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骄,”商别云抬起了眼皮,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耐性陪你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不管你对我是依恋也好,执念也罢,我今日便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奉陪。”
程骄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了回去。其实在以前,跟商别云比起来,他才是不爱笑的那个。只是因为不知道当再次面对商别云时该用上什么样的表情,这才练习了这样的笑。此时终于不用再笑了,他反而觉得,解脱了。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先生还以为,我会这样乖乖听话,放手任你离开吗?”程骄不再笑了,看着商别云的眼神,像是纯粹的捕食者,正不动声色地舔着爪子,等待着猎物的动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商别云觉得这样的表情,倒更适合他。
“所以说,装什么纯良无害的样子。”商别云嗤笑一声,挽起了箭装的袖子:“你露出本相来,我反倒觉得更舒服些。怎么着?许久不见,来喂喂招?看看是不是光长个子,没长本事?”
程骄知道不能受商别云的激。他太了解商别云了,这个人翻一下眼皮,说一句话,底下都可能都藏着峥嵘。所以他只是顿了顿:“先生对付不了我的域,所以就想哄着我,与我贴身打一场?好啊,我倒是没有意见。”
“贴身”两个字,被他碾在舌尖,说得又慢、又缱绻。商别云忍不住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在瀑布后面,伴着雨声跟水声的那一幕,脸上的表情虽然忍住了没有松动,可耳朵却不争气地红了。
丛音也见到了瀑布之下的那一幕,不过她虽成年了,可还没开过窍,觉得打架嘛,不都得你贴着我我贴着你,没什么奇怪的。因而她并没有留神商别云的表情,反而一脸严肃地,在愁着别的事情。
“爷,贴身……打得过吗?刚才你就被他按在墙上打?”她怕商别云没面子,特意踮着脚尖凑到商别云耳朵边上说。
“哎?耳朵怎么这么红?不用嫌丢人啊爷,那小子年轻力壮,咱打不过也正常。”她注意到了商别云的耳朵,十分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商别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有丛音在场且清醒着的场合,他从来没能进行过什么严肃有深度的对话。
不过把掐死她的心强行压下去之后,商别云知道,丛音其实点到了很关键的问题上。自己如今对着面前这个程骄,好像确实,身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境地上。
那边的程骄静静地看着商别云,揣摩着他的神色变化,挑准时机,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声音轻慢,循循善诱:“先生,为什么要这么抗拒?我方才的提议,对你来说,明明百利而无一害。不仅其他人安全了,有我跟在你身边,渺儿也会更安全。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是魏澜的人。魏澜犯不上用我这么一个已经叛逃了的人,多此一举地拿来对付你……”
“那可不一定。”听到这里,商别云突然嗤笑一声:“毕竟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你自伤自证,我便信了你,结果你看,谁成了傻子?”
程骄哽住了。从一开始,那带着目的的接近与背叛,是无法辩驳的事实,是他与商别云之间梗着的最远的天堑,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想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的事。
万般无法,他只能将那些愧怍、羞怯与悔恨,通通揉成团强吞下去,兀自忍耐着,颤抖着声音:“先生……我……”
“你娘怎么样了?”商别云突然问。
程骄愕然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商别云。这是商别云第一次问起关于他的事。
“我是问,你娘还在魏澜手里吗?若是你仍有一个这么大的软肋被捏在魏澜手里,你就是说破天来,我也不会信。”商别云的声音没带什么感情。
程骄望了他的眼睛一会儿,默默地低下了头去,轻声说道:“先生放心吧,我如今孤身一人,再没有什么软肋了。”
商别云看着他。面前这个连自己零头年岁都不到的孩子,实在是个很好的戏子,一时之间他也很难辨清程骄所说的真假,忍不住皱着眉,接着问道:“她不在了?被……”
“先生。”程骄突然叫住他:“这些,我以后,都会慢慢告诉先生的,等以后,先生慢慢听我说,好吗?”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眼泪。商别云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转开了头:“我为什么要与你牵扯这些。多说无益,你……”
