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晨飞快地连上了蓝牙耳机,替何云起担了一把手,电话那头的梁采薇急得不行,不停地呼喊着,恨不能顺着电波穿过来确认他的安全,少年累得气喘吁吁,又不能停下脚步,只能在仅有的房间里同怨灵绕圈子。
“姐姐,我在!我在一楼……”刚撞开一扇门,两人便被横在门口的一截焦黑的手臂狠狠绊了一跤,季晨冲的太快,被这么一拉扯,整个人飞摔出去,耳朵上别着的耳机更是飞出去好几米远,这下倒好,耳机没了,电话也断了,这短暂的联系就此中断。
何云起赶忙挑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将宁安放下,绕过那截手臂,将摔倒在地的季晨扶了起来,摔得倒是不重,但也绝对不轻,少年捂着膝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终于把裤腿挽了起来,伤口不大,只是破了皮,还好有牛仔裤的保护,不然就这一地的霉菌和炭灰,还不出工厂就该伤口感染了。
身后的怨灵竟然消失了,不知是不是跟丢了。季晨拉着何云起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照明的光球缓缓下降,正好能照亮他眼前的墙壁。季晨看了一眼面前的墙,愣住了。他身体一顿,何云起跟着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聚焦在面前这面焦黑的墙壁上。
漆黑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有的已经褪色了,有的还很新,颜色依旧鲜艳。季晨缓缓往前走了两步,贴近这堵墙。这些照片,要么拍摄的角度极为刁钻,要么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可但凡有一张能看清轮廓的,都足以让他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他自己。
整面墙,铺天盖地,全都是他自己。
第120章 穹顶(15)
这张,是他十七岁生日那天,一家人出去吃饭的景象。他还记得,那天梁樨带他去了一家十分豪华的西餐厅,从这张的拍摄角度来看,这应该是在餐厅门外拍下的。
照片的大部分都被稀疏的树影遮挡,真正有内容的部分只占了照片的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里,有季晨的影子,照片里模糊的他正好回过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家人们。
视线向旁边移去,这张照片的色调,比起前一张要鲜明得多,显然是白天拍下的。这背景,何云起见过的,那是季晨所住的小区,照片定格在他踏出小区的一瞬间,拍摄的角度依旧奇特,俯拍视角,从上往下,而且还只拍到了背影,但即使是背影,何云起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像这样的照片,一张又一张,零星错落地点缀在漆黑的墙壁上。如果这些照片换做季晨的生活瞬间,贴在他的卧室墙上,他绝对不会有这么脊背发凉的感觉。这种恶寒,就像有一个浑身冰冷的人,从脚下的泥地中钻出,攀着他的双腿,爬上脊背肩颈,再贴着他的耳后呵出一口冷气。
季晨往后退了两步,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想再看这些东西。
“真够变态的……”何云起将他挡在身后,主动将墙上的照片一张又一张地撕掉,这些照片虽然大多模糊,但能看出,图片中的季晨已经不再是干干巴巴的小不点、小豆芽了,他长大了,至少得是近五年内的模样。
撕下最后一张照片时,何云起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从这面墙开始,他转过身,开始打量这个无意间闯入,或者说是被怨灵逼入的房间,这屋子里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大不小,放一张办公桌,几个书柜,倒也是绰绰有余。
“那个怨灵……”何云起缓缓皱起眉,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他就是要让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看到这个。”
季晨没有说话,而是一脸嫌恶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最上面的那张,是整面墙里最清晰,也是时间点上最近的照片,那张照片里,他站在何云起家附近的点心店橱窗外,看着里面的蛋糕,也正是因为专注,他没能发现近在咫尺的跟踪者,这张清晰的照片,已经能将他的上半身拍全了。
他居然有过离这人这么近的时候。
“这里面的照片,不全是你的。”何云起从里面挑出了一张,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仔细端详了一阵,得出了结论:“这是岳景辰。”
季晨探过头,看了一眼,这也是张难得清晰的照片,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那灿烂的笑容却是怎么都遮挡不住,也难怪何云起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么没心没肺的笑,还真从没在季晨的脸上出现过,虽然自从认识了何云起后,他确实变得爱笑了许多。
