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自瞥过去,秦愈脚步从容,却在底下抓紧了他的手。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肌肉因紧张而紧绷,斩下去的瞬间却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有一丝窃喜。“在想,要是我又被骗了的话,我们要怎么办?”
不论结局是否好坏,看着伊莲恩的双手被砍下,秦愈就由衷感到喜悦,因为——
“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吸了吸鼻子,并不想将自己此刻流露出来的,那种让人难为情的欣喜展示在葛鄞面前。“还好,阿尔至少还是个好鬼,没有像那两个一样骗人骗上瘾了。”
葛鄞看着他,余光里出现一个荧绿色的小点,落在秦愈的头发上。
紧接着有更多的萤火虫从前方的亮起,它们尽情释放它们的光辉,逐渐汇聚成两列细细的绿线,疏疏浅浅,落满了每一个在这里死去的生者肩头。
“这景色真漂亮啊,对吗?哪怕是没有来这里这前,我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
秦愈由衷说道,他尽量忽略那些死人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仔细看这里的天空并非深黑,而是一种深重的蓝墨色,这些萤火虫为他们引领生路,一种难以想象的平静。
这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充满了未知和希冀。身边有簌簌地擦刮声,他们像是走入了密林,又像是在水中漫步,因为空气很粘稠,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污染严重的空气。喉咙发痒,秦愈咳了好几声才将那种不适感去除。
这也是一场不算长的旅途,甚至算得上还没回味过来就结束了,但是秦愈想就此把那一段记忆从脑海中删去,干干净净,只当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
这一路走得安然,没有一点意外发生,平和得不正常。就如一向谨慎的葛鄞,就连此刻也有点担心,那个神诀会不会出尔反尔,杀他们个回马枪。
这是真实的吗?
下一秒,秦愈似乎窥破他的心思,抓住葛鄞的手,在他有些慌乱的眼神里亲了一口:“不要想太多。”
“他是那么多鬼怪都一致认可的怂包,会有胆子违抗那个上头的‘神’吗?”
葛鄞眨眼道:“的确,我没见过这样的权力掌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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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女人凄惨的嚎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齐齐斩下,断腕喷涌出鲜血,然后看着那双手被人一脚踢下,慢慢浸入水中,还没完全没入,就被一拥而上的鱼群争抢分食。不到十秒钟,水面已经一点都见不着残肉了。
事实上,湖水已经漫上来了,用不着秦愈这么做,她也会很快被拖入深不见底的湖底,成为这些怨灵化成的怪鱼腹中之物。可是她明白,就算如此,也没有人会放过她,哪怕是为了一口气,伊莲恩都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
果然,男人都是应该被恨的!
伊莲恩感觉自己很奇怪,她明明已经死了,这副躯体不过是幻象,但是为什么,双手被斩断的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疼痛以及……以及怨恨!
对,是怨恨。
她的半张脸挤压得变形,突出的眼珠像是要掉出来一样,看向站在前面看着她被□□的阿尔父女。
多好多和谐的一幕啊,这一对父女,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被放在眼里过。
伊莲恩的脊背微微拱起,她以额头抵着潮湿的地板,葛鄞皱眉按着她,伊莲恩闷声道:
“我输了,阿尔弗雷德。你可以叫这人放开我了。我想,你有很多话要和我说是吗?起码的尊重,也得给我一点吧?”
阿尔紧紧抱着没有反应的爱弥雅,面无表情看着疯魔了的伊莲恩。
漫上来的湖水寒气逼人,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泽勒湖中死灵永远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事实,它们要的是伊莲恩。
现场的人没有不怨她的,光是一个阿尔弗雷德就足够伊莲恩饱受折磨,沉入无尽痛苦之中了。秦愈这一刀,彻底斩断了伊莲恩与湖中怨灵的契约,现在,怨灵们来找她兑现诺言了。
“怎么了?看见我怕的说不出话来?”
“……”
“也难怪,像你这样懦弱的男人,干什么都干不好,连和我说两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
“我本来还指望,你能在死后变得可怕一点,凶恶一点,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停止了腰和我说话。谁知道——”伊莲恩轻蔑地笑了一声,唯恐无法激怒阿尔,“你跟你那个令人作呕的怪胎女儿一个样子,软弱无能!”