“我本来以为,不必用到这一步的。”程骄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一个晶亮的冰种的玉瓶,小小一个,被程骄捏在手上。他将瓶子晃了一晃,半透明的瓶身中,有十数个小小的药丸,其中独独有一枚,是灼眼的红色,混在其他黑色的药丸中,格外显眼。
程骄打开瓶盖,倒出了几枚药丸在自己手心,其中便有那枚红色的。
商别云默然地看着程骄,程骄从手心捏起那枚红色的药丸,与商别云对视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商别云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皱起了眉毛。
程骄将剩下的几枚药丸放回瓶子里,将药瓶随手一抛,扔向了商别云:“这是魏澜用来控制我们的东西。红色的是母药,效用足有三年。服下之后,血液会变得像熔浆一般,每时每刻烧灼着自己的□□,只有每月月圆之时按时服下你手上瓶子中的子药,才能解毒。如果不服,便会被自己的血,由内而外烧穿,直到化为灰炭。”
商别云接住了瓶子,听着程骄云淡风轻的解释,他晃了晃瓶中那几枚小小的药丸,眼中有些讥讽。
再转眼看向程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程骄将渺儿轻轻地放在栏杆上,从晴雨盖下走了出来,站在了雨里。
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在一瞬间便变成了升腾的白色雾气。
程骄的脸被遮盖在那团雾气之后,看不清表情,不过声音却没有变化,仍是慢条斯理地说着:“跟着先生的那几年,魏澜的人每月会与我接头一次。不过魏澜那个时候好奇的,不过是先生的饮食起居,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挑着不要紧的,真真假假地上报,换了几年活命。被先生留在那个荒岛上的时候,离我的下一次毒发,还有不到半月。”
“当时我……也并不想活下去。连最后的挣扎都没做,只是找了个山洞,打算静静地等死。发起烧来的时候,我还想着,这次的痛苦,比着之前的好像要轻许多,难道死,便是这样吗?”
“没想到,是蜕鳞救了我。”说到这里,程骄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却又咳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先生知道吗?蜕鳞其实是鲛人的血脉在发生转化。在蜕鳞的时候,相当于把全身的血脉都换了一遍。朝阳本来就属于血毒,我竟然阴差阳错,这样捡回一条命来。”
“先生……”
商别云的身形动了。他两步冲到廊前,接住了程骄坠下来的身体。
程骄在他怀中,笑着:“这一瓶是我从魏澜的人身上搜刮出来的,为着以防万一。实在太疼了,不到万不得已,本来不想用的。可我知道,先生不会再轻易信我了,我总得想个办法,来安先生的心。”
这样说着话,他皱起眉头,转头吐出一口鲜血。血落在地上,立刻发出了滚油落地一样的滋滋声。
喘了两口气,他接着对商别云说:“可是蜕鳞这样的事,一辈子只有一次。这一次我彻底没得救了,命就交在先生手上。如果哪天背叛了先生,先生直接将这个瓶子扔了就是了。”
商别云看着怀中的程骄。他的身体发着惊人的烫,商别云用手指触了触他的嘴角,残存的一丝血迹沾上手指,立刻传来烧灼之感。而程骄的身体之中,整满满地涌动着一腔这样的血。
可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亮着的,仿佛只要触碰着商别云,就是一件足够开心的事情。
“可瓶中药丸没有三年的量,只有十二颗。吃完了,怎么办?”商别云轻轻问着。
“我没来得及搞到三年的量。不过无所谓。先生肯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别说一年了,就是一天,也值得。”
商别云静静地环着他,没有出声。
程骄的眼睛也转为了赤红。他的身子更烫了,转过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商别云叹了口气,从瓶中倒出一枚丸药,递到了程骄嘴边。
却没想到程骄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商别云的手。
商别云皱起眉来,再递,程骄却又躲。
明明是濒死的状态,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终于得逞的、狡黠的笑意。
“程骄!不要胡闹!”商别云咬着牙,怒意直冲上来。
程骄却看着他,慢慢、却坚定地,看着他。
“你这疯子。”商别云低头咒骂了一句,认命一般,将药丸含在嘴里,低头吻上了程骄的唇。
第67章
丛音端着一道茶盘,穿过垂着雨点的游廊,迈步跨进了商别云的房间。
商别云面朝着门口坐着,不等丛音把茶盘放下,直接伸手从茶盘上端了个茶杯下来,像是渴急了,用杯盖挡着脸,急着喝了两口。
程骄坐在他对面,身上的斗篷与外衣被血弄脏了,都脱在了一旁,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
丛音放下茶盘,站在了一旁,眼睛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最后还是决定眼观鼻鼻观心。管他俩呢,反正自己绝不第一个开口。
门外的雨声小了,一滴滴打在屋檐上,声音落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商别云端着杯子,又喝了两口茶。
房间内的沉默又延续了两息。商别云的额角跳了跳,“咚”地一声将茶杯砸在了桌子上,恶声恶气:“不是,你看什么呢?”
