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愣了愣,突然爆发出惨烈的笑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近似哮喘的哀嚎。
何云起赶忙喊道:“晨晨,别答应他!别过去!”
可是来不及了。下一秒,巨大的暗色光墙拔地而起,精准地将季晨与身后的何云起隔绝开来,不过瞬间,那光罩已经成型。他笑嘻嘻地放下了罐子,向前迈了好几步,他兴奋,他颤抖,他的手甚至有些痉挛,这一刻,似乎已经等了太久了。
那廉价的面具终于被他一把揭下。
藏在面具后的那张脸,总算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已经显出老态的,中年人的脸,可正是这张脸,让暴怒的少年再次愣在了原地。
从眼角到眉梢,从脸颊到唇瓣……都让他觉得无比眼熟,也让被挡在光罩之外的何云起感到分外熟悉。
“眼熟吗?”那人突然笑了出来,眼角的细纹藏都藏不住,“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骨肉重逢?”
第121章 穹顶(16)
一簇又一簇的光芒升上夜空,工厂之外,年轻人们清理着成堆的灵体。
梁采薇一甩长发,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将卷发高高束成马尾,一抹额头的薄汗,走向下一个蜷缩的灵魂。
已经快了,清理过半,怨灵没剩多少了。
这期间,她只要有闲下来的空档,都会立刻给季晨打电话,可那电话却再也没接通过。这让她原本放下一半的心一点点地悬了起来。就算旄节里已经没有了血魂蠹,从上午到现在,已经十二个小时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何云起,要知道,那可是一点灵力都没有的普通人,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季晨绝对会拿自己去挡刀子的。
一想到这,梁采薇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突地响,响得她不得安生。
“放心……”江清远结束了一场超渡,终于找到空档走到她身边,毕竟喜欢了她这么多年,这位准姐夫,对梁采薇的心思可以说摸得一清二楚。他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晨晨不会有事的,这座工厂的怨气已经逐渐消解,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可是我们调查的时候,这里的怨气明明是很重的。”梁采薇漂亮的眉紧缩着,凝满了担忧,“现在过来,怨气居然淡了……这难道不是晨晨消耗灵力清理过后的结果么?你刚才听见那小姑娘的灵体怎么说的,它说有个人把墙打坏了,把它们都放出来了,如果不是……”
“冷静。”江清远看了看周围,两位长辈把脑袋凑在一起,商量着一会突进的计划,而年轻的渡灵者们,不是忙着清理,就是拿出各自自带的水瓶往嘴里灌,根本没工夫管闲事,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展开健壮的手臂,将纤瘦的梁采薇抱紧怀里,坚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相信他,没事的,会没事的。”
“咳……”梁采薇还没应声呢,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咳嗽,两人赶忙松开了手。梁樨刚跟冯疆把路线商量清楚,一抬头就见了这混小子抱着自己的女儿,不得不出声警醒警醒。见江清远的手老实了,他才正色,冲着另一头的渡灵者们询问道:“还有多少?”
“最后几个!”
冯疆立刻跟上来,指挥道:“行,你们抓紧,一会我们从北边的小道进去,都警醒点。”
“收到。”
随着他们的应声,最后几个灵体也化为了光束,缓缓地升上天空,消失在视野之中。这些被困在废墟里长达数十年的灵体,终于等来了得到救赎的机会。冯疆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右手,向前一挥:“走,这边。”
山洞之内,不再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顾千山一直掩藏在面具下的面庞。那是一张虽已步入中年,却仍能看出三分稚气的脸庞。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嘴角……那张被季晨视为珍宝的,压在床头抽屉最深处的,已经泛黄的照片上,有和眼前人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那是他的父亲啊。
是从梁樨口中听到的,那个永远爽朗,堆满了笑容的季鸣杨。
梁樨说过的,最后的最后,是季鸣杨揪着他的领子,把他甩出了废弃的仓库,身后轰然关闭的大门,再也得不到的回应,都昭示着属于那个年轻人的,属于季晨父亲的悲惨的结局。季晨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二十年,那道疤早已经被时光的涓涓细流冲淡了。
可当这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时,那道伤疤却再一次被闪着寒光的利刃剖开。胸口偏左三寸的位置,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疼痛,这疼钻心刻骨。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被一个他自以为能掏心掏肺的,只是不小心误入歧途的兄弟,将年轻的身体夺取,成为了容器。
这个容器,一当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不再是季鸣杨,他也不能算是顾千山。他的孩子长大了,他却从没能见过一面,他的妻子为找他香消玉殒,他甚至连迈出步子去找的自主意识都不具备。季晨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没有认识顾千山,没那么古道热肠,去关心这位“朋友”是否踏上歧途……
他现在,也该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就高小半个头……他抬起手,就能像天下所有的爸爸一样,拍到儿子的发顶,把头发揉乱,笑嘻嘻地骂一句“臭小子”。
哪怕是骂也好,骂得再狠一点都好,都好……
施展邪术消耗的不只是生命,还有身体的机能,不然顾千山不会仅仅过了这么些年,就急迫的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容器。他试过多少人,季晨并不清楚。但他明白,那些被他实验过的人,大多是命格不符,无法让灵体完美融合的存在。
那些无故失踪的渡灵者,有多少因为命格无法相切,从而疯掉,甚至死掉……这些都已经能无迹可寻了。
所以,他才需要季晨,需要一个全新的、年轻的,更适合自己的身体。他需要一个身体,契合他的命格,那容器,最好有季家的天分,季家的血脉……
可季鸣杨不欠他的!
