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迫不及待地接过拉结尔手中的卷簿,看见“人类”二字,心里一时恍然——这里是外界记录的、而他自己无法记起的失落时光。
他的表情顿时有些局促。
弥赛亚在一旁鼓励他打开卷簿,倒是拉结尔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的动作,似乎有些不赞同。
亚伯深吸一口气,拆了朱红的火漆,翻开第一页。
父:亚当。
母:夏娃。
第二页。
长子:该隐。
次子:亚伯。
幼子:赛特。
……
这一页上的名字有一大串。亚伯的眼神在“幼子”那一栏顿了一顿,不由怀疑起梦境里那个接连出现两次的“赛特”。
第二页。
长子:农耕者。
次子:牧羊者。
幼子:农耕者。
……
第三页。
家庭关系疏离,代际独立。
该隐以斧杀亚伯,受罚长生。
亚伯升天,位列天使。
后有赛特,随父母迁移。
……
真正的人生只能提炼出来的,不过寥寥数句,都和他在梦里接触的没有太大差别。
第四页的纸张异常厚重,晶莹柔韧,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微光。纸页正中有一块掌印。亚伯琢磨了一会儿,抬手覆住。
周围的葱茏树木、青天白云全部消失了。
黑暗的世界里空无一物,只有低沉的流水声孤独地游荡。
泉池旁跪着一个人。
亚伯□□着、喘息着、哀嚎着,胸前的空洞淋淋地滴着血水,染花了池水。
“亚伯。”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高处落下一个背负羽翼的身影,因眼前的惨象红了眼眶。
亚伯并不认得面前的来人,但在空旷之中,这是他仅有的依靠。
他扶住厚重的泥土地面,哭诉道:“疼,好疼……”
“别怕,别怕,疼痛只是你的回忆。”天使蹲下身来,抚摸着他的发顶,“你须与过去和解,才能摆脱这副残缺的模样。”
“怎么和解?”亚伯呜咽着寻求答案,“我该怎么办?”
“原谅或者放弃,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原谅什么?放弃什么?”
“原谅给你带来痛苦的人,或者放弃与他相关的回忆。”
“我怎么原谅?怎能原谅?”亚伯抖着嘴唇,痛苦之色愈发明晰,“让我放弃、让我解脱!”
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啸。
“来,亚伯。”天使从泉池中捧起一汪水,“饮下忘池水,就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亚伯便迫不及待地探手舀水。
发颤的手臂没能撑住沉重的身躯。人类一头栽进池水之中,胸前的空洞将池水染得鲜红。
“慢点亚伯!” 天使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从池水里拖上来。
伤者连呛了几口水,扶着地面重重地咳,咳到眼中落下泪水,顷刻间融化在泛红的池水之中。
但他表情已经平稳下来了。
胸前的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从残缺到完整不过片刻的工夫。
“亚伯。”天使试探地喊他的名字。
亚伯怔怔地将目光从地面移到对方的脸颊上:“您是……”
“拉结尔,”天使伸出手来,与亚伯握手,“你在进行一项极为重要的净化仪式,亚伯。仪式完成,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去没有罪恶与伤痛的世界。”
亚伯被他搀着站起身来,困惑地擦擦不知何故流出的泪水,一时间头脑空空。
“不必追忆,亚伯。向前看吧。你将赶赴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
崭新世界里的弥赛亚和拉结尔好端端地坐着。
但亚伯已经在遥远的过去走了一趟。
他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胸膛,没摸到空洞,才稍稍安心。
拉结尔看见他的动作,语气有些酸涩:“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
“确实。”亚伯调整自己的呼吸,“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那这一次突然梦见该隐……”弥赛亚转向拉结尔。
“是彼列指使的。”提到这个,拉结尔从怀里取出一枚晶亮的蓝宝石,“这是彼列的信使托给我的影像石。“
宝石平置在桌面上,片刻后亮起了光芒。
大家一同仰头,望向光芒中的人形。
——贝里殿下。
亚伯一愣,接着揉了揉额角。
贝里、彼列。他还真是很有创意。
“怠惰”的魔王没让他们失望。这段视频是他躺在被窝里,顶着满头乱发,一手托着石头录下来的:
“日安、午安、晚安,亚伯和其他朋友们。”他彬彬有礼地抬手打招呼,“我是彼列,也是这次梦箱计划的策划者。”
“这次计划旨在弥合破碎多年的兄弟情谊。为了保证效果,我遮蔽了双方的部分记忆,并用相应规则对参与者进行约束,因此我相信,一切谜底是在最后才揭开的——无论结局如何,希望大家玩得愉快。
“如果你收到了我的问候,则说明这次计划圆满成功。希望在这次梦境里,大家都能更加深刻地认识自我、理解他人。
“总之——总之,梦境只是开端,不是终点。如果你愿意,我这儿有该隐的住址。无论前往与否,该隐都不会提前收到消息。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彼列说着,懒懒地伸手去翻床头柜,但是翻了许久也没找到,气得伸直脖子,高声嚷嚷起来:“我的笔记本呢?!”
一个黑色封壳的笔记本飞进镜头里。
“你前天才拿到书房去。”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谢了。”彼列顺手把影像石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在被窝里哗哗翻着纸页,终于发现了地址,“卢斯伏特……球高……高轴12度,折轴42度,新伊甸第……四春,天球修……什么玩意!”
