶,炫耀道:“来,看宝贝。”
季晨脸一红:“这什么时候啊,你要不要脸……”
“谁让你看那个宝贝……看这个!”何云起嬉笑着,指了指胯上的花纹。
定睛一看,这才看出来,何云起胯骨所覆的皮肤上,正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貔貅。那图案与季晨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伤口尚未痊愈,还有红褐的痂,却并不影响貔貅作为辟邪神兽的雄伟英姿。
这是什么时候……
季晨突然想起,是何云起独自离家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正坐在阳台,询问周遭的灵体有没有见过宁安的魂魄。当时,何云起没有交代实情,只说是有事……原来就是那时,他让人给他做了这么一个纹身。而能有这本事的,想都不用想,必定是于家父子俩。
“我说过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季晨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不拖后腿,就是不拖后腿,没有灵力,我能打,能踢,能贴符,再不济……我还能抱着你逃跑。这只貔貅,当初也是这么保护你的,现在,也交给我,用我的貔貅保护你一次。”
“你的学长,永远说话算话。”
※※※※※※※※※※※※※※※※※※※※
久等了
第118章 穹顶(13)
随着怨气的逐渐淡化,这间废弃数十年的木材加工厂,也终于露出了它历经风霜后沧桑的模样。
墙上的黑炭早已剥蚀,山洞里湿气重,青绿的霉菌在雨季疯狂生长,又在干燥的秋冬被风干,它们的残末留在了墙壁上,像一道道青色的眼泪。季晨将装了秦弦的罐子收好,那玻璃罐跟别人的不同,罐内的灵体并不澄澈,反而透出一股阴恻恻的灰黑色。何云起觉得不放心,又从季晨包里摸出两道符纸,一纵一横,在罐子封口处交叉附上了一道十字。
灵力空了,季晨的精神也蔫了下来,两人在地下一层慢吞吞地探索了几圈,除了一些一碰就塌的废铁架子外,连木质门板都没留下一张。看来车间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当年在这里工作的人们,恐怕是无一幸免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上楼的通道。
何云起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走向晚上八点,天该黑了。不过他们身处地下,无论外面的世界是黑还是白,他们都看不见了。这地下一层的车间,比地下二层的行政区要大得多,地上除焦炭之外,还残留着一些大块的空白地带,从形状来看,那应该是曾经摆放机床和工具的地方。
空白和空白之间,留下的过道不过一人多宽,假如那些机床都还在,哪怕是季晨和何云起肩并肩挤在一起,都不能保证在不刮碰仪器的情况下走过去。而穿过这些留在地上的空白,走到车间的尽头,入眼的是一堵窄窄的铁门。那铁门一片焦黑,已经分不清原本的色彩,但在铁门往前不过一米多的地方,有一大滩薄薄的贴在地上的黑色胶状物,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它们也没能彻底褪去颜色。
看见它时,两人的眼前同时浮现了一幅图景——
炎热的夏日里,嵌在山中的闷热车间密不透风,工人们埋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寻觅着每一块木材的切割点,他们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层又一层,可为了家中的生计,还是不得不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擦汗,喝一口茶缸里的水,进而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也许是谁的粗心,又或者是小气老板偷工减料导致的电路老化,等工人们嗅到焦臭时,烈焰已经封锁了他们逃生的通道。
狭窄的缝隙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同时逃生,没有安全出口,没有疏散通道,随着越来越大的火焰,工人们哀嚎着,地下奔去,通道直来直往,火焰紧追不放,分成好几路的工人慌忙逃窜,往地下跑的,被烧死在行政办公区,被沈弘立催化怨气,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奔袭。
向上跑的,好不容易摸到了通往一楼的楼梯口,却被烧红的铁门堵住了前进的路,他们无法开门,也不能回头,背后的火势越来越大,年轻人们没有办法,只能挨挨挤挤,抱成一团,尽可能地躲避火舌的侵袭。可老天没有眷顾他们,高热让人窒息,他们紧紧缩成一团的身体没有为他们增加求生成功的几率。不知哪来的星火,引燃了谁的衣襟,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吞噬在层层叠叠的火海中……
地上的那块焦黑,足足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何云起不想踩上去,他大概能猜到,最后化为这滩黑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两人绕过它,却没有走上它背后的楼梯。
在来这之前,两人做过相应的调查。福星加工厂的第一层,也就是嵌在山体里的那一层,本身并不广阔。应该说,那是工人们的生活区。山洞的最里面,是一栋挤着石壁内侧修建而成的宿舍楼。那里是受灾最轻的地方,却还是被烧得不成样子。从当年新闻报道里的照片可以看出,那宿舍同样狭小,架子床堆在一起,连床与床之间的通道都只能侧身挤过。
在这种地方工作、生活,再坚强的乐天派,也会有觉得不适,浑身难受的那天。
风水这东西说着玄妙,归根结底,就是讨论环境与人的契合度罢了。就这工厂的环境,压根不用季晨多说什么,光何云起这样的外行人来看,都能挑出好几点毛病来。
这场灾祸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利欲熏心。
“要上去吗?身体还能不能撑住?”何云起站在楼梯口前,望着黑黢黢的楼梯间,把身旁的人拉进怀里,替他理了理翻乱的衣领,又帮他将玉佩的红绳重新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