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将街面上的人惊醒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处传来,有人压低了嗓子小声讨论着,还有人大着胆子,想凑上前去,看看那个姑娘。
还没等凑上去,那个姑娘突然站起来了。
她的发髻钗环全乱了,衣服也沾满了泥灰。她将头上的步摇摘下来,扔在了地上,抹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冰霜一样的脸来,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打了两声呼哨。
没过多久,两个黑衣人突然从房顶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身后,街面上又是一阵惊呼。
“没见到商,也没见到其他人。”姑娘用大拇指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
“是程骄吗?”身后一个黑衣人开了口,嗓子如刀片相割一般嘶哑。
“应该是。”
“鱼苗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知道,也许是他从商手里偷来的呢,也说不定。”姑娘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眼神阴翳:“怎么?先找鱼苗,还是先找商?”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显然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过了片刻:“公子也想要程骄。先管鱼苗吧,只要程骄不扔下鱼苗,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姑娘咧着嘴笑了,舌头舔过上排牙齿,将自己的血舔净了:“就等你这句呢,公子没说不让动这个程骄吧?他眼睛长得好,我要他一只眼睛尝尝,肯定甜。”
第71章
程骄蹲在一个小食肆后面的巷子里,平稳而快速地匀着气。
渺儿不知是天生胆子大,还是年纪太小,伸出小胖手来拍了拍程骄起伏的胸膛,可能是以示安慰,便紧接着对付手里那根糖葫芦去了。
程骄哭笑不得,却也有些庆幸。“你倒是个有心胸的。”他掐了把渺儿的脸。
“呀!”食肆中走出来个小帮厨,手上端着一个泔水桶,晃一眼见到了程骄,惊叫一声,险些把那桶泔水撂在地上。
“嘘。”程骄伸出一只手指来,对着他笑了一下,将渺儿的脸按向了自己怀里:“孩子怕生哭闹,我带他来这里哄一哄。正巧,烦请小哥指点一下,咱们玉湖最好的客栈在哪里?”
小帮厨稍微有些迟疑,可眼前这人的相貌举止,又实在不像坏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程骄:“前面,走两条街,玉兰街上,有个官驿,很好找的,随便打听一下就可以,都知道……”
“如此,多谢了。”程骄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抱着渺儿,与他擦身而过,走入了主街的人群中。
小帮厨眼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了会儿呆,转身接着做自己的活计。
他将泔水倒在了地渠里,把桶留在了原地,转身进了食肆的门,不多时又端出来一桶。往复几遍,空桶摞了四五个,他才挽起袖子,将空桶拉到水缸边上,洗刷起来。
一边刷,一边偷偷骂着老板扣门。小工学徒就找了他一个,因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做得慢了还要遭一顿臭骂。不过大师傅说了,谁都是这么熬出来的。等过几年他也能掌上勺,就算熬出来了。不止工钱高,时不时的还等带点客人不要的好酒好菜回家,到时候,也让娘尝尝红烧狮子头是什么味的。
小帮厨将最后一个干净的桶摞起来,捶着酸疼的腰,直起身来。
一个穿着一身白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
“啊!”小帮厨惊叫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人吓人,吓死人。一天被活人吓到两次,也是够倒霉的。小帮厨站起身来,正要破口大骂,与那人对上眼,却发现,这是个长得甜甜的小姑娘。
小姑娘歪着脑袋,咧嘴一笑,左侧脸颊上露出一个小梨涡来:“你可算刷完了,等你好久了。”
不知怎么的,小帮厨脸有些红了,转过头来不敢跟她对视,说话也有些结巴:“你……我……你等我?”
小姑娘没接他的话,反而皱起精致的小鼻子来,将脸凑到他脑袋边上,轻轻的嗅了几下。
小帮厨“嗖”的一下弹开了,脸红的要滴血一样:“你你你……你是谁啊?你等我做什么?”
“没错没错,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小姑娘拍着手,笑得很高兴。
“他?谁?”