岳景辰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过往的回忆突然被这根引线点燃,所有的线索全都在一瞬间串联了起来,季晨瞪大了眼睛,抢过何云起手中的照片,一张又一张的在眼前看了一遍,他的眼睛飞快地转了几轮,终于看向了何云起,一字一顿道:“这些照片……是顾千山干的,他从知道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了心思要让我成为……”
“容器。”何云起补充道:“在追着你的过程中,他还错认了与你相像的岳景辰,所以……在岳景辰灵体的回忆里,他从颜培的实验室里翻窗逃走时,是真的没有死,颜培没有说谎,第二天赶到实验室时,他也是真的没有在楼下发现岳景辰,因为在岳景辰掉下楼的第一时间里,他就已经被顾千山安排人带走了。”
季晨立刻接上:“可顾千山没有意识到,岳景辰当时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转灵是必然失败的,长相相似,也不等于命格相切,转灵过程中,岳景辰被颜培耗空了的身体极有可能坚持不住,就这么没了……”
“可颜培是不知道这些的。”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他坚信岳景辰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虐待选择逃走,岳景辰一逃,他花费在他身上的所有精力和研究都成了泡影,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岳景辰找回来。”
颜培寻找已经不存在的岳景辰的过程中,恐怕也有顾千山和秦弦的助力,他们在暗处,有些事不方便操作,但颜培不同,他是明面上的人,无论怎么行动,都不会招来其它渡灵者的注意。
所以他们才会在事情败露后,设计将颜培也一并剪除,连完整的魂魄都没给他留下!
这么一个圆环,到这一步才算彻底理清。
“它是谁?”季晨突然问。
何云起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谁?”
“它。”季晨抬头,看向来时的门口,那里已经空空如也,追逐他们的怨灵早已没了踪迹,“它把我们赶进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这个么?那这些照片是谁贴的?”
何云起又将手里的照片翻了一遍:“不清楚,还得继续走。刚才姐姐打电话来了?”
“嗯。”
“我们得先把宁安前辈安置好。”何云起提出了目前最严峻的问题,“要对抗顾千山,还得看着他,对他对你都不好。”
季晨点头:“咱们先出去吧。”
没了魂魄的身体虽然还没死去,但也是极其危险的状态,这地方阴气太重,万一窜出哪个漏网的捡了漏,前辈的情况可就危险了。两人重新将宁安的身体架起来,慢慢往外走,这次季晨学聪明了,他将光球往高了安排,将照明的区域扩到最大。
可当他们踏出房门时,才发觉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一楼的空间依旧广阔,可这次不一样,灯亮了。是壁灯,安置在布满焦炭的墙壁上,颜色昏黄,没多显著的照明功能。山洞内部很阴凉,穹顶很高,空间正中央的灯显然是不可能从山洞顶端垂下来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像猜测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
一旁墙壁上的灯,又亮了两盏。
再前进两步。
又亮了两盏。
壁灯昏暗,像初一暗淡的月光,但正好能照亮视野范围内的一点点,每往前几步,灯光便延伸一些,明明是环形的山洞,这灯也一盏又一盏的亮成了一个圈,但偏偏到了两人站在正中间时,最后一盏灯才终于亮起来。
“啪”地一声,电流交汇,发出轻响。
环形的另一侧,随着最后一盏灯的电量,显出一个人形来。
两人立刻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影子抬起头,脸色晦暗不明,或者说,根本看不见脸色。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毫无特色的面具,并不是为了凸显身份特别订制的,更像是路边随便找小贩买来的。面具上印着卡通人物的脸谱,嘴角扬着咧到耳根的、虚假至极的笑。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久久地凝视着,一言不发。
季晨反应极快,立刻甩开旄节挡在何云起和宁安身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眼前的人是谁,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两人的默契不必多言,但季晨还是低声叮嘱了一句:“有情况一定要先跑。姐姐肯定在附近了,保护好自己。”
何云起无声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寂静的僵持持续了不知多久,对面的人才终于动了起来。
他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头,将目光从两人的身上,聚焦到了季晨一人的脸上。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像用枯槁的指甲剐蹭过腐朽的地砖:“来了?”
