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起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为了稳定你们的情绪,为掩盖事实真相编造的谎言呢?”
虎子拍了拍半透明的胸脯:“因为他把东西给我们看了!”
“什么东西?”
“那个骨、骨头,不是骨头,是塑料的,我还摸了……那次我路过办公室,看他在摆弄骨头,觉得好奇,他就、就让我们几个路过的都看了摸了。”终于有了能发言的机会,虎子居然很兴奋,他挥舞着手,比划出抚摸的动作来,“这么大,圆圆的,摸起来很光滑,啊还有长骨头,这么长……而且,没有、没有那么多,就几副而已,老板告诉我们,他看上这地方的时候,被前一个大老板抢了先,他不想多花钱,又想占地,就、就托了个高人,那高人说,这地方好,是风水宝地,让老板一定要抓紧,还给他支招,让他赶紧想法子赚到自己手上来!”
季晨差点笑出来:“这地方风水好?”
虎子说:“是、是啊,我不懂这个,但是老板是这么说的,说风水好!一定能发大财的,你看……三面是山,聚宝盆,正对着水,水……水那是生财的嘛!”
何云起不是内行,但也不算外行,这话听着,他都觉得好笑,更别说一旁的季晨了。可笑归笑,两人都听出来了,这所谓的高人,打从一开始就没给这木材厂的老板安什么好心思,居然能把这么个聚阴招邪的破地方编出一朵花来。
见他们不出言反对,虎子也就继续说了:“老板还说,那个高、高人,让他把塌出个洞的山,直接建成工厂,省地、省砖、省工程……这叫什么开、开源节流!老板觉得他说得对,就跟着做,车间原料办公室,全都往地下堆,要不是、要不是地下不好住人,老板可能要把我们的宿舍也、也给弄下来呢。但是考虑到地下,洗了的衣服可能晾不干,所以就把宿舍建在山洞最里面了。”
何云起头疼:“那你觉得……山洞里,衣服就能晾干了?”
虎子一愣,道:“也是……但是我、我不住在这嘛,所以我觉得,老板对我还是挺好的。”
“你平时就在山洞里工作?”
“啊,是啊。”
“不觉得眼睛疼么?”
“老板给我们开了灯的,大车间有、有好几盏呢,看得见,就是有点暗,路也窄,走路容易、容易撞着人,别的我觉得都还不错,嘿嘿……”
心可真大。何云起叹了口气。
虎子是个老实鬼,生前也是个老实人,它也许不知道,在它心中对员工和善的好老板,放几十年后的社会中,绝对是不折不扣的黑心个体户。为省材料,将工厂建在昏暗的山体里,终年不透光,全靠几盏灯维持照明。山洞里潮湿阴冷,工人们常年在这工作,身体很容易出现病痛,而这位老板不仅不作考虑,甚至要将员工宿舍也一并建在山洞里,这位资本家,已经将手下工人的剩余价值压得不能再压了,甚至连带自己的办公室,都一并安置到了阴暗的地下。
这间工厂,与其说是带领一地致富的小康先锋,倒不如说是剥削到极致的血汗磨坊。工人们只知道埋头苦干,没有喜好,没有人情,没有交谈来往。
那把大火,或许是他们工作生涯中唯一的热度。
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也没告诉虎子什么。傻人有傻福,死者已矣,平添痛苦也是无益。
何云起问虎子:“那你老板提到那位高人的名字了么?我倒想看看,这位高人这么神通广大,现在是不是还在哪发财呢。”
“唔……”这问题把虎子问倒了,他支吾了一阵,抓了抓脑袋,迟疑道,“我只听过老板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移风水发财,叫他……沈先生。”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人的耳边。天下姓沈的多不多?多。大风吹倒一块广告牌,一砸下来,砸中十个人,没准就你能抠出一个姓沈的,这不稀奇。但这位沈先生,会看风水,是个高人,能釜底抽薪,能使计替福星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夺地,还能将他忽悠得团团转,让他将这块大凶的死地盘下来,招来这么多工人……
“虎子。”季晨猛地瞪住了他,吓得虎子赶紧应了一声:“您、您说……”
“你的工友,都是什么年纪?”
