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活血化瘀的、镇痛的、安神的,什么都有。你不是全身疼吗?那随便吃吧,都对症。”丛音不是很在乎。
程骄握着那几瓶药,默了片刻:“这些药,都放在先生床边……”
“嗯,都是他的。”丛音收拾着茶盘,神色淡淡的:“从那之后,他身体不是很好。晚上睡觉也常常被噩梦折磨,醒来之后,也常头疼。你也知道,从前他最喜欢睡觉,常常赖在床上叫也叫不醒。如今临到睡前,不把自己灌醉了,他便根本合不上眼。”
程骄的手慢慢地收拢,握紧了那几个药瓶。
“所以,”丛音端着茶盘,走向了门外,站在门边的时候停住了步子,背对着程骄,淡淡说道:“别提什么青州的日子了。别在我面前提,更别在爷的面前提了。”
商别云从西群房中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等在树荫下的程骄,先是一愣。
程骄正穿着商别云的一身衣服,黑色骑装,领口与衣襟缀着红玉,头发也用红玉冠束了起来,一派少年意气,抱着双臂倚靠在树干上。
“先生!”他一见到商别云,便先笑开了。
商别云脚下一顿,又走上前去,皱着眉:“谁让你穿我的衣服?”
程骄展开双臂,看了眼自身上下:“丛音找出来的。我就那一身衣服,还毁了,总不能穿着中衣到处跑吧。怎么了先生?不好看吗?”
“大男人家家的,好看不好看有什么用。算了,这件衣服我不要了,你穿吧,晦气。”商别云越看他越心烦,索性把头别了过去:“我不是让你在我房间里等吗?你出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程骄对商别云的态度全然不以为意,笑吟吟地答着,还没等说什么,略一抬头,正巧与从西裙房正走出来的湛明对视上了。
湛明怀着极为复杂的神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湛明的身边还站着李东渊,与湛明比起来,他的表情更像是十分刻意的默然。
程骄静静地与二人对立了片刻,半晌,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郑重。
李东渊的神情稍微松动了一些,可还是没有理会程骄,只是与商别云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扭头便走了。
湛明踟蹰了一下,走上前来:“阿弥陀佛,程施主。”
程骄赶紧又还了一礼。
“事情的由来经过,方才别云都对我们说了。东渊信任别云,愿意将渺儿托付给他。不过,芸儿是渺儿的娘亲,想必冷静理智地分析事情的利弊,做出与渺儿分离的决定,对她来说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们几个商议决定,还是等你们动身之际,再请你解开芸儿身上的域吧。”
程骄点头。
湛明犹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递给了程骄。程骄接了过来,是自己那枚碎成两半的玉坠。
“这枚一直在我这里,我便是用这上面附着的你的灵气,躲过你好几次。”湛明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可惜,最后还是没躲过。当初你来求这枚坠子的时候,你说要这个刀斧案的纹样,当时我的心头其实有过一丝忧虑。而且,我从你的灵气中,体察过你的执念与野心,也曾将这份忧虑告诉过别云。”
程骄回头,望向商别云,商别云却望着别处,一脸的不耐烦。
“别云说,有执念跟野心的鲛人不多见,挺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他既然喜欢,就依着他吧。”
“程施主,这次物归原主了。等这件事了解了,记得来找我,再要一块新的。”
湛明再施一礼,转身走了。
程骄握着那两片碎片,回头再去看商别云,商别云却已经走了。走出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语气还是凶巴巴的:“发什么愣?嫌时间多啊?还不快点!”
