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葛鄞还是认了出来她是谁。
他收回视线,让出位置。
秦愈见他面色凝重地让开一片空间,便低下头去看那缝隙之外。
烛火跳动着,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在舞动。
羊骨沉重,然而此人盯着这么一大块却泰然自若,步伐稳健,晃都不带晃一下。她推开门之后却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前,杵着手杖一动不动。
即便遮住脸,换了身衣服,秦愈依旧通过她走路的姿势和身量,猜到了是谁。
伊丽莎白。
伫立了十来秒钟后她走了进来,先是在画堆前停留片刻,她低下头,用手杖掀起黑布一角,看了看这些拥有她的儿子——理查德署名的画。
她抬起手杖虚点着那些暴露出来的画,一边念着。
“《圣子之死》、《耶稣受刑》……《犹大的亲吻》。”
数到第十三幅时,伊丽莎白停了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
面对面挤在一起的后果就是空气不流通,人有点缺氧。
没过多久葛鄞的脸就开始发烫,这个地方塞两个成年人实在是有些勉强,脊梁骨被硌得发疼,他想要挪一下支撑点,但是又担心发出声响被外面的人发现,于是忍了下来。
然后,伊丽莎白转过头看向了两人藏身的柜子。
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紧紧握在手杖上,伊丽莎白冲着柜子走近几步,矮跟的鞋子在地面踩出声响,她走到缝隙前就停了下来。
看样子就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然而二人没有一个动的,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耶稣可以重生,我的玛姬自然也能。因此她听从了我的呼唤,回到人间。”
伊丽莎白说着,取下了那枚戒指,举到胸前。
“一个家族的衰败是注定的,但是无端的冤屈,无法平息安葬在地下的灵魂,也无法——平息我的愤怒。”
秦愈眨了眨眼睛,睫毛蹭着了葛鄞的脸。
“犹大的亲吻可以致命,不管他是否会因出卖耶稣懊悔。”伊丽莎白毫无感情的声音撞在羊骨上,略显空洞的声线与昨日之前的她截然不同。
“我很感谢当日你们的尽力阻拦,虽然——”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希望你们能够为我找出那个叛徒,不计任何代价。而这枚戒指,是为我的条件。”
然后她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拿着这枚戒指,世界之门将为你们开启。”
秦愈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她就离开了秦愈的视野,但是他知道伊丽莎白并没有走,因为接下来她听到了来自柜门的声音。
金属碰撞在一起,落锁的轻响,一个坚硬的物体坠地,这几样声音交杂在一起,不由得让秦愈呼吸一紧。
伊丽莎白这次是真的离开了,脖子上的十字架被重新倒置系上,她握着它,走出房间。
从此,这个庄园里没有人会以异样的眼光注视她,因为她已然带领着他们投入撒旦门下。
血祭给了她极大的帮助,撒旦的子女正在逐渐侵蚀比斯特的土地,只需三天,它们就会把这个地方占为巢穴。
现在只需期待夜晚降临,她将迎接她的玛格丽特回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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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愈有些费劲地吸气,伸展不开双手,他连锁在哪儿都摸不到。
“她从外面锁上了。”
葛鄞有些站立不住,大脑缺氧让他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只是凭着感觉去摸自己腰上的刀。
幸亏刚才撬完地板后,他放在了腰带上,不然现在这个姿势,抬个手都做不到的情况,他们就真得被困死在这里。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太阳穴突突跳着,在军盟里他的体能测试全是S。怎么现在在这里不过十分钟就开始头昏眼花?
“你先别乱动。”他对秦愈道。
但是摸半天也没摸到,葛鄞稳了稳身体,啧了一声,扩大了搜寻的范围。
空气越来越稀薄,秦愈突然回想起那日在沙发上时麻绳束颈的窒息,而此时的感觉更加难受。他一手撑在葛鄞身后,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葛鄞的样子似乎快要晕过去了。
一只手猝不及防覆在他侧腰,还在到处摸。
秦愈清醒了半秒钟:“这次可是你占我便宜。”
只听见葛鄞含糊不清地说“刀”,只道是葛鄞意识开始混乱了,他抓住那只摸到了他腰上的手放回去。
可是总是充满力量的那只手此刻再没有抬起来,秦愈叫了他一声,葛鄞没有回应,而且他正在慢慢下滑。
秦愈吃惊道:“怎么你还先晕过去了……”
年轻人身体素质不应该很好吗?