“都、都跟我差不多,比我大的……也大不了多少。”
“年纪最大的多大。”
“啊……三十五六吧,更大年纪的,老板就不要了,说不好,高人说了不好……”
沈先生。
季晨突然觉得脊背一阵恶寒。
那页在梁樨的书柜里,凭空消失的续命古籍,突然浮现在季晨的脑海里。
“我们得上去了。”他扶着墙,站了起来,短暂的休息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没了血魂蠹的干预,他的灵气回复速度也在加快,一行人修整了一番,对了对时间,时间走向下午五点,黄昏就要到了。
“姐姐一定也在找我了。”对于自己的家人,季晨有着百分百的信任,“咱们上去,只要撑到他们过来就好,他们一定会过来的。虎子……”
“我在!”虎子是真怕季晨了,被这么一叫,赶紧蹦了起来,一副任您吩咐的模样,凑到了比他矮小半个头的少年跟前,“您说……”
“还是得麻烦你带带路,如果我们能顺利出去,我一定送你走,再带着你的愿望,去看看你的家人。”季晨的语气里没有命令,是商量和请求。
“没事、没事!是我……我害你们掉下来的,我带你们出去,我爹教过我的,这叫有始有终!”难得被客气的对待,虎子都不好意思了,虽然相隔数十年,但人类的情感总能相通。
何云起看着季晨与虎子沟通的模样,心里生出了欣慰,他的宝贝终于不再害怕与陌生人对话了,往后出门,也许再也不必他跟在后面,跟个翻译似的替他中翻中了,哪怕往后的生活中都会缺一份被季晨依赖的感觉,他也会觉得无比幸福。
走吧。
整理好背包,重新分配了食物和水,两人牵着手,在光球的带领下,一步步踏上了被烧得漆黑的楼梯。
楼梯并不长,也不算狭窄,毕竟要供工人们进出,太窄了不好过人。
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即使再畏惧黑暗,呆久了,也就习惯了。两人迈出最后一步,踏上了地下一层的地板。
仅一瞬间,空旷的材料供应车间亮起了灯,一盏接一盏,从远到近,空气中响起一阵又一阵“滋滋”的电流声,此起彼伏。
最后一盏灯,在他们面前不远处亮起。
那盏灯下面,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壮实的身影,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出他脸上挂着的笑,随后最后一阵电流声的消失,他笑着冲面前的人打了个招呼:
——“欢迎光临,动作可真够慢的。”
※※※※※※※※※※※※※※※※※※※※
你们的好朋友秦弦上线了。
第114章 穹顶(9)
是秦弦!?
何云起的诧异,还停留在“这废弃几十年的工厂还能供电”上,一秒钟不到,眼前出现的人就再一次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毫无疑问,眼前的人就是秦弦。
他站在昏黄的灯光里,一手拿着那标志性的黑色长杖,一手攥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即使光线不清,他脸上那戏谑的笑容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在了两人的眼睛里。
“动作真慢,我在这等了你们好几个小时了,怎么了?地下那群烧成炭的鬼东西,让你们吃不消了?”
“……”季晨懒得跟他说话,面对这样的东西,他更倾向于直接动手。
何云起的怀里空了,有一阵风从他怀抱里冲了出去,速度极快,极迅猛。
下一秒,季晨的旄节已经化作出鞘的利刃,笔直地朝着秦弦的方向刺去,弹出去的那一秒,他还不忘抬手将何云起往后推了两步,冲着虎子大吼一声:“保护好他!”
虎子赶忙张开双臂,挡在何云起身前,或许是处于对秦弦的恐惧,他应答的声音都结巴得发抖:“您、您放心!”
秦弦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见季晨刺了过来,向后一退,一闪身,堪堪避过旄节的顶端,笑道:“咦——怎么还这么肉麻,儿女情长的多影响闯荡江湖啊?”