程骄哎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商别云环抱着渺儿,站在大门前,身后的程骄默然立着,背着两把剑与一个小小的包袱。
“我们会在走出五里之后,让程骄解开她俩的域。你们好好安抚解释,不要耽误太多时间,趁夜出发,按原计划,去昆山。”商别云细细地盯住。
“你们呢?你们去哪里?”丛音追问着。
“我们改道去玉湖。有紧急事态,我会跟丛音声讯联络。丛音,我交给你的事先缓一缓,从现在开始,你绝不能离开众人,你们必须一起行动。有丛音在,起码我们汇合起来,要简单地多。”
丛音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东渊看着熟睡着的渺儿,将脸别了过去。
“一切一切,以安危为先。切记切记,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冲动,等我,让我来解决。”
丛音推了他一把:“好了好了,别啰嗦,快走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商别云再望了众人一眼,扭头便走。
程骄跟在他的身后,商别云好像是嫌他走得近,侧头骂了两句,二人一直走出去很远,都没有回头。
“看样子,别云对程施主,心中依然有气。也不知道让这小子跟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湛明行着佛号,看着两个人的背影,默默道。
丛音神色十分轻松:“他以前脾气多坏,可这几年以来,除了今天,你见过他发脾气吗?”说完便拍了拍手,走回了院子里。
湛明一愣,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没想明白。赶紧追着丛音走回了院子里。
不远处,一轮夕阳,正缓缓沉向橙红色的海面。
第68章
平驿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路引,又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面前的年轻人正一只手斜靠在柜台上,生了一副令人忍不住偷偷咋舌的皮相,穿着件玄色箭装,笑吟吟的,通身是遮不住的贵气。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身量纤长,只不过站得离柜台有些远,不言不语,且带着一个黑色的帷帽,直接将上半身全都遮住了,只看得出十分苗条,腰身盈盈一握,两臂是持在胸前的,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老板心中打了个转儿,将路引还给了年轻人,脸上堆起了笑:“这位爷,路引小的确认过了,没有问题,只不过……”
年轻人脸上的神色一动,不过还没等老板说什么,另一个人帷帽下面,突然传出一声孩童的梦呓,咿呀了两声,稚嫩好听。
老板听到这个声音,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松,直接将话头转了回来:“……只不过咱们只剩下天字上房一间,价略高。”
“不妨事。”程骄微微笑了一下,从腰带中摸出一个金豆子,放在了台面上。
老板双眼一亮,将那颗金豆子扫到手中,脸上的笑越发真心实意了:“上房一间,收拾起!这位爷放心,咱们虽然是驿站小店,不过这天字房就是专门给像爷这样的过路贵人备下的,绝不比京城里的名馆子差!爷跟尊夫人,也能舒舒服服歇歇脚!”
“尊夫人”正跟着领路的小二上楼,闻言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程骄也唬了一跳,再一转念,却又笑了:“不是我夫人。”
老板先是一愣,看着程骄脸上的笑,又露出一个“咱们男人都懂”的表情来,笑着打哈哈:“是我莽撞了,莽撞了。那我不耽误爷了,爷跟这位姑娘上去吧。”
“姑娘”却突然往店老板这边走了两步,携着股子杀气。店老板不通武艺,只觉得周身一凉,还唬了一跳,心说这姑娘站近了才看出来,原来这么高的个子啊。
程骄脚下微微一错,挡在了二人之间,冲老板笑了一下:“辛苦。”转头附耳在那姑娘耳边说了句什么,便直接拉着手,将人拽上了楼。
店老板回到柜台后面,接着打起了算盘,是不是往楼上瞟上一眼,口中啧啧有声。
引路的小二躬身退了出去,阖上了门。
商别云将帷帽一把扯下来,狠狠地掷在了地上,转过身来,剜了程骄一眼,捂住了怀中渺儿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你有病?”
程骄在小二阖上门之后,便直接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商别云恨得牙痒,碍于怀中抱着渺儿不好施展,直接飞起一腿朝程骄踢过去。
程骄伸出一臂挡了,又顺势把商别云的脚腕捏在了掌心里:“那老板自己认错的,怎么能怪我?所以说,先生多吃些,长些肉吧,现如今也太瘦了些。”
“瞎了眼的东西。”商别云将脚拽了回来,怒冲冲地骂着:“方才我要掀了帷帽给他看看老子的脸,你拦着做什么!”