程骄以手托腮,咧嘴一笑:“看先生。”
“你脑子也被药烧坏了?有这么把人盯着看的吗?”
“没烧坏。我也没碰先生,看看都不行吗?”
“不行,瘆得慌,不许看了。”
“先生好看。”
“好看也不许看!”商别云嚷起来,差点没掀了桌子。
丛音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在心里翻起了白眼:“一个扮凶,一个装油滑,结果看看两个人的耳朵,一个比一个红,没劲。”
果然,大事还是得靠她丛音主持。她清了清嗓子:“咳,爷,你看,你也没让他死,那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商别云坐正了身子,还是气呼呼的:“怎么说?他自己犯蠢撞在我手里,我还放了他这个白捡的劳力不成?反正他小命都捏在我手里呢,他还能翻出天去?”
程骄从刚才开始,心情便一直很好。此时脸上的笑发自内心,越发显得明晃晃的:“没错。我被攥在先生手心里呢,只要先生高兴,别说捏着我的命了,捏着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什么都行。”
商别云的脸色“腾”地黑了下来:“你这几年在外头,从哪学来这一身的污糟东西?”
程骄则一脸懵懂:“我说什么了先生?不过是表表心迹而已。”
眼看着话题又要往奇怪的方向走,丛音赶紧履行职责,把话头牵回来:“这么说,爷是同意按照他的计划走了?”
问到这里,商别云的脸上有些别扭:“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如今的形势,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一行人实在太过惹眼,且目标过多,想要护得周全,必会□□乏术,反而容易被魏澜抓到把柄。分开行动,不管是对渺儿还是你们,都更安全。”
大事上,丛音从来不会怀疑商别云的决定。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住了?那让程骄把他们弄醒吧,爷跟他们好好说说。”
商别云神色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程骄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商别云喊了一声:“等等!”
他将眼睛睁开,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商别云咬着嘴唇,踌躇了很长时间:“先别叫醒芸儿跟洄娘,只湛明跟李东渊吧。他俩是不是在西裙房里?我自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程骄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商别云走了之后,只剩丛音跟程骄在房间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时半刻之间,没人开口说话。
程骄突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少年人的身子被抻得纤长。他像是卸下来一口气一般,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
丛音瞥他一眼:“装得很累?”
程骄半张脸被桌子压得扁扁的:“没装,真的放松。这些年都没这么放松过。总觉得这样跟你和先生待在一起,像回到青州那些日子一样。”
“不只是放松吧,是不是也坐不住了?”
程骄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被你发现了。朝阳太烈,现在身上还到处都疼着,当着先生的面,硬撑住了。”
丛音拍了拍手,走到商别云的床边,在边几上翻翻捡捡,找了几个药瓶出来,用裙子兜着,走了过来。
程骄趴着看着她:“丛音,做姑娘,不能像这样随随便便掀裙子。”
丛音低头看了一眼,嫌烦:“怕什么?里面不是还有小衣跟裤子?你管得倒宽呢。”
话这么说着,可还是将裙子放了下来,将那几个药瓶,远远地抛给了程骄。
程骄伸手借了,拿在手上,分别打开几个盖子闻了闻:“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