季晨的眼底泛出鲜红,他怒视这眼前的人,那张脸上,不该有这样虚伪的表情,那是他的父亲,他应该是……再也无法压抑悲痛的他,狠狠攥紧了手中的旄节,怒吼一声,朝着眼前的人劈刺过去。
顾千山一笑,缓缓抬起手。
少年的凌冽和长者的迟缓之间,仿佛拉出了一条时间静止的鸿沟。坚硬的木杖扫出风声,“铿”的一声,打在了一层凭空出现的雾一般的屏障上。季晨抽回木杖,飞快得打出下一次攻击,又是一声碰撞,他竟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弹了回来。
这力量太大,季晨向后退了好几步,一抬头,才看清那将他弹回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千山的面前,突然现出了一个怨灵。这灵体从头到脚,都被浓重的怨气包裹,严实得跟绷带一样。除了能看出死者生前的大体身形外,根本是什么都看不清。这怨灵就是顾千山的武器么?季晨只觉得它眼熟,却来不及细想,下一秒,那怨灵就以比他更为迅捷的速度,冲到了他的跟前。
季晨横起旄节抵挡,向后连续好几个避让闪身,尽可能的与他拉开距离。
怨灵这东西,只要有怨气,就难对付得很,要是能将他的怨气清除干净……打散也好,净化也好,只要能清理干净,那所有问题都不会是问题。这样的打斗之中,季晨根本没工夫多想,也懒得去共情探究这灵体背后的故事,既然它挡在顾千山前面,那就把它一并解决掉!
少年紧攥着旄节,运起体内逐渐恢复的灵力,对着怨灵的脑袋便是一道光刺去,或许是因为愤怒,这光比之前要的每一次都要凶狠,像清晨刺破浓云的阳光,利剑一般朝着怨灵杀去。那怨灵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它不知道畏惧,也不会害怕,迎着季晨的光便冲了上来。
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轰鸣,爆发在光罩之外,不过十几米的地方,何云起猛地回过头,才发觉身后的墙壁已经被轰出了一个大洞。弥漫的烟尘中,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举着短杖便冲了进来,那人英俊硬朗的面孔实在让人难以忘记,除了江清远还能是谁?