程骄站起身来,将渺儿从商别云怀中接了过来:“我转念一想,他把你认成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之后有人顺着痕迹追上来,起码在老板嘴里,得不到什么贴近的线索。”
商别云转念一想,觉得程骄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还是气不过,又不好发作了,端起茶杯来,喘着粗气先喝了一气。
程骄将渺儿轻轻放在床上,安置好了,转过身来,看商别云正在喝水,等他喝完想去倒第二杯的时候,将那杯子从他手中直接抢了过来。
“……你有病?”商别云愣了一下。
程骄不言不语,从背后解下了包袱打开,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个白玉的杯子。程骄用热水将这个杯子烫过,温好了杯,又倒了一杯茶,这才递在了商别云手里:“先生一向只用自己的杯子。”
商别云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你说的是从前的习惯,我自己都快忘了。事急从权,现如今,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程骄蹲下身来,蹲在商别云身前,扬起头,看着他的脸:“先生从前那些讲究的习惯,都捡回来吧。现如今,有我在了。”
商别云愣愣地看着程骄。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丛音去送回帖,他也是这样伏在自己身前。自己告诉他会把他当鲛人一样看待时候,他的眼神是那样真情实感地亮了起来。而此时此刻,面前的程骄的脸,与当年那张他略青涩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两双眸子也相叠,发出了加倍的光与热。
商别云微微偏开了头:“都说我以前事多,改得好,你还叫我改回来,我看你确实有点毛病。”
程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掩饰好了,站起身来,笑着答道:“先生以前事多吗?我不觉得啊,我觉得挺好。”
这件天字上房,老板倒真没太过虚夸,布置得有几分精贵雅致。房中有抄断格开,外间摆着稍坐与饭桌。程骄让小二准备了几个简单的菜送了上来,与商别云一起简单吃了几口。程骄又特意要了一碗蛋羹,用羊奶煨了,将渺儿叫醒,喂饱了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渺儿吃饱之后,坐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又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睡着了。
商别云与程骄坐在桌边,两人有一句搭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整整喝了两壶茶。
“先生……”程骄先沉不住气,他小心地瞥了商别云一眼,语气尽量放得自然:“时间不早了,休息吗?”
“嗯?嗯,休息啊,休息吧。”商别云放下杯子,往床榻处走。
走了没几步,突然回头:“你干嘛?”
“我……”程骄闹了挠头:“我休息啊……”
“去哪儿?去床上?”商别云满脸的不可思议。
“床挺大的……”
商别云朝起床上的枕头直接砸了过去,程骄一把接住了。瓷枕,真砸到脑袋上,保不齐就得开了瓢。
程骄带着那个枕头,老老实实去了稍间的塌上。
商别云站在床边气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挪去了床上,将渺儿揽着了怀里,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又坐起身来,将床帐拉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渺儿身上的奶香味特别安神,也或许是赶路实在累了,今天商别云没有废太多功夫,就直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商别云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可以看清楚面前的轮廓了,商别云也慢慢地,缓下了喘息。
还是那些一如既往的噩梦,他已经十分习惯了。只是出了一身冷汗,再揽着渺儿怕是不好。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想将渺儿挪出来,却突然愣住了。
自己的腰间,正搭着一条沉重的胳膊。
商别云猛地回过头来。
程骄的脸近在咫尺,正闭着眼睛,轻轻地呼吸着,炽热的喘息正打在自己的脖颈上。
商别云顺着脊背打了一个机灵,想回头捶他一拳,可又怕弄醒了渺儿,于是咬着牙,用两根手指拽着程骄的袖子,想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撇下去。
这小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单一条胳膊怎么这么沉。商别云正咬牙切齿地跟那条胳膊使着劲,腰间却突然一紧,那条胳膊突然发力,将商别云向后一揽,商别云的后背直接撞上了一个炽如铁的胸膛,不仅如此,程骄还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将头埋在了商别云的脖颈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程!骄!”商别云的声音从齿缝间露出来,手向腰间伸去,去摸自己的匕首。
程骄将那只手捞了上来,攥在了自己手里,声音贴着商别云的耳朵,低低的,带着睡意,商别云忍不住又打了个机灵:“先生睡吧,我不做什么。”
“滚下去!”渺儿咋咕着嘴,翻了个身。商别云再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了,这团子最近正在学说话,要是把他弄醒了,叫他看见现在这一幕,再说出去,那自己这张老脸也别要了。因此他只能压着嗓子,指望着能把程骄骂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