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吗?可这是他的日常,是他从小到大的每一天,都不得不过得提心吊胆的根源所在。
他眼中的世界,注定不能被他人所理解。
受惊的啼哭成了无理取闹,深夜的噩梦化为心结难疏……如果活着这么辛苦,为什么不试着放弃?关于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
可在与时间紧密相连的绝望生活里,总有些什么,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勇气。
十四岁,他到学校后山采集标本,被山上的孤魂追得差点滚下山坡,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将他拉了起来。何云起每每记起,只记得那老人的手极凉,近乎冰冻,他瞥见身后的白发,可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了,连追着他的孤魂也不见了踪影。
他曾以为自己见到了神。
当同学们找到他,与他一道返回时,他却在离路旁好几米远的地方看见了一座孤坟,那孤坟长满了杂草,也不起眼。
可他却在郁郁葱葱之间,看见了坐在坟前的,笑眯眯冲他挥手告别的白发老人。他想说些什么,老人却摇摇头,以低沉的声音劝解道:“走吧,孩子,别和我说话,对你不好。”
一直纠缠着他,逼得他无路可逃的魂灵,居然会为了让他好好活下去伸出援手。从那时起,何云起的心里有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可那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他开始常往老于家跑,跟于叔讨论规避灵体侵扰的方法。于家待他不薄,分析情况后,给他提出了一条最适合的求生之路:看见了,当没看见就是。
没看见,就不会有恐惧,就不会被灵体注意,自然也就不会给欺软怕硬的鬼魂可趁之机。这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能给自己寻求到的,解决问题的最佳答案。
无奈吗?无可奈何。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说他勇敢,倒谈不上,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定会跑,说他胆怯,也不在理。
年轻人,谁还没有点拯救苍生、以天下为己任的中二岁月。
与老于出门瞎逛,顺手从无故摇晃的货架旁救走了孩子;放学回家的途中,抱起突然停在车流中央走不动的少女冲向安全岛;撸串回来,顺手打了一下巷子口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的肩膀。
那些藏在货架后的苍白面孔,立在路中间满身血污抓交替的阴魂,还有扭曲着空间,用鬼打墙迷惑人类的灵体,通通被他选择性无视了。人生的选择发生改变,有时并不需要转折,也不需要人生导师的谆谆教导,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某阵风一吹,就突然想通了。
他有过一段自暴自弃的日子,最终学会了与现实释怀。
他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孤独下去。虽然父母仍健在,身旁有挚友,天生的半分热心肠,好皮囊,也让他不缺陪伴。
但从没有人能融入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
万一有一天玩崩了,真被什么大凶大恶缠上,没救了,这一生的履历如此丰富,如此多彩,稳赚不亏。
如果没有那个夏夜里的,照亮他心房的那束光,何云起不会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多的好奇。
——那是谁?他也能看见吗?他有和我一样的苦恼吗?他和我……来自同样的世界吗?
那颗星星,从天而降,砸碎了他与现实间透明的壁垒,坠入了他的眼睛,掉进了他的心里。
“何大夫”,这是他送给他的第一个称呼。
何云起好奇过,问他:“我又不是医生,为什么叫我大夫?”
季晨连理由都懒得找,闷头玩着手机游戏:“不为什么。”
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幼稚的小朋友,在心里给他起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称号罢了。越是独特,越容易被记住,哪怕是时隔五年的重逢,季晨也在心里暗暗的期望着,能在第一时间被他记住,被他放进心里。
遇见他之前,何云起不觉得拥有这双独特的眼睛是一种幸运。
生命是什么?这问题太复杂了。何云起不去想,也想不明白。他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做过无数劝解和安慰,在咨询者面前,他的笑容永远完美而真诚,挑不出一丁点瑕疵,在众人眼中,他无疑是强大的,察言观色,感同身受,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疏导者。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这一点发自内心,作不得假。有一个人,给他完美的庇护,将他视若珍宝。而这个人,也成全了他的强大。他们像两条泾渭分明,却在某个狭窄河道相遇,从此交融的河流。
如果可以,能这么并肩流淌下去,多久多远,都没有关系。
黑墙之内,层层怨气遮天蔽日,墙外的季晨已经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了,他哑着嗓子,近乎绝望的啜泣着,如果把何云起扔在家里,不让他跟着来的话……哪怕再让他念叨一次,责怪一次,都好过将他搭进来的这个结局。他的双手仿佛染了墨色,已经分不清是沾染了怨气还是黑炭。
灵力……他需要更多的灵力。季晨摊开手,集中注意,将体内刚回复的那一星半点集聚过来,可那点力量,还没能在他沾满了灰的掌心里绽出一丝星芒,就迅速地熄灭、凋零了。
季晨抽泣着,突然抬起手,往自己脸颊上狠狠抽了一耳光,吼道:“废物!”
