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的黑洞中传来野兽般愤怒的低吼呜咽,澜公子咳出一口血沫。商别云的左手还死死按着他的胸膛,他的肋骨也折断了两根。但他还是慢慢地抬起手来,挥了一挥。
四周的低吼戛然而止,澜公子抬眼与商别云对视,双手握上了商别云拿刀的手,一点、一点地,将磷光从自己的脖颈上拔了出来。
商别云手指在这样的巨力之下发出骨头断裂的轻响。
澜公子甩开商别云的手,闪身跳到一旁,躲过了商别云的又一记劈刺,捂着自己的喉咙,低头看了看前襟上的血迹,抬起头来,声音还是嘶哑的,语气中只有笑闹一样的嗔怪:“你看你,又毁我一件衣裳。这可是我为了来见你,特意穿上的。”
第55章
商别云再踏一步,旋身飞踹,澜公子喉咙仍汩汩冒血,用左手捂着,狼狈地提身闪躲支应,不由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能不能好好说两句话?你再这样,我直接下令把他们都宰了算了。”
说罢他将头一偏,磷光锐啸着擦着他的耳朵,直射进身后的石壁之中。商别云微微喘息着,站直了身子。
“这样多好。”澜公子满意地笑起来:“我不过是想跟你安安静静说会儿话。”他右手在空气中举了举,身后岩壁的某处黑洞中走出来两个少女,表情寡淡,无声地走上来,一个拿着帕子擦着澜公子手上的血,另一个解开澜公子胸前的暗扣,为他换上新的衣服。
澜公子展开双臂任她施展,左手从喉咙上拿开,少女用白绢将他脖颈上的血细细抹去,那上面的皮肤光洁一片,没有什么狰狞的伤口。
将磷光刺进血肉、斩断骨头的那种触感,还那么鲜明地残存在商别云的指尖。他的手指在大袖的遮掩下,轻轻捻了捻。
收拾停当,少女捧着脏了的衣袍躬身退回自己的洞室里,澜公子的嗓音也恢复了清雅:“早料到你会生气了,却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还以为你会顾念着你的小孩儿的性命,不敢跟我发火呢。”
说着他看着商别云,向后伸出手,将磷光从石壁上拔了下来,还颇废了一番力气:“就是这把小匕首,伤我三回了。”
他将磷光抛起来,又接住:“事不过三。虽然你很喜欢,不过很对不住你,我不能饶了它。”
磷光被托在他的手心上,在他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就这么化作了青灰的齑粉,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好了。”澜公子拍了拍手,重新换上了雀跃的语气:“不过你这么一搅和,倒不是没好处。正好我等的人到了,咱们开始吧。”
季澄风在沉沉的昏睡之中,被周身的颠簸弄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隐隐有一个人的呼吸就在自己身前。他一瞬间便向腰间摸去,可却摸了个空,腰间的刀被人摘走了。他干脆赤手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肩膀,用手臂锁住了他的喉咙,将人狠狠地按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在昏迷之前曾亲身感受过程骄那小子的手劲有多大,因此没敢懈怠,手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可不止为何,触感却有些怪异。
不是他,而是个“她”。
怀中的女孩痛苦地抓挠着他的手臂:“放……放开!”
季澄风被毒刺扎了一样,赶紧撤手,淼淼从他怀中跌出去,双手拄地痛苦地咳了好一会儿。
“淼淼……姑娘?”眼睛略微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季澄风凭着些微的轮廓,试探地叫着。
“咳……你,怎么说疯就疯?”听声音,淼淼有些生气了。
不久前那个假程骄消失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虽然那个施幻的女人已经被自己跟商别云解决了,可季澄风却不敢放松警惕:“这是哪儿?你为什么在这里?姚轲呢?”
“不知道。”淼淼捂着脖子,坐直了身子,语气冷冰冰的:“你先回答我,商别云呢?”
