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摇了摇头:“岫墨贵,不只贵在墨色乌紫展而柔佳,更贵在没有墨臭,带着一股天然的墨香。真正的文人对这样矫揉铜臭的用物反而很有些排斥。你再看这件书房,砚是普通石砚,笔也只是竹木狼毫,为何单单用这么贵的墨?”
季澄风抱起臂膀来,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听书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商别云说下去。
商别云看着他无奈摇了摇头,从桌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展开一页,转到季澄风面前:“况且你看,他平日里看书时的批注,墨色寡淡,显然用的不是岫墨。”
“也就是说——”季澄风拖长了声音,“这位袁老爷,平时用的也只是普通的货色,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才会用到金贵的岫墨。可即便是岫墨也没有什么水泡不溶火烧不烂的功用,无非只是香一点。”
商别云眼波无澜,平平地接下去:“特别的情况,或者特别的人。最有可能的,是书信。要看他的信的人,不喜欢寻常墨的墨臭,因而必得用到岫墨。”
季澄风直起身子来坐着,手指上沾上的残墨还润着,他轻轻捻了捻:“砚中残墨还没彻底干透,按时间算算,袁老爷刚用这岫墨写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洗尽砚中残墨,便遭逢了灭门之祸。”
商别云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后突然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三百两。”
“什么?”季澄风听清了,可一头雾水。
“三百两。”商别云踱着步,走到书房后窗处,将窗子推开了:“你不是问我得到了什么线索吗?我的线索就是,三百两。”
“我有这么几种猜测。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是欲盖弥彰,答案就在眼前。澜公子在两个地方现过身,不过在我府上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没时间做什么复杂的谜面,因而只有可能是在袁府。”
书房的后窗推开,原来正对着那个干涸的大池。风带着柳梢吹进窗子里,吹得商别云的发丝轻轻绕在脸旁。他接着说道:“此地无银,我开始以为是需要掘地三尺,因而先检查了祠堂等紧要房间的机关。后来一想,此地无银,没有铜臭的地方,说不定,是书房。”
季澄风站了起来,走到了商别云身后,手中掂着半块墨锭,一齐看向窗外:“十金一锭,可不就是银钱三百两。”
“三个字,三重谜面。”商别云喃喃,像是对自己说着:“而且他知道,这个谜面,我一定解得开。”
季澄风没有听清他的低语,将墨锭高高地抛起来,又接在手里:“所以?线索到了岫墨这里,可接下来呢?”
商别云扶着窗框,深深吐息一口,回身一指:“书架靠着的左侧墙面,从右下角处数,左三上七排墙砖,后面有东西。”
季澄风狐疑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回身走到墙前,按着商别云说的数了一下,见只是块普普通通的墙砖,手摸上去也没什么缝隙,与周围的墙砖无甚区别,不由狐疑着看了商别云一眼。
商别云眼神却十分笃定。季澄风于是又回过头去,用刀柄在那块墙砖上敲了两下,仍没有动静。
“先二后四,试一下。”商别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季澄风依言照做,用刀柄敲完之后等了两息,墙砖仍没什么动静,正要回头说话,听见墙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块墙砖缓缓弹了出来,露出里面的暗格来。
季澄风将暗格中的东西用刀柄拨出来,拿在了手里,回身朝商别云挑了挑眉毛。
“二月初四,那幅小像上,有袁公子的八字篆,是他的生辰。”商别云淡淡解释。
“哦?那这个墙砖的位置,也被袁公子写在那上头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季澄风笑了笑,却不走过来。
“适才屋内闷着,气味来源不定。窗子打开之后浊气排净,那墙砖后面传来的满满的岫墨的气味,我才能闻清。”
“嚯,”季澄风眼中闪过一阵精芒,抖了抖手中拿着的一本册子:“商大家的鼻子,怎么比我们衙门养的嗅犬还厉害。”
“少说这些没用的挤兑话。”商别云懒懒走过来,不与他计较:“整整一本用岫墨写就的册子,看开是专门拿给那个要紧之人看的。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季澄风:你来我们衙门当狗吧
第51章
季澄风捏着册子,迎着商别云走过来:“一起看。”
商别云将册子接过来,摆在了桌子上,二人双手撑住桌子,头对着头,彼此对视了一眼,季澄风伸手,掀开了册子。
掀开第一页,二人都是微微一愣。
册子的外皮是簇新的靛青版纸,可掀开来第一页,纸张是泛着黄的,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
“畏人,凶暴,不肯进食”
“重伤两人,死一人,未进食”
“尝试多种食物,仍未进食”
“打洞,及时发现,加装黑石,防止外逃”
第一页上写着这一类的话,没头没尾,多有重复,只看文字,像是在记录什么凶兽。
“什么东西?”季澄风狐疑嘟囔着,伸手翻了一页。商别云沉吟着,没有言语。
“拒绝进食,虚弱”
“击晕后强灌一碗鱼糜,此法可行,日后可用”
“出现自残自伤,只得断指拔齿处置”
“初有成效,平稳长成,可期日后”
季澄风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养的什么?虎豹?袁大人费尽心思藏起来一本猛兽驯养册子?”