江清远手中的短杖还散着光,那坍塌的墙壁,很显然是该归功于他了。
一大堆拿着旄节的渡灵者紧随其后,从塌了一半的砖墙洞里钻了过来,梁采薇原本在靠后些的地方,可她实在担心,便不管不顾地往前挤,直到拉住江清远递来的手,随着他一起冲到了最前面。
映入眼帘的,是位于山洞正中间的大块空地,而这空地中央的紫黑光罩中,她要找的最宝贝的弟弟,正与一个怨灵做着殊死的缠斗。
“晨晨!”梁采薇顾不得那么多,撒了手就要往前冲,她举起旄节,冲着光罩便是一道光,可光打上去了,防护罩却完好无损,甚至将那道灵力飞快的吸收融合,变得更加坚固。这东西……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是渡灵者才能掌握的技能,怎么会……
年轻的帮手们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都被眼前这巨大的如同囚笼的光罩吓了一跳,惊叹之余,他们也注意到,困在笼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都多少有过一面之缘的后辈,虽然不太爱说话,但还算有礼貌的季晨。
“这算怎么回事?”年轻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生出一股默契,不约而同地摸出旄节就要往上砸灵力,恨不得生生把那光罩打碎。
“没用的……”何云起吸了口气,他比任何人都紧张,可越是如此,他就得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算到了这一步,这个罩子,使用灵力和怨气一起构建的,用灵力打它,等同于添砖加瓦,根本不可能把晨晨救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一听他的话,再看了看那紫黑光罩上流淌的亮色印记,便知道他说的绝对不假。
渡灵者们犯了难,纷纷看向他们的指挥冯疆,冯疆盯着光罩看了许久,侧过头与梁樨商量了些什么,随即发言道:“攻破点在内部,那个站着的,就是这工厂几十年怨气弥漫的源头,按梁叔刚才说的,现在分头行动,把工厂里的怨灵一个不剩地全都清了,切断他的怨灵供给,把你们的小师弟救出来。”
一声令下,渡灵者们立刻各自组了队,往周围四散而去。
能练出这样听话又有组织的手下,冯疆还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人物。梁樨没明说什么,而是静静地,往光罩旁走了两步,他能感觉到,壁垒之内,一道怨毒的目光,正穿透了这相隔的距离,直直地刺到了他的身上。梁樨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光罩上怨气与灵力混合着流淌,就像玻璃上晕染着流动的纹样。虽然不能保证清晰,但梁樨还是看出了那人的面庞。
他愣了愣,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觉得,季家人欠你的,是不是?”
顾千山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亏欠我的就少了吗?”
“这表情不对。”梁樨语气平静,“小季不会露出你这样丑陋的表情,永远不会。”
这句话似是激怒了他,顾千山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更为扭曲的笑容,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副要隔着光罩将梁樨活吞了的模样,咆哮道:“那又怎么样!他死了,他能活这二十年吗?这二十年是我的,是我在活着!”
“那你的身体呢?你不是活着么?你怎么变成了一个需要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斟酌了用词后,梁樨还是笑了出来,“废物呢?”
压抑了数十年的怒意,终于还是盖过了他刻意伪装的理智,顾千山怒不可遏,又向前迈出了两步,他举起手,在掌中聚出一个漆黑的球体,下一秒,那棉絮一般的光球便被他狠狠拍到了地下,脚下的地面生出树枝一般的纹路,飞快地朝着光罩之外蔓延,留守在梁樨身旁的两位小辈立刻护着他和何云起向后撤,可梁樨却仿佛脚下生了根,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树纹如闪电,不过一瞬间便炸到了他的脚下,怨气炸出地面的同时,梁樨对着光罩之内的季晨大喊一声:“晨晨!趁现在!”
与怨灵缠斗的少年一颔首,立刻转身,窜向了正佝偻着身子施术,无从避躲的顾千山。
这不是当然的吗,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个怨灵,不过是因为怨灵的阻挡,让他无法靠近顾千山罢了!一股狠历从季晨的眉眼间爆发出来,他高高跃起,攥紧手中的旄节,将灵力凝成了一道炽烈的光,不带一丝一毫犹豫的,猛地朝顾千山的脑门刺去。
炫目的光,照亮了那如倒扣圆碗的光罩,守在外面的人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都穿过了屏障,凝聚在季晨的身上。
光芒如流水一般,很快地消失殆尽,可惜是的,季晨的致命一击,并没有打中顾千山。那怨灵比他更快,抢先一步挡在了敌人的面前,像一把密不透风的雨伞,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任何的手的机会。
错过了一次机会,应该还能有下一次……何云起攥紧了拳头,紧盯着光罩内的动向,不敢有一丝懈怠。
怨灵再次出手,将季晨推向了光罩的边缘,而这一次,季晨却没有躲闪开,就这么重重地撞到了光罩上,又被光罩给弹了回去,重新落到地上。这一过程落在几人的眼中,更让他们的心揪了起来,怎么了?刚才的那一下,难道消耗掉了季晨所有的能量吗?
何云起却看到,靠在光罩边上的季晨,缓缓地站了起来,面对再一次向他冲来的怨灵,居然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而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下一秒,怨灵冲上前来,怨气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将他再一次掀起,又重重地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