商别云是跟着澜公子走的。季澄风在心中忖度了片刻,对面前的淼淼稍微有些放下心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死。”
淼淼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又一阵颠簸,将二人的思绪打断了。季澄风半坐起身子来,头碰到了顶。他向上摸了摸,是金属的质地与手感。又像四周摸去,同样是冷冰冰的金属。且除了他跟淼淼之外,能活动的空间不大。他又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底上听了听,隐隐能听到车轴轱辘的碾过路面的声响。
“我在你醒之前早就探过了。咱们被人打包装箱了,不知道要送去哪里。”她说着,听到季澄风将衣袍的下摆扯下来一角,簌簌地裹在自己手上,懒懒道:“劝你别试,这可是……”
“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季澄风强忍着的吸气声。淼淼叹了口气:“这可是黑铁浇筑的箱子……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啊?”
季澄风甩着手坐到了淼淼边上:“那没辙了,聊天吧。我怎么会跟你被关在一起?”
淼淼摇了摇头,想到季澄风在黑暗中看不到,便开口:“不知道,我也是昏着进来的。你跟商别云前脚刚进那个竹棚里,后脚便直接从空气中消失了。我们不敢再进去,可也急着找到你们,船上的船工说不如分头行动,两两出发在岛上找人。我跟姑娘一组,走到一半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就跟你一起被关在这铁盒子里面了。”
“姚轲呢?”
“都说不知道了……反正分别前还是好好的。船工说他是少主,金贵,不必跟着一起找人,要将他请回船上休息,可他不肯,吵着要来找你,那船工便陪着他去了。”
“唔。”季澄风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两人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黑暗中只剩车轮碌碌的声音轻轻响着,间或颠簸,间或平稳。
“淼淼姑娘……”季澄风突然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疑问的尾音。
“……”淼淼并没有接腔,等着他的下文。
“……你好像有操控人的记忆的能力,还有酒馆那次,我猜测你们当中有人有能使自己隐身的能力。还有商别云,虽然说不上来,但他的身上也有一种,让我很奇怪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想,商别云,包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淼淼静静地呼吸着,一言不发。
“我跟商别云在一起的时候,见到了那个澜公子,他提到了……鲛人这……”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季澄风的话来不及说完便被截回了腹中。紧急之下他将淼淼拉进了怀里,躬身护住了自己的头,两个人一起被甩飞,季澄风的背部狠狠地装在了黑铁的壁上,可却还没停,二人在箱中足足翻滚了数十圈,才停了下来。
季澄风头晕眼花,眼前满是黑斑,他骂了一声,甩了甩头,将淼淼从怀中拉出来看了一眼。淼淼被他护着,情形要好一些,不过也是七荤八素。
季澄风想爬起来探探情况,可头顶却突然开了一条缝,有光露了进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嘴里咬下一半,将另一半塞在了淼淼口中。
头顶的箱盖弹开,季澄风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微微探出头来,见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天坑的坑底,坑壁上布满了让人头皮发麻的黑色洞穴,面前不远处,站着面色铁青的商别云,和那个笑盈盈的澜公子。
他向四周环视,周围至少还有四个同样的黑铁箱子散在坑底各处,箱盖还没有打开。
澜公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怀里是谁?”
季澄风警惕地盯着他,怀中的淼淼没法完全遮掩住,露出小半张脸来。
澜公子仔细看了看:“不是丛音?也不是那个被你养大的洄娘?”话是对着商别云说的,可商别云没有应答,他浑不在意,只是小孩子一样抱怨起来:“第一箱彩头不太好,走啊,我们到那边看看别的去。”
说完想去拽商别云的胳膊,被商别云躲开了,径直朝另外一个箱子走去。澜公子只笑了笑,追上了商别云,与他并肩。
季澄风与淼淼对视了一眼,澜公子正背对着二人,季澄风伏下了身子,淼淼就要阖上眼睛。
商别云的手背在身后,微微摆了一摆,做了一个“止”的动作。
季澄风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喉咙便又是一紧,整个人又悬在了空中。他在胸中翻滚着许多骂不出口的脏话,用余光看到身旁的淼淼与自己的处境也相同,而澜公子,根本连头都没回。
身后的黑洞中走出几个人来,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后架起一根铜色的柱子,将二人双手双脚缚着,绑在了柱上,用布条封住了眼跟嘴。
