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灵活地翻转过身子,强自忍耐着要炸裂胸口般的窒息感,两肋密密麻麻的伤疤下面的皮肤像是要生生裂开一样疼着,他屏住气,在水中闭上了眼睛。
几滴血融进深不见底的深池中,会变成什么?商别云再睁开眼,眼前有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随着水波轻轻荡着,长而无垠,扎根在暗不见底的池底。
商别云有些生涩地拨着水,向那根红线的尽头挣扎游去。
上方的水面隐隐传来几道破水声,商别云的耳朵蜂鸣作响,听不真切,也不想去管。水面传来的光线越来越远,他的身体渐渐被夜一样浓黑的水域包围,可眼前却还是亮的,那条红线像一条狡猾的水蛇,滑不溜手,引诱着商别云往更深的、更深的地方潜去。
商别云再次咳出一大团气泡,喉咙中铁锈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的手脚已经开始发软,艰难地劈开面前的水波,身姿却好像在后退。他在水中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身形稍微轻了一些,又勉力往前游了两寸,便又告脱力。
他像一个学不会走路的孩子,徒劳地挣扎着手脚,手指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根虚无的红线。
快了,快了,快了。他竭力地伸出手去,咬着牙对自己说着,可眼前已经漫起了浮动的黑斑。
他想起自己就在这镜池的池边,将程骄推到了水里,问他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下过水;想起自己曾揽着程骄,叹气说竟然捡到了一个怕水的小鲛;想起年少的时候,在千尺的穹渊中往来,与同伴比着,是谁游得最快。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从那之后,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也一直,害怕着水。
他吐出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向前奋力一挣,便彻底陷进了无垠的炼狱里。
漂浮着的魂灵突然重重地砸进身体里,商别云尖啸着倒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开始了惊天动地的咳。
身旁的李东渊也浑身湿透,见商别云醒来,才松下心来,仰倒在他身旁,脱力地大口喘起气来。其余的人都围在商别云身边,身上也尽是湿的。
湛明跪在商别云身旁,双手正死死握住商别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掐着他的经渠穴,见商别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样子,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痛惜,还是不忍,只是用着全力稳着自己的声音:“老糊涂了?”
商别云堪堪平下气来,倒先笑了一下:“一时心急。”
洄娘跪趴在一旁,见他这么一笑,眼圈迅速又红了,恨恨道:“凭你心急什么,起码支使我们这些没有被封鳞的去,我们虽也断了尾,可也不至于在水里憋死!你知道黑沉沉的水里,要找一个人有多难,多心焦吗!”
商别云用手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两指曲着,弹了一记洄娘的额头:“好了,我这不没死吗。再说你们下去也没什么用,又看不到鲛人血。”说罢将一直握着拳的右手摊开来,手心上躺着剩下的那两半坠子,还沾着些池底的淤泥。
湛明将两半玉片捏了起来,在僧袍上蹭了蹭,举起来,对着阳光:“有字。”
“哦。”商别云倒没有很惊讶,将玉片接了过来,举起来对着阳光看去。果然,阳光透过剔透的料子,使人得以看清,两片料子上都被人用极细的工笔刻着几个小字。字迹虽小,可行笔老道,堪比名家。
“只抓一个怕你不来”刻在金鱼尾的背面。
刀斧案的那半片上,却刻着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三百两”
湛明几人彼此对视了两眼。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丛音也是被澜公子掳走了,而且从时间差上,他是从袁府离开,直奔的这里,而且是挑衅一般,留下的线索。只不过从留下的字迹来看,他似乎是在跟商别云玩着一个游戏,抓走丛音跟程骄,只是想要逼商别云自己找上门来。池边血迹不多,湛明的众身也没有感应到什么,因此丛音的性命,应该一时之间无碍。
可这没头没尾的三百两,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将两枚玉片放在之间摩挲着,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我们跟季澄风商定的是几天?”
“三天。”湛明接道:“考虑三天,无论成与不成,三天后在望湖楼碰面。”
“不等了,现在出发,他应该在县衙。”商别云将玉片收进袖中,站起身来。
季澄风带着姚轲,与商别云一行人在观澜街附近碰上的时候,彼此都稍微有些惊讶。
姚轲看见商别云,眼睛里几乎喷着火,季澄风不得不微微抬着手拦着他,才叫他不至于直接冲过去扑到商别云身上:“商大家,这是?”