季晨没有理会他,反而趁着刺过去的势,一闪身,将手中的长杖横挑了出去,冲着秦弦的肩头便是一棍。原想仗着身高的优势怎么也不能吃了亏,但这一下动作极快,也确实让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秦弦一皱眉,“嘶”了一声,赶忙往后一跳,揉了揉肩,笑道:“你可别忘了,这是谁的身体。你冲我来?行啊,咱们倒看看,笑到最后的是谁。”
说完,他也不再客气,黑色木杖一横,几束紫黑的光流从掌心窜出,雨水落地一般融入了脚下的泥地,不到一秒,离他最近的那块地板猛地一震,一只漆黑的手破土而出。
不,不止一只,那些手臂接二连三,如冒出的笋尖,极快极狠地在秦弦面前铺成一条地毯,季晨不得不一个侧闪避开,抽身的空档,还不忘将手中的旄节一横扫,一道蓝光掠过,像镰刀一样,将冒茬的手臂切了个一干二净。
那东西是冲着何云起的方向去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我要是你,我就绝对不花这个力气,灵力多宝贵,是不是?”秦弦紧追不放,一咧嘴,露出了他一贯张扬的笑容,“儿女情长,儿女情……”
空气中,一道黄影飞速闪过,季晨根本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从指尖弹出一张符,啪地一声贴到了他的嘴上,道:“屁话多。”
不得不感叹先辈的智慧,灵力或许不能与怨气直接抗衡,但符篆一定可以,这一符防不胜防,拍得结结实实,秦弦的嘴角立刻冒出一缕紫黑的死气,他皱紧了眉,立刻将黄符撕下,却连着指尖一同被灼出了一截焦黑。怨气的味道更像腐臭,没有最难闻,只有更难闻。何云起往后退了两步,捂住了鼻子,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秦弦怒极反笑,抹掉了脸上残留的不愿散去的黑气,道:“以前是我命令在身,不能碰你,现在可不一样……”
季晨绷着脸,根本懒得跟这话唠费口舌,秦弦的伎俩他见识过,宁安的身体有灵力,而他本身是怨灵,不知道上哪得了指点,还能靠自己的本事操纵怨灵……不过细想想,这本身应该也是顾千山教他的。在这场博弈中,季晨最顾忌的其实是宁安的身体,能不能将这位前辈完好无损的拯救回来,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底。
只略一分心,秦弦便立刻找到了空档,木杖一挥,又是一茬窜起的鬼手,那东西没有实体,只是怨气,但这地方的怨气实在太重,于他而言,根本就是个取之不尽的宝库。黑手一个接一个,飞快地窜出地面,朝着少年的脚踝扑去,季晨连连后退,哪怕有一两次躲避不及,他也极快的抬起脚,奋力将那黑手踢得稀碎。
“后面!”酣战中,耳旁突然传来了何云起的呼声,季晨一侧脑袋,余光一扫,身后焦黑的泥墙里,竟然冒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形,那不只是虚渺的怨气,一进入潮冷的空气中,这东西便迅速地在最外层长出了一副焦壳,它就在季晨的背后,不过毫厘,甚至能听见它身上炭屑掉落的咯咯声。季晨连忙跳起,却还是晚了一步,一双鬼手在他双脚离地的瞬间赫然窜出,紧紧攥住了他的双腿。
那双手得了逞,劲儿极大,立刻邀功似的将双手高举,少年失去平衡的身体后仰倒去,被身后那冒着黑气的焦尸搂了个正着,腐烂的气味,烧焦的恶臭,顿时盈满了整个鼻腔,季晨简直要吐出来了。他一甩木杖,挥去了眼前遮天蔽日的死气,从那滚滚黑云的缝隙中,瞥见了冲来的秦弦,就这一秒,仅仅一秒,季晨攥紧了旄节,冲着正前方狠狠刺去,
没有意料中的击打声,脚步声飞快地拐了弯,在季晨跟着转向的前一秒,那结实的拳头已经招呼到了他的脸上。
身旁的黑气骤然消失,瘦削的身影被这一下打得几乎跃起。季晨往斜侧方滚了几圈,地上扬起细灰,他右手一撑,立刻翻身站起,重新找到了平衡。可还没等他站稳,秦弦便故计重施,脚下的地一阵颤抖,黑黢黢的鬼手如春笋一般野蛮生长,可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季晨,而是何云起。
少年来不及细想,立刻挥出灵力斩断了手臂,可他的节奏却不对劲了。秦弦能将这破旧车间里的一切都为他所用,地上能长手,墙上会出人,再僵持一阵,恐怕会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垂下,盯着他的脖子掐。而随着这你来我往的战斗推进,季晨也逐渐发现,秦弦在把他往何云起的方向赶。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消耗、拖延,最好一网打尽。
季晨挨了那一拳,白净的脸上肿出了一块紫红,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了三人的位置,便朝着秦弦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不能再拖了,再拖延下去,别说将秦弦击败,他甚至可能将自己都搭进去。
因为……
“灵力还撑得住吗?”秦弦见他贴来,嗤笑一声,一边后退躲避,还不忘抽出空挑衅道,“脸上疼不疼啊?要不要让他来给你揉揉啊?”
季晨估量了一下自己体内剩下的灵力,情况并不乐观。
他被血魂蠹禁锢了这么些年,根本猜测不到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受损的身体刚刚恢复,而这些灵气不能全留给自己,深入怨气充盈的险境,他必须为何云起留下保命的那部分才行……这么满打满算,哪怕彻底掏空,也只能与他清算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