“你刚刚是不是见过一个人?高高的,眼睛很好看,抱着个小娃娃。你什么时候见的?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说了多久?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小姑娘连珠炮一样问着,声音清甜好听。
小帮厨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明知道,像这样的小姑娘,不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可答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染着一丝黯然:“哦,你是来找人的啊,见过,就在刚刚,他好像在找地方落脚,问我最好的客栈在哪里,我告诉他,往玉兰街官驿去了。”
说完顿了一下,犹豫着,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你站着等了多久。你太客气了,其实也不用等我做完活再问的,要是直接问,说不定快跑两步,直接就能追上他了。”
“谢谢你呀。”小姑娘笑着说。
小帮厨鼓起勇气,壮着胆子看了她一眼。阳光里,她的脸颊像桃子一样,娇怯怯地好看。
“不过我也不是因为客气才等着的,”小姑娘拎着裙摆,往外走了两步,“你脏死了,要是在你弄着那些脏桶的时候跟你说话,你一激动,弄脏了我的裙子怎么办?”
说完,她心情很好地小跳了两步,跑出了小巷,像一尾鹅黄的小鱼儿,顺畅地滑进了人群里。
小帮厨面朝着她的背影,呆呆地站着。街上有马车跑过,他的头颅沿着脖颈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滑了下来,滚落在地上,摔进了不久前刚刚刷干净的泔水桶里。
官驿,顾名思义,是玉湖镇为接待行路官员、往来差役,所特建的驿所。只不过玉湖地偏产薄,人事稀疏,十年八年之间不见得有一位够格的官员路过,因此就由县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作为了普通客驿,往来行商,只要掏得出银子,便都可以住。
可即便是这样,天子头号的房间,寻常一年半载地,都不见得有人入住。
官驿小二把毛巾从肩膀上扯下来,抹着桌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楼上瞟去。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褡裢又响,小二堆起笑回过头来:“客官几位?喝酒住店?有马的……”
却见,是一个俏生的小姑娘,笑吟吟立在堂间。
看上去像个贵家小姐,年纪也很小,实在不像是会独自一人来住店的,小二有些打着嘀咕:“这位姑娘,是自己一个人?”
小姑娘眼神滴溜溜在堂间转了一圈。星星两两几桌人,正在喝酒。她扭过头来,对着小二笑了:“不是,我找人。我哥哥带着侄儿过来了,就刚刚。”
“我说呢。”小二将毛巾搭在肩上,伸手引着她上楼:“这般贵气的客人,怎么可能一天来两波。您与贵兄,一看就是一家人。天字头号,就在二楼,右转到底就是。”
“是吧,我跟我哥哥是不是都好看。”小姑娘对小二的奉承很是受用,背着手,蹦蹦跶跶地跑上了楼。
上了楼,见到了那间天字头号房,紧紧地关着门。她踮着脚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却不进去,一扭身,推开了隔壁右手边的一扇门。
门里有一对男女,正在床上胡闹,听见门响,那男人从女人身上抬起头来:“谁?”
房中空荡荡的,门也没动,并没看到人。
女人的手臂软软地拉着他:“哪有什么人,郎听错了吧。”
男人没多犹豫,又笑着俯下身去。
女人闭着眼哼唧了两声,意识迷乱中睁开眼,突然张大了嘴,喉中咯咯作响,立时便要惊叫出声。
小姑娘正四肢抓着拔步床的顶梁,头发黑黑地垂下来,就在二人身子上方,正将头倒转过来,眼仁黑黑地,看向女人。见女人要惊叫出声,她翻了个白眼,指尖一动。
一枚柳叶一样薄窄的刀刃,顺着女人大张的嘴,直射向喉咙。女人连一声惊叫都来得及发出,眼神中的光迅速流走,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来。
男人的身子重重砸在了女人身上。他的后脑上有一个薄如纸的血洞,直透前额。如果不是血涌出来,根本就是肉眼难见的伤口。
小姑娘轻轻地落了下来,她躲着床上的那些血,爬到了尸体边上,捏着女人的脸看了看,脸上带着聊胜于无的表情,将她的左眼扣了下来,扔进了嘴里,像含着糖丸一样,从一侧脸颊,鼓到另一侧脸颊。像寻常吃到甜食的女孩子一样,她满意地眯了眯眼,缩到床脚,屏住了呼吸。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开门声。
可小姑娘还是没有动,她睁着眼睛,眼神中散发着灼眼的光。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外窗,从窗棂间爬了出去,摸向了隔壁的窗子。
俯在窗下听了一会儿,房间中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知道程骄只要出门,不可能会舍下鱼苗独自待着,而她要等的,就是这样的时候。
悄悄摸去他们的床下,等在那里,等他们回来,睡熟了,一刀便可以了解。
她想着程骄眼珠的味道,满口生津,手臂一用力,翻过了窗楞。
一道剑光朝着眉心激射而来。
她脖颈上汗毛一竖,电光火石间,躲了过去,丝毫不恋战,朝着窗户跳去。
窗外一只脚,不偏不倚,一脚踹中了她的心口,还正踹在不久前程骄踹过一脚的位置
她口中喷血,倒飞出几丈远,撞在了拔步床的床脚上。
可还留有一丝神志,一偏头,舌尖循着毒囊狠狠压去。
程骄的手如电射一般,捏住了她的脸颊,两根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竟抢在她的舌头之前,将那枚小小的毒囊摘走,甩在了地上。
商别云从窗边走了过来,看着程骄的手,皱了皱眉毛。
程骄一把将小姑娘捏晕,将她甩在了地上,手指在她珍爱的鹅黄裙子上擦了又擦。
商别云瞥他一眼:“把人弄晕干什么?还得弄醒,不费劲吗?”