商别云站在另一个箱子前,沉吟了片刻,打开了箱盖。
湛明跟李东渊背对背被绑在一起,李东渊头低垂着,像是昏迷了,湛明还醒着,箱子被打开时他眼睛被光晃了一下,再睁开时,双目赤红,口中被塞着布条,见到商别云,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他们说他骂人骂得太凶了,不得已才把嘴塞起来的,不是故意虐待他。也不知道一个出家人,从哪里学来的那些脏词。”澜公子笑着拍了拍湛明的光头。
商别云只伸手摸了一下李东渊的脖颈,一句话都没有说,迈步走向下一个箱子。
箱盖再次掀开,澜公子与商别云却都是一愣。这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澜公子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商别云疾呼:“洄娘!”可却已经晚了,箱内的空气突然一阵肉眼可见的扭曲,两个人的身形显现出来,洄娘“哇”的一声,大口喷出一口鲜血,淋在了她怀中抱着的人身上。
丛音躺在她的怀里,面容通红,急促地喘息着。商别云蹲在箱边,一手点中洄娘身前几处大穴,稳住她被强行破域的心脉,另一手摸上了丛音的额头,触手像是摸到一块烧红的铁片。
澜公子向丛音看了一眼,拍手笑道:“哎呀,有趣,怎么正巧赶在今天蜕鳞。”
商别云站起身来,朝澜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走向了最后一个箱子。
越是走向那个箱子,商别云越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焦躁。站在箱子前,不知道为何,他呼吸急促起来,有种打开这个箱子,会打开一个不可名状的闸口,将什么可怕的东西释放出来的感觉。
澜公子兴奋地呼吸着,等待着商别云的动作。商别云慢慢将箱子掀开。
满满一整箱的碎肉残肢,胡乱地堆砌在一起。
澜公子在身后爆发出尖声的大笑,捂着肚子跺着脚,几乎笑道断气:“你真该看看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他好不容易平缓下呼吸,摸了摸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好了程骄,出来吧。”
商别云抬头望去,程骄穿着一身焰色的衣裳,踩着那道水柱,缓缓降了下来,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将他的眉目也衬得柔和了些。他朝着商别云走了过来,商别云看着他,心中只想着,不过几日不见,怎么这小子好像又长高了?
程骄走到澜公子身后,站住了。眉目低顺,没有看商别云一眼。
第56章
“哦,来了。”澜公子揽着程骄的肩膀:“快跟商大家见礼。”
程骄十分听话地低顺着眉目,双手抱拳,向商别云躬身作了一揖:“见过商大家。”
商别云看着眼前他低下头时露出的半截后颈,没有说话。
待程骄直起身来,澜公子用手肘杵了杵他的胸膛,笑对商别云说道:“你的人我是不是一个都没伤?你看看,不仅没伤,还活蹦乱跳的。”
程骄微微笑了一下。
商别云没有再看他。
他将眼神锁死在澜公子身上,摊开了双臂:“好了,人都到齐了,你想怎么玩?”
季澄风在柱子上被裹得像个虫卵一样,扭动着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大喊:“熬喝!熬!喝!”
“省些力气吧,姚轲不会有事的。”商别云懒懒瞥了蠕动的季澄风一眼,将眼神转回到澜公子身上:“你真名不会叫姚澜吧?很可笑哎。”
此言一出,面前的澜公子与柱子上绑着的季澄风俱是一滞,程骄脸上平平,没什么动静。澜公子看了商别云一会儿,低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没白活这两百多年,活成精了。”
“跳进了陷阱里,才想明白陷阱是怎么做的,有什么精的?精不过你。”商别云展了展袖子,语气平静,用寻常话闲的语气与澜公子聊着:“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一切都太有迹可循了。袁府的线索、皇家、贡品、正巧有一批贡品要送的无藏楼,还有明明主人不在却随随便便借出给外人的船。”
“啊对了,如今想起来,就连当年开琴期时,无藏楼递上来的帖子,也是程骄找出来给我的,不是吗?”
话点到了程骄,可程骄抬头向他望去,他只看着澜公子。跟了他三年有余,程骄远比商别云知道的还要了解他。
他不愿再分一丝多余的眼神给自己了。
“只是我不明白,”商别云接着说道,“你已经是无藏楼的主人了,你想要东西的都唾手可得,就连不死之身都不在话下,到底为什么还要废这番功夫?”
他环指了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黑洞一圈:“你想从鲛人身上得到什么?”手指折回,又指向了自己的胸膛:“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澜公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上商别云的时候,他很少不是笑着的。此时骤然收起了全部的表情,面容让商别云觉得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