商别云瞥了姚轲一眼:“正要去县衙找你。”
季澄风一笑:“巧了,我与商大家心有灵犀了一回。”
“怎么说?”商别云挑了一下眉毛。
“……可。我这边没有问题,姚轲是无藏楼少主,基本代表无藏楼同意了一半。只不过我们还没跟他哥哥通过气,需要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趟无藏楼拜见一下。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我们要约法三章,比如……”
商别云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答应了就别废话,跟上,回袁府。”
季澄风话还有半截卡在嘴里,愣了一会儿,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拽着姚轲,跟了上去。
商别云脚下缀着风一样,一路走得飞快,姚轲几次想跟他搭话,结果根本没有机会。几人一路走回到袁府,远远地见到那条街上还尽是些人头攒动着。青州几年来没出过这样的大案,老百姓虽进不去门,可也不肯放过这样的热闹,仍三五成群地围在府门前,对着大门兴奋地谈说着。
商别云停下步子,等季澄风跟上来,斜斜地朝他看了一眼。
季澄风与他僵持了片刻,苦笑着摇头,示意他们跟上来。几人转到了袁府的后巷,后巷隐蔽,没有行人,只不过门前也有两个值守的捕快,将季澄风带着一群人过来,有些疑惑。
季澄风随便一展腰牌:“几个上面来的参议,要看看案发原景。”两个捕快赶紧躬身行礼,将众人让进了门里。
进了门,季澄风收着腰牌,半真半假地抱怨:“商大家用我也用得太顺手了些。什么都没露呢,我怎么觉得我自己像个冤大头一般。”
商别云不接他的茬,只是问:“你们的人都查验过了?袁府有没有地窖、暗室、黑牢一类的地方?”
“马马虎虎验过了,只不过都是些毛头小子,商大家有什么线索?可以亲自再去验一番。”季澄风懒洋洋的。
商别云看了他一眼,先朝祠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祠堂内的尸体都被搬空了,只不过地上的血迹没有清理,淌在青石砖铺成的地面上,血迹渗进了砖缝里,已经干涸了。这样的痕迹,想必几年之内,都很难褪得干净。商别云绕着地上的血迹走了几圈,蹲下身子来,按了一按,敲了一敲。手下触感密实,回声闷重。
季澄风立在他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
商别云不去管他,走到案桌旁、四面柱子、各处花瓶摆件,都一一细细查过,并无什么异样。
季澄风不来帮手,反而闲闲道:“看不出来,商大家也是查案的高手。要是肯来县衙投个功名,想来就没我什么事了。”
商别云无甚发现,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家现在是一伙儿人了,不用打言语机锋了,你不累吗?袁家的书房在哪里?”
季澄风被他说得一愣,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袁老爷有一个书房,袁少爷也有一个,去哪一个?”
“先去袁少爷的那个吧。带路。”商别云毫不客气,接着支使季澄风。
季澄风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脾气:“是。”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商别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涩不明,胸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了自己身旁一脸懵懂不解的几个人,却不成想,看到了姚轲的脸,他不去跟着季澄风,反而满脸热忱希冀地,挤在自己身边,眼神几乎要把人烧个洞穿。
商别云回想起来,好像这一路上他是都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不由皱了皱眉:“你不跟着你们季捕去?”
“——”姚轲倒吸一口气,兴奋地跺起脚来:“跟我说话了跟我说话了!”
说完把脸凑到商别云身前来:“大家,神仙,菩萨,等闲下来,脱了衣服让我看一看行不行?”
商别云深呼吸了一口,甩开他,紧紧迈了两步,追季澄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科学怪人小姚,不行哦。
我们那个谁还没看过呢。
第50章
袁公子的书房紧靠着内院小门,是一个独栋的院子,虽然偏僻,但是胜在曲径通幽,是个僻静读书的好地方。只是房间不大,人都挤进来,怕是转也转不开。商别云干脆遣开了众人,包括姚轲,让他们去府上的其他地方搜捡搜捡,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细微线索。只与季澄风两个人,进了这间书房。
房间里现在有些乱,捕快们已经将这里草草翻检了一遍,书画筒倒了,还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
季澄风用刀背在书架上磕了磕,那上面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书。商别云也走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环看了一圈,也走到了书架前。他抽出几本书来,闲闲地翻了翻。
“《山海志异》、《梦粱曲》、《小西厢》。”季澄风看了两眼商别云抽出来的书的封皮:“看来我们袁公子不是个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呀,别说,看书的品味我还挺喜欢。只不过这个《梦粱曲》,是不是柳巷里面唱龙阳的戏词来着?”