再聚力,星芒在漆黑的掌心里缓缓聚流,可这一次,星光更加微弱,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啪”少年没有一丝犹豫,又是狠狠一耳光,骂到:“废物!”
那张白净的脸伤痕累累,尘土、泥灰,一道红一道黑,花得不成样子了。眼角滚下的泪珠冲出一道水痕,又被他一耳光又一耳光地拍散拍碎,哪怕能聚成一点灵力,他都赶紧将掌心往黑墙上贴,可无济于事,墙内的空气浑浊不堪,他看不见了。
他的学长,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怨气吞没,没有踪迹了。
季晨颤抖着,再一次撞向了黑墙,恨不能把自己撞散、撞碎,他用了极大的力,却仿佛一拳打上了棉花,得不到任何回应。如果秦弦抢走了何云起的身体,他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寻觅了这么多年的温暖,失而复得的宝藏,将再一次被掠夺,一点都不会剩下。
心脏往上突突地跳,抵着喉咙,不断跃动着,那声音碾着耳膜,越来越响。
可就轰鸣的心跳声中,季晨突然听见了一闪而过的破裂声。
他愣住了,视线上移,这坚固的壁垒完好如初。他赶忙爬了起来,手掌贴着黑墙,瞪大了双眼,仰望着高处,那模样,仿佛一个盼望神迹显灵的虔诚的信徒。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季晨贴着黑墙铸成的围城,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眼睛不敢停歇,不敢有一丁点的晃神和松懈。游动在墙壁上的脸庞紧闭双眼,微张的嘴里吐出焦黑的浊气,季晨一边走,一边狠狠擦掉了眼里的泪,他生怕因为哪一瞬模糊了视线,让他错过了最后的希望。
如果有缝隙,还可以砸开,还可以突破……
漫长的沉寂后,第二声清脆的碎裂,终于重新将近乎绝望的季晨从谷底拉了回来,这次他真的听见了,真真切切的听见了,那声音就在他紧贴着墙壁的手掌右方,那阵轻微的颤动,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他的掌心里。他赶忙奔过去,只见一张焦黑的面庞正中,赫然是一道刀口似的裂缝,那裂缝的边缘往外翻起,破碎的炭灰一点点向外翻涌,季晨凝视了不过一秒,立刻意识到,这裂缝不是他用拳头砸出来的。
而是从里向外,冲破出来的。
第三声、第四声……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连绵成一片,仿佛一首精心谱就的乐章,敲击在季晨的心脏,让快要被绝望裹挟至窒息的他活了过来。
季晨抬起头,飞快地向后退了几步,眼前的黑墙已经遍体鳞伤,坑坑洼洼,碎屑从一点,到一串,到一整块,像一个完整的包裹着新生命的鸡蛋,在达到熟成的阶段时,被内里拥有尖喙的小鸡慢慢啄碎、撕开。而每一条缝隙,都往外透着闪闪的金光。
下一秒,坚不可随的黑色堡垒在一声剧烈的声响中炸裂,怨灵们无法再抵挡这汹涌的力量,被生生撕裂,断成不成型的炭块,碎块落地后,很快就化作一缕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炸裂造成的巨大冲击,把季晨向后掀出了好几个圈,滚得满身没一块干净衣服。
可他不怕,他心里的欣喜,早就超过了那点摔打的疼痛。
骤起的狂风席卷车间,最后一块黑墙被撕成齑粉,被风一拢,彻底消失不见。
季晨抑制不住颤抖的呼吸。逆着光,他看见,正前方的璀璨星芒中,一只裹着金光的墨色貔貅傲然挺立,它昂起脑袋,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而那炯炯的目光,正看向它前爪之下紧紧踩着的东西。
而貔貅身后,何云起佝偻着身子,捂着嘴,奋力地咳嗽着,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过了一会,他终于昂起头,用力吸满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劫后余生的心跳仍在耳边轰鸣,这份喜悦让他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来啊。”何云起低喘一阵,对着貔貅脚下狠狠啐了一口,布满炭灰的脸上横出一截上挑的笑,“你刚才放什么狗屁来着,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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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应该昨天更的,但是码字的软件除了问题稿子导不出来了,对不起久等了呜呜呜
第117章 穹顶(12)
“你……”秦弦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前一秒还蔫得如同失去意识的何云起,会在短短一瞬的时间里绝地反击,这貔貅没有实体,却有着格外强大的力量,爪子一抵,让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而且,这东西……他明明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怎么能驱使得动?!