就在伊莲恩还要嘲讽他时,阿尔弗雷德开口了:
“我和你,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秦愈离阿尔弗雷德很近,几乎就是两步之遥,原本在伊莲恩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阿尔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秦愈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听。但是当伊莲恩提到爱弥雅时,这个模样憨厚的男人神情微变,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
秦愈可以发誓绝无半点虚言。
之后……
没有什么可说的,可以预见的结局。阿尔失去理智的模样有多可怕,秦愈算是领教过了,他独特的能力,让人无法从噩梦逃脱,实实在在让伊莲恩吃了苦头。
女人在地上翻滚,最后跌落入那个吞噬无数灵魂的湖水中,水花四溅,几乎将离水面还有两米远的秦愈浑身湿透了。
水面很快归于平静,也在慢慢下降,阿尔的笑容多灿烂,伊莲恩的眼神就有多怨毒。
一切似乎就此结束,但是秦愈和葛鄞都明白,这一家人的怨结永远不会解开。
他相信酒鬼也明白,不然为什么这人跑的那么快?连稍后姗姗来迟的神诀都不见一面,显然酒鬼知道这什么套路,早一步打算,离秦愈两个远远的,免得他们想起来找他麻烦。
想到这里,秦愈不禁弯起嘴角,葛鄞看他这个模样,问道:“笑什么?”
“你看到酒鬼的表情了吗?”前方的道路越来越清晰,两旁的活死人也越来越少,秦愈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脚步轻快,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这人可真有意思。”
葛鄞回想了一下,当时酒鬼在干什么:“你是说,他其实从头到尾都在装?”
秦愈点点头:“酒鬼既然能在这里活过十年,且不论是不是在吹牛,但是他的确是有那个本事的。他知道我们不会做得太过分,肯定也料到了伊莲恩会出来成为靶子,装傻装无知,能够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然后这人就趁着混乱之际,逃跑了。
“不一定。”葛鄞纠正他:“我原本是真的要他死。”
“……嗯,他作恶那么多,也是应得。不过我们又不是他。”
“不重要了。”
葛鄞挥挥手,脚步放慢。
“也是,都不重要了。”
秦愈也停了下来,他缓缓看向前方,难以置信的柔和光线从那里传来,明亮却不刺眼。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这是一个什么模样的景象,那个出口给了他一种实实在在的存活感。
周围没有任何东西,但是又被无数的东西充满。淡金色的斑点旋转着从头顶无知之处落下,洒满整个地面;有温度的风灌满整个身体,每一个毛孔都被展开……在尽情接纳这一切美好事物的时候,秦愈觉得自己身后有一双手在推自己,这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时候。
一双手,不知是哪个阶段下的葛鄞,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将他推回去现实世界。虽然葛鄞不想谈论这件事,秦愈却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抓住了他,不论是谁选择了谁,他们终究跳出了那个莫比乌斯环。
而那些回忆的存在,且当做是对这份感情的考验。
一种莫大的无助感席卷而来,秦愈下意识去找葛鄞,在这里,葛鄞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
然后葛鄞握紧了他的手。
“没事……我只是有点紧张。”
秦愈解释道,他放下心来。近乡情怯说的也许就是此时,葛鄞对这个世界没有许多认识,也就没有任何负担,但是秦愈有些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矫情什么,明明之前已经回去过一次。
葛鄞浅笑,他先踏出第一步,然后徐徐道:
“没关系,我在这里。”
二人相视一笑,共同踏出了这片被阴郁诅咒的天地,去那没有什么刺激可寻但是却真实的世界。
在即将回到现实世界时,葛鄞拉过秦愈低声道:“这对我来说,是另外一场挑战。”
2019年12月,是个寒冷的季节。对于生活在两百年后残败地球的葛鄞,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年代。
秦愈揽住葛鄞,认真道:“那就让我来做你的引导,在死去之前,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葛鄞微微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他发现此刻自己无话可说,只嗯了一声。
“我回去打一枚戒指给你,这次是我送的,不准摘下来。”秦愈说,语气似是对之前那次有不满。
葛鄞笑了一声,轻声道:“不会摘的。
“你送给我的,就是你本人也不能拿走。”
神诀默默目送这两个幸存者离开,他那落满了萤火虫的肩膀轻轻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等到那萤火消散成点点星光,这一袭黑袍也随之化为虚无。
“最后一份礼物,赠与给我尚未泯灭的良善。”
他转身迅速离去,两只原本空无一物的赤膊上,此时突然浮现了许多不明的黑色线状物,将他的手臂缠绕。
他的身影消失在点点萤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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