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他咬咬牙一把搂住葛鄞,然后将葛鄞腰上的刀抽了出来。
刀尖穿透了木板层。
秦愈拼着最后一口气,他调动全身的肌肉,将短刀横向一剌,他则用肩膀抵住那里,用力一顶,木板应声劈裂,两人摔出了柜子。
木刺扎进了两人的小腿,痛感还没来得及传达大脑皮层,秦愈意识消失前想的是昨晚葛鄞问的那个问题。
怕死吗?
怕。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活着真他妈好。
第38章 第二夜:念念
秦愈悠悠醒过来的时候,葛鄞还没醒,不过好在气息平稳,没出什么事。
地上的戒指被捡了起来,他搜遍全身,居然找不到一个口袋装下它。
秦愈尝试将戒指和自己的手指套上去,结果果然塞不下,不是太松就是太紧。
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葛鄞身上。
葛鄞平时有意无意就会去摸自己的手,那个无意识转戒指的动作便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加上葛鄞还打了耳钉,挺讲究的一个人。
秦愈便想给他拿着也不错。
试了一下刚好合适。秦愈抬起他的左手,将这枚男戒戴在了葛鄞左手中指。
戴上去的时候,葛鄞紧闭的眼睛动了动,他浑身肌肉紧绷起来。秦愈看着葛鄞像是陷入梦魇一样,冷汗一颗接着一颗从额头沁出,看上去很难受。
做噩梦?
然而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紧紧扣住秦愈的。
十分用力,掰都掰不开。
秦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推了推葛鄞,连叫了几声后,那人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松开了抓住秦愈的手,不过还是没有清醒的预兆。
此时此刻,秦愈并没有想太多,他伸手将葛鄞背上,走出了这个诡异的房间。
沿着路往回走,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来是因为两人身上带着伤,二来是他正好可以利用这空闲时间想一想,这两日内发生的事情。
捋一捋时间线,也许能找到突破口。
首先是他们到达庄园时,玛格丽特从外返回庄园——
他想到这儿,惊觉他们都忽略了这么大一个问题,当时还是清晨,那么早她从哪里回来的?
秦愈接着回忆。
玛格丽特和伊丽莎白当着众人面起了争执,她为那个骑士辩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维护他。
然而戈登又说自己和玛格丽特并无亲密关系,这个少年看起来连谎话都不会撒,比起芸芸众口,秦愈觉得他还更可信一些。
他怀疑玛格丽特和戈登在教堂真的是偶遇吗?戈登真实身份是寄住在此处的斯特林家主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对外说他姓莱恩德?
而看温特妮·斯特林的来意,就是要明抢。虽然不清楚两家有什么矛盾,不过伊丽莎白孤身在此,斯特林又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想必比斯特将会被她吞下是成定局了。
会不会是斯特林传播的谣言?
伊丽莎白虽然一人支撑庄园,但从伯爵病重开始,几个月里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理庄园,还能把庄园稳住不至于破产,可见伊丽莎白还是很有管理能力的。
若没有玛格丽特这件事发生,她也许还能挑选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将庄园振兴。
斯特林自信满满,伊丽莎白宠爱这个唯一的女儿人尽皆知,若是能将脏水泼到玛格丽特身上,再添把火,让谣言归罪于她。
那样的话——
一旦伊丽莎白稍稍放松了警惕,那么她就能趁虚而入,用些贵族的手段,将比斯特收入囊中。
不过都是猜测。
玛格丽特被愤怒的信徒烧死,死前曾说过“我曾看见撒旦从天上坠落,像闪电一样!”