商别云面色沉沉,没有理会季澄风,又翻了一页,眼睛匆匆扫去。
“断指长回,神之迹也”
“取其肉,令人食之,无毒,亦无他效,待再测”
“做人言,诱随从至池边,拖入水中用长尾绞死”
“神物,不敢再有亵渎,静待公子吩咐”
“啪”的一声,商别云将册子扣上了。季澄风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看到几个字,先被商别云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成了怀疑:“你做什么?”
商别云马上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可疑了。可季澄风双目炯炯地等在一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让他不看这本册子。商别云进退维谷,不免叹了口气,将册子重新掀开,看着季澄风,怀念起淼淼的好用来。
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能护住自身记忆的宝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了?商别云眼神上上下下地在季澄风通身扫了一遍。
季澄风对上商别云的眼神,不免打了个寒噤,狐疑着看了他一眼,先着紧去看那册子,只看了几息,面色便凝重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他指着册子上那下了浓墨,极为显眼的“做人言”三字,直愣愣地向商别云问道。
“不知道。”商别云面色如常:“只是跟你一样,看到做人言三个字,有些吓到了。如果册子上所记载的是真的的话,看来这就是袁大人的秘密了,他养了个通人语的怪物在家里。”
“吓到?”季澄风的眼睛盯死在商别云脸上:“可上面还有一句呢。“断指长回”,我亲眼见商大家施展过,还以为,这是你的独门本事呢。这可真是巧。”
商别云展开臂膀,低头看了看自己通身:“季大人是觉得我与这册子所载的不通教化、长着长尾尖牙的怪物有关系?要不要脱了裤子给你看看有没有尾巴?”
季澄风一滞。
“不过说起来,我的独门本事是长生不老,在季大人眼中,应当也是怪物吧。不过没关系,待此时毕后,我随叫随到,供你们研究,不过现在,是不是应该先把精力放在这边?”
商别云将手背到身后,不再理会季澄风,手指掀动册子,又翻了一页。季澄风默了一晌,没再说什么,凑回桌前跟商别云一同看了起来。
再掀开的这一页,却是一张书信,被贴在了册子上,信的纸张用的洒金兰花笺,看起来也不很新了,信上的字迹与袁大人的明显不同,十分清隽贵气,只见信上这样写着:
“已做驯服,三日内着人送到你府上。尾已斩断,不会再生,亦不记得过往种种。你需开祠立书,告知众人她是你乡下原配的孤女,将她认到你的名下,教以诗书六艺,养成嘉淑贵女,不得慢待。此间不必联络,也不要将她展于众人面前。待到六七年之后,她将成年的年纪,会发热昏迷一次,届时来信报我便可。”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法顺着后背脊梁攀了上来。
“丽妃!”二人异口同声出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惊恐。
天色刚刚开始暗下来,街上还没有点灯,不是饭点,望湖楼也不是很忙。整个二层楼的雅间里,只有一间有人。
商别云跟季澄风一人占了一个靠窗的主位,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看着窗外澄湖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均有些凝滞。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打扰,整个隔间里寂寂无声,连小二进来添茶,见到席间的氛围,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姚轲如坐针毡,嘴里叼着茶杯的边,也不好好喝水,眼睛不时瞟着坐在商别云身边的湛明,心中盘算着怎么能跟他换个座位。他是最不常读空气的一个人,又忍了片刻,实在是忍不住了:“风哥,是在书房里发现什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季澄风回头瞥了他一眼,扭过头来:“先说说你们的吧,在宅子其他地方发现什么没有?”