程骄看着他,话头南辕北辙:“先生的头发,还在滴水。”
商别云将头发抓到胸前攥了一把,用下巴点了点地上晕着的小姑娘:“什么域?知道吗?”
程骄站起身来,从床上拽了一把,将床单拽在了手里,向商别云走过去:“快擦干。像话吗你?多大的人了,头发不弄干,不怕风寒?”
床单兜头罩下来,程骄像揉猫狗一样,揉着商别云的头发。商别云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那团床单中扒出来,脸都憋红了:“程骄你脑子里有正事没有……”
程骄的嘴唇,凉凉地印了下来。
商别云呆愣在原地,程骄额头顶着他的,轻轻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都担心死了,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还有一更。
第72章
商别云猛地推了程骄一下,退了两步,一把将头上的床单扯了下来,连带着扯下来几根头发,都没顾上疼,瞪着眼睛,气得急喘气,说不出话来。
程骄心中有些恼自己,一个没忍住,看了商别云一眼,低下了头:“我错了,先生。”
这小王八蛋,认错认得又快又利索,可坏事一点也没耽误干。
“我一时没有自制。在街上遇见魏澜的人的时候,先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一个人落着单,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上你,你有没有受伤,会不会一无所知地来镇上找我,却撞上他们……”
商别云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嘴唇,不愿意多跟他纠缠,只瞪了他一眼,朝着小姑娘走了过去:“行了,我就当被狗咬了,别念叨了。我再问一遍,她的域,清不清楚?”
“不清楚,”程骄弯腰掀开桌布,把乐呵呵啃着桌腿的渺儿从桌子下面抱了出来,看着商别云的背影,“她是用柳叶刀刃的,身上实打实的功夫也不怎么样,长于伪装与暗杀,还没在我面前展过域。”
商别云蹲下身来,扒了扒她的眼皮,鼻翼微微动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竟然不是混种?”
“混种难得,目前魏澜手下可堪用的混种没有几个,就算有,应该也是专门为着对付先生的。这一队人只见到了我跟渺儿,没见到先生,因而才派了个纯血的来吧。”
“是纯血就好说了。”商别云站起身来,拢起了袖子:“把她弄醒吧。”
程骄将渺儿递在了商别云怀里,走上前去,按住了小姑娘的经渠穴。
小姑娘肋间的衣服微微一动,长吸了一口气,幽幽转醒,眸子闪动了几下,慢慢定住了。
她眼神转动,从身前的程骄,转向抱着渺儿静立的商别云。
程骄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商别云身后,连缚住她都不屑。
“叫什么?”商别云居高临下,默然地看着她。
小姑娘用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稍微坐直了一点。她肋间的骨头被商别云那一脚踹断了几根,骨茬戳进肉里,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她口中吸着气,捂住肋间,咧嘴笑了,拖长了声音:“回陛下,我是棠影。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屈尊问我的名字。”
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没有域。你是纯血中少见的畸形,不多,却也有。”
棠影的笑在唇角僵住了片刻,又绽开了:“哈,想要抹掉我的域?扑了个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