看上去她像知道是谁诬陷。
从地下室出来,看着昏暗的天空,一时秦愈有些错乱。
他们俩是在里头晕了多久?天都快要黑了。
这里规定的“天黑之后”,大概是晚上八点,虽然叫人迷惑,但是的确是这样。只要赶在八点前回去,就不会有事。
空气里有着什么在暗自骚动,成群的蜻蜓低空乱飞着,回去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
秦愈穿过小花园时,发现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很明显,伊丽莎白献身借用魔鬼力量带来的影响已经在蔓延整个庄园,早间来时还翠绿的植被,此时全都枯萎,一副衰颓模样。
然而从这些枯萎的枝叶中却如雨后春笋,长出了成片成片的绝非原生的绿芽,芽尖细长略鼓,像是某种花苞。
只是隔得太远,秦愈分辨不出是什么花。
他一路穿过花园,数不清的房间,又绕了两个弯终于回到3号房。
医生和男生正在门口,像是等候了许久,一见到秦愈,男生就急忙忙跑过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们等了好久。”他止住话头,惊讶道。“葛先生是怎么了?!”
秦愈说:“没什么大碍,遇到一点麻烦。请你帮我开一下门。”
“噢噢。”
秦愈将一直没有醒来迹象的葛鄞放到床上,然后想起这人像是有些怕黑,就点了两根蜡烛放在床头。
他做完这些事情后,回身问医生:“瞿杉回来了吗?”
医生摆首,表情十分严肃:“我就是很担心,庄园里的人都变得奇怪了,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到底还是不安全。”
“她应该被什么绊住了。离八点还有多久?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们。”秦愈拖了两张凳子,让两人坐下,他则将就坐在床边。
医生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现在才五点多?”
秦愈弯下腰将裤脚卷起来,柜子上的乱刺将小腿骨的皮肉划出一道道血口,他只能最大限度降低感染的风险。毕竟在这时代,随便一个小病都可能致死。
医生表示想要帮忙,秦愈婉拒了,这样的伤口他还是会处理的。
“你们今天去照顾伊丽莎白,有发现什么吗?”
男生和医生对视一眼,道:
“我看她精神很好,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木刺被一根一根挑出来,血珠很快凝结在一起,他突然想起餐厅那副画的妙用,心想在那儿去走一圈是不是就百病不侵了?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从门内流出来的一大滩血,当时我快吓死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我还以为是她自杀了,连忙去找贝克,但是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其他的仆人也不见踪影,一整天都没见过!”
男生眉飞色舞地说着,看得出来他真是吓坏了。他并不知道秦愈和葛鄞今天在地下室见到了伊丽莎白,但是他认为这一切肯定和昨晚出现的倒五芒星有关。
倒五芒星是撒旦教的图纹,中学时期在各班级之间流传的各种有关这种黑暗、死亡、痛苦的知识,男生可了解不少。
但装逼归装逼,真的碰上这种事,他的腿还是自觉地软了下去。
“然后我们回来,门又开了你知道吗?比斯特夫人穿着一身特别哥特——也不是哥特,总之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穿的衣服。她坐在窗户的椅子上让我们进去,”他夸张地比划着,口水差点飞到秦愈那边。
“那种场面谁还敢啊,我们就在门口站着。那些血总不会是她突然兴起在房间里杀了一头猪放出来的吧?外国人从来不放血。”
重点好像放错了地方。
秦愈向医生求证了一下,男生所言非虚。医生说当时的场面实在让人胆寒,伊丽莎白开门时,他们就看到屋内也是一地的血,男生不小心踩了一脚,血还很黏,都没干。
“那种程度的出血量,和一个成年人身体里放出来的差不多了。”医生现在描述那个场景都发憷。
秦愈沉吟了小一会,抬头道:“当时你们一开门她就坐在椅子上?”
男生点点头,秦愈道:“她开门开那么快?开完就坐回去了?”
这话一出,男生脑子像宕机了一样,等到重新运转的时候,他头皮一下就炸了。
“你你你是说……”他吓得结巴起来,猛地往前,坐在了地上。
秦愈没想到他随口一说把人吓成这样,连忙把他拉起来。
“我胡说的,你别当真啊。”
秦愈又将葛鄞的裤腿也挽上去,仔细看了看,只是刮伤。酒精瓶子握在手里,他看了看葛鄞,想起来当初他下手一点不留情的事。
可是——
秦愈看了一眼那张脸,又下不去手。再说自己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提炼了一下主要信息,将项链和伊丽莎白出现在画室的事情简单叙述,当听到被污蔑成是玛格丽特所作的画是,一老一少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