姚轲摇摇头:“我就在园子里转了几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就觉得那个池子怪怪的,袁家也不是没钱,池子干了怎么不修好呢?枯在那里这么难看,对风水也不好啊。”
季澄风与商别云不置可否。
洄娘湛明几人对视了两眼,先去看商别云,商别云侧着脸略一点头,洄娘迟疑了一下,回答季澄风:“我们这边去了两侧厢房跟下人房,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虽说丽妃已经入宫多年,可未出阁时的房间按理说也该保留,可我们在袁府,并没有找到女子的闺房。”
姚轲:“对啊,袁家人丁这么少,也不缺这一间院子,总不会女儿一入宫,就将她的闺房改做他用吧。”
商别云从怀中摸出那本册子来,扔在了洄娘那边的桌上。洄娘拿过册子,与湛明东渊淼淼凑着头一起看了,几个人读着册子,神色几经变换。看完那页信件,再往后翻,露出被撕掉的纸茬来,厚厚的,被撕掉的有十几张左右的样子,再往后翻,便是一片空白了。
洄娘将册子攥在手里,几人陷入了同样的沉默之中。
姚轲左看看右看看,急得伸脖子:“什么啊?什么东西?我不能看吗?”
商别云看了季澄风一眼,冲洄娘示意了一下,洄娘攥着册子,好似有些不愿撒手,看了淼淼一眼,便认命一样,将册子砸在了姚轲手上。
姚轲兴高采烈接过来看了,看完之后抬起头来,两眼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精光,口水都要滴在册子上了,急匆匆去扯季澄风的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风哥,这东西哪里搞来的,上面写的是……是真的?这个东西,啊不,这个人,啊也不对,总之现在在哪儿?”
季澄风没个好气,把袖子扯了回来:“你是猪脑子?别想了,没戏。”、
姚轲满脑子被那些奇异的词镇住,被季澄风一骂,缓了一缓,脑子腾空,这才想通关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都摔在了地上:“是是是??!是丽……”
季澄风一脚踢在他腿弯上,把人踢跪了,捂着嘴按在怀里:“你怎么不再大声些?把街上的人都喊来才好呢!”
姚轲拿眼神讨饶,季澄风松开手,他大喘了两口气:“怪……怪不得呢,我刚才看见信纸,就觉得有些眼熟……”
商别云耳朵一动,突然转过身来:“信纸眼熟?你认识这信纸?”
“啊。”姚轲神色无辜地点了点头:“跟我家用的一样啊。不是普通的洒金纸,你看这是两层薄宣中间夹着金箔跟兰花花瓣的,中间这个是官印,这是进上的纸,我跟我哥也就是私下里才用用。”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提着姚轲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除了你家,只有皇宫里有?不会落到别处?”
姚轲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被一左一右架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啊啊,那倒不是,除了皇宫,还送去过昆山行宫,跟儒岛上。”
“昆山行宫是皇家避暑的地方,长琴岛……怎么没听过?”季澄风皱着眉。无藏楼的生意他多多少少都有了解,进上的生意他都会刻意回避,不过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却是第一次听说长琴岛这个名字。
姚轲努力地从脑袋中搜刮着零星的记忆:“进上的生意都是随着上面的心意来的,上面让送去,我们便送。只不过儒岛送得少,几年间不见得去一趟,要的也都是些寻常东西,我也是因为它名字奇怪,这才隐约记得。具体的,还得去问我哥。”
季澄风挠了挠头,去看商别云:“怎么说?反正你怎么都要去走一趟。”
“无藏楼主人吗……”商别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洄娘他们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我跟他俩去拜会一趟,你们几个在这里等吧。”
姚轲摆着手:“不用啊,一起去吧,我哥不但不咬人,长得还挺好看呢。”一边说一边朝洄娘挤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