袁公子爱读什么便读什么,商别云并不很关心。他将书架上的书草草翻了一遍,没见到什么异常的东西。
见书画筒歪在地上,商别云扶了起来,从中抽出一副来。画裱得细致,本以为按着袁府的家境,是什么名家的藏款,没想到展开之后,是一幅画得平平的春江花月图,落款也仅有一个,从名号上猜,应该是袁公子自己的款。
“技法一般,也没什么新意,是袁公子的墨宝?”季澄风隔着商别云的肩膀,看了眼这幅画。
商别云想起来,季澄风也是爱画懂画的。他没有搭理,将画卷起来放回了画筒里,又抽出来几幅,无一例外,都是袁公子临摹的名家之作,看来还是他自己比较满意的几幅,都装裱地十分精美。
画也没什么特殊的,商别云在画筒里翻了几下,刚要放下,突然见到一张没有裱起来的纸,卷着放着,被挤在画筒的角落里。鬼使神差地,商别云将它拿了出来。
将其展开,青儿含羞坐在桃树下的侧颜,跃然出来。画中人眼角带怯,用桃花同色的朱笔摸了一笔,有种说不出的缱绻,仿佛画上人鲜活着,眼波马上就要流转过来,软软地看上画前人一眼。
商别云展着画卷,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季澄风凑过来,画风写意笔墨恣意,他没认出是青儿来,眼前一亮:“嗯?这幅倒是很有意思,与前面那几幅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也是袁公子画的?想必是彼此爱慕的两个人吧,画能传情,不是随便说说的。”
商别云从胸腹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小画折了起来,当着季澄风这个捕快的面,光明正大地顺进了怀里:“这儿也没什么,走吧,去袁大人的书房看看。”
袁大人书房设在前院最后一进院子,要跨两道横门,四方视野开阔,一看便知,是个可以严防的紧要之地。
书房门前贴着带着青州县衙官印的封条。四品大员的主书房,按律州府衙门是不能搜查的,只能等上面另外派特使过来。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一人踏前一步,一左一右,沿着胶迹将封条小心揭了下来,合力将门推开来。
跟儿子的书房比起来,袁大人的书房就显得肃穆正统地多了。规规矩矩的四方中堂,暗花梨木,两侧暗铜的烛排没有点起来,人一踏进去,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沉闷压抑。
季澄风敲了敲堂前的八仙桌:“黄花梨木,袁大人没少捞呀。”
“这位袁大人可是国丈,一件木具而已,有什么稀奇的。”商别云翻检着桌上的公文。
“什么国丈。”季澄风大马金刀坐下了,两只脚架在袁大人的黄花梨桌子上,看着商别云忙活:“听说那位丽妃娘娘从小就被当做后妃培养,没想到正赶上这几次皇权变动,都成老姑娘了,也没赶上一次选秀,还是他多方活动,好不容易献上去的。好歹得宠过两年,混了个妃位,可也没有个子嗣,想必早被圣上忘在一边了。在青州这样的地方,袁大人可排不上名头,多少真正勋贵人家,都看他的笑话呢。”
“你对宫闱之事,倒知道得挺清楚。”公文没什么特别,商别云反身看着书架上的书。
“这种程度的事,天底下可能就你一个人不清楚。老百姓对圣上卧房里面那些事,背地里可都津津乐道着呢。不过也不全是空口胡说,看袁大人的官职就知道了,他这些年,也是谨小慎微,从不冒头,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谨小慎微不一定能说明什么。”商别云拿起桌上的砚台来,嗅了一嗅,又放下了:“还有可能是明哲保身,闷声发财。”
“岫墨,十金一锭,是进上的贡品。”他点了点砚中残墨。
“金子做的不成?”季澄风对这些金贵物件没什么研究,手指沾了点墨水捻了捻,甚至用舌尖尝了尝,没觉出有什么好来,就是挺有股墨香的:“看不出来啊,老东西还是个文人脾气,在这一块儿这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