“秦弦换宁安,没得商量。”季晨干脆利索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见他没有给出反应,便补了一句,“这地方,除你之外没别人了。拖延对你没好处,别痴心妄想。”
清澈的声音与刚才枯朽的沙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连面具人自己都觉得听不过去,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声从那廉价的塑料卡通面具后穿来,透出一股难言的湿闷感。笑声在空荡的空气中不断回响,在这样的夜里,格外瘆人。何云起甚至怀疑面前的东西恐怕已经不是人了,鬼气森森,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面具人的声音穿透面具,半句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苦笑起来,“所以我没打算跑,我也清楚得很,到这一步,我跑不掉。”
“你们想要那个魂魄?”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罐子,透明的玻璃隔层里,一个莹白的魂魄静静地卧着,它沉静极了,像熟睡的婴儿一般。季晨差点冲上前去,但还是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只盯着罐子,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面具人指了指季晨,又指了指身边的何云起,笑道,“最后的这一场,我要求你独自应战。连他,都不能参与其中,办得到,咱们就开始,办不到……你就带着秦弦走吧,你的前辈,我收下了。”
季晨被气笑了,他压根没想到,处于强弩之末的顾千山,究竟有什么底气同他谈条件。而对面的人也看出了他嘴角嘲讽的笑意,低声道:“喔,是,我都忘了,一个换一个,好像是没什么吸引力。”
说着,他挥了挥手,屋内所有的壁灯都在一瞬间增亮了好几个度,光线清晰后,季晨终于看清了站在他对面的究竟是什么,可也正因为看清了,他嘴角刚刚泛起的笑意,也在一瞬间凝固了下来。
罐子,全是罐子,满满当当,好几十个罐子,全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身后的柜子里。每一个罐子里,都卧着一个安静的灵魂。面具人很是兴奋,他将手中的玻璃罐放到柜子上,换了另一个抱在手里,像展示珍宝一样,朝季晨的方向举了举,沙哑的声音都因为上扬的语调而年轻了几分:“猜猜这是谁?”
季晨没说话。
“不猜?你这小朋友,真没趣啊,秦弦可比你有意思多了……”面具人吃了闭门羹,将罐子放了回去,他搓了搓手,笑道,“没关系,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这面柜子里的人,你都认识,比如这个——”
他将手指指向了正中间的罐子,道:“她叫……温蕴。”
季晨的神色凝滞了,他瞪着眼睛,看着那手指所指的罐子,有那么恍惚的一个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那是谁?温蕴?那个姑娘,不是早就被他……
“啊还有这个,这个我看看……”面具人举起罐子,看了看上面的标签,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她叫陈潇。”
等等……
“这个嘛,老熟人,叫岳景辰,和你长得像,差点把我都蒙过去了的那个小鬼。”
他在说什么……
“还有这个,我都快忘了,这可是你二十岁生日那天从塔楼上救下来的,叫什么来着……啊,叫叶霜临”
面具人越说越兴奋,仿佛在细数自己的战利品,可他的声音却再也穿不进季晨的脑袋里了,季晨愣愣地看着这几十个罐子,那是他身为渡灵者的三年里,亲自解放的灵体。他听过它们的声音,看过它们的人生,他甚至能感知到它们曾经的温度。
被送走的那一刻,明明是温暖的啊!
季晨惊恐地看向手中的旄节,顿悟了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根他亲自挑选的旄节,对他的背叛,远远不只是血魂蠹那么简单。
它将每一个经它渡化的灵体收集、禁锢,送给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冰冷的人。而这个人,正用他这三年来,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收集而成的灵体,构筑出一个最有利的谈判砝码,而这,也成了季晨不得不低头的沉重枷锁。
“所以嘛,秦弦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面具人嘿嘿一笑,似乎对季晨的反应格外满意,“他说过吧,儿女情长这种东西……”
“来吧。”季晨攥紧了手中的旄节,缓缓举起,将尖端对准了他,又重复了一次,“来啊。”
此刻的少年,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他面色沉静,眼底却透凶狠的杀意。细瘦的手上爆满青筋,他攥紧了木杖,连指尖都泛出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