上一次见到这个……
何云起将秦弦惊愕的神态看了个透彻,他缓缓地蹲**,捡起了地上仅剩的最后一张赤色灵符,道:“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意外?”
这话,明明是不久前,秦弦对季晨冒出的挑衅之语,而现在,这番屈辱原封不动的回到了他的身上,何云起踱着步子,走到了秦弦身边,正对着他惊诧的脸蹲了下来,双指夹住红符,戏谑地晃了晃:“你以为同样的把戏能用几次?这大家伙眼熟吗?”
“你上哪……不可能,他能使唤得动,你怎么可能……”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就超出了秦弦的认知,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当初那被他按着打,只配被不断保护的咨询师,居然能有这样的本事!
何云起嗤笑一声:“你爹本事大了去了,想不到吧?”
没等顾千山再废话,夹在指尖的红符已经奔着秦弦的脸杀去。“啪”地一声,红符落下,原属于宁安的温和面孔在秦弦痛苦的嘶吼中变了模样,红光透入皮肉,将浓黑的怨气逼了出来,秦弦的脸被玄色貔貅的金光一映,自下而上地投出几块参差的阴影,而在阴影下,他面皮上的每一个孔,都在源源不断地溢出黑气。
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地咆哮。像一只被夹住脚踝的野兽,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在猎人的枪口前做最后的挣扎。何云起却咬紧了牙,将另一只手也紧紧压在红色符篆上,那片看似脆弱的符篆,承载起了两人之间全部的博弈,正如筛糠似的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破裂。
“呲”的一声,那张脆弱的红纸终于扛不住这一来一往的折腾,被凭空撕扯成好几片,没了符篆的束缚,秦弦立刻咆哮着挺起身来,他双眼通红,丝丝缕缕的黑气顺着七窍往外直涌,他举起手,飞快拍出一掌,直冲着近在咫尺的何云起的心口杀去。
凌厉的风透过棉质衬衫,擦过胸口,却再也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到此为止了。
比风更凌厉的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冲到了两人身旁,手里攥着一张稍厚的符篆,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两张叠在一起的符,一黄一红,而下一秒,季晨一侧身,一挥手,将一记重重的耳光,连带着两张交叠的符纸,一并甩到了秦弦的脸颊上。
这一耳光极其狠辣,秦弦的脸颊被这么一打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人听着都觉得肉痛,而随着这一巴掌,占据宁安身体近两年的怨灵,终于被彻彻底底地拍了出来,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那灰黑的灵体,终于全须全尾地暴露在两人的视线中。
没了灵体寄居的高大身躯迅速瘫软下去,何云起赶忙伸手托了一把,让宁安的身体能平稳地躺在地上。
在怨灵飞出的同时,季晨也跟着蹿了出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那双黏了不知多少炭灰和怨气的手,又稳又狠地掐住了秦弦的脖子,他厉声喝道:“前辈在哪。”
“哈……哈哈哈哈……”被打得残破不堪的怨灵仰躺在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狂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的前辈在我这?”
“少废话。”少年的语气凶狠,他紧咬着牙,恨不能下一秒就把这东西撕得粉碎,“前辈的灵体,在哪?少跟我装!”
刚刚地下一层时,秦弦明明就带着一个透明的瓶子,这一点何云起亲眼目睹。而秦弦的灵体是半透的灰色,这形态根本藏不了东西……何云起一怔,赶忙将倒在地上的宁安扶起来,在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里摸了一圈,总算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小个透明的玻璃罐。
“晨晨,在这!”可当他兴高采烈地打开瓶塞时,瓶子里却什么都没跑出来,他将玻璃罐对着光,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透明的玻璃将昏暗的灯光折射,入眼的只是一片灰暗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