他骂了一声,翻过一页:“各位,不要着急,还有另一种表示方法。象限中心以特纳,第三象限11、37、65,格里特诺尔星系东旋臂HD1912星云灯烛座白星南岬以……以诺街4号。”
地址过于拗口,彼列说得舌头打结,一整段话下来,谁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断句。
“旅途愉快!”
影像消失了。
“在哪?”亚伯问。
“以诺街4号。”拉结尔只记住了最后几个字。
“以诺街在哪?”这是弥赛亚问的。
回应他的是两张迷茫的面孔。
“你真的打算自己去红海?”拉结尔问他。
“事情没解决,总归不是办法啊,”亚伯回答他,“尽力而为吧。”
拉结尔看着对方放松的模样,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像不像网友见面?”
“希望有个好的开场。”亚伯扯了扯领口,“有没有什么建议?”
“去见该隐当然要准备好防身工具。”拉结尔故作凶恶地瞪着对方,拖长声音恐吓他,“亚伯——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太——久了!”
“浮夸。”亚伯直摇头,又信心满满地举起胳膊,“我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
“就你这样天天坐书桌……”拉结尔捏捏他的肩膀,坏笑起来。
“好啦,亚伯,”笑容甜美的女性天使在柜台后将亚伯的新证明递给他。“身份信息已录入。过了天梯,下面的守卫者会为你指明道路。注意事项都在这里,记得出发前认真查看。祝你旅途愉快!”
他们离开红海系统录入中心,直向第一重天的天梯赶去。
那里是天堂通往红海的唯一道路,再往下,就是凛冽刺骨的极地地区。
为保持各界平稳,上下两界的各类生灵身处红海时,原有力量会消失殆尽。那时,任何一个“天使”或者“恶魔”都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
“安全才是第一位,记住了吗?”拉结尔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从天梯去,就从天梯回来——我可不想在重生河里见到你。”
亚伯笑了:“那是当然。”
“你这一趟是为了帮他。他要是敢出言不逊,你也别给他好脸色,记住,联络处是你永远的后盾。”
“放心。”亚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才是最重要的。”拉结尔轻拍他的肩膀,“我们爱你,绝不希望你受到其他人的伤害。”
“我也爱你们,也会保护好自己。”
天梯旁,亚伯同朋友挥手告别,顺着天梯一步步攀下去。
“小心脚下啊!”拉结尔挥手向他高喊。
但他的声音立刻消失在肆虐的寒风中,半点踪迹也没留下。
第51章 真实人间
“下面是关于HD1912星云烛底Ⅰ星风暴的报道。恒星风暴导致的磁气圈正在缩小,磁场泡沫减少,烛底双星、烛台、内外焰、红星、白星等七大行星的有害射线已降至危险线下,但极寒天气仍将持续,居民出行需留意道路状况,体弱者需穿戴防护物品。”
主持人的播报声消失,背景音乐声逐渐增强。
沙发里传出一声不耐的喘息声。
该隐猛地掀开头顶的绒面毯,原本浸在黑暗中的瞳孔被近乎刺眼的黄色灯光晃得隐隐作痛。
睡不着。
睡不着就做不了梦。
做不了梦就见不到亚伯。
亚伯。
这名字让他又喘了几口,从胸腔到后脑铺出熟悉的痛感。
“白星南部的暴雪还将持续,今夜降雪量可达……”
播报视频还在继续。
该隐骂了一声,视频应声关闭。
空旷的屋子里陷入寂静。
下一秒,门铃声打断了死寂。
我听错了吗?
该隐迷惑地盯着天花板。
外面的风雪这么大,怎么会有人上门?
但门铃很快又响了一声。
该隐迟缓地撑着沙发起身,拖着睡得酸软的肌肉与骨骼向门口走过去。
绒面的毯子从他怀里滑落在地,没感应到人的体温,慢吞吞地左折右折,把自己整整齐齐地叠好,躺在沙发角落里不再动弹。
该隐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声响了第三次。
真的有人。
他抬手轻挥,屋门便褪去了木制的纹路,如同一块透明的水晶,将门外的景象清楚地显现出来。
屋外是翠绿的草坪,因为防护罩的遮蔽,并没有受到外界风雪的侵袭。但来客显然刚刚穿过灰蒙蒙的风雪,亚麻色的发梢和微长的睫毛上都挂着雪片。
在这样近乎残酷的暴雪天气,人人都知道要穿上防护衣,再不济也得戴上原始的皮帽口罩遮挡刀割般的狂风。但来人只穿了普普通通的棉袄,手里撑了把伞,脸颊因极度的低温冻得通红,指尖也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在漆黑伞柄的衬托下对比得更加明显。
该隐起初还有些迷惑,可在对方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间,他的心跳都停滞了。
屋中久无人应,亚伯担心自己敲错了门,只好握紧伞柄向外走,打算回到房屋号前再确认一下。
这里是四号吧?
标牌在草坪外侧,浸在风雪之中,从防护罩里根本看不见影子。
他这一路其实已经算幸运的了——最后一班星际旅舰和南岬渡轮都被他赶上了,再通过街区传送点,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以诺街。
不过中间也有差错——忘了各星各地的时差,赶上雪夜拜访并不熟识的“故友”,说起来确实有点怪。
亚伯背手拂去脸颊上的雪水,心下琢磨:屋里明明亮着灯。为什么没人回应?
屋门到草坪有三级台阶。亚伯刚踏下第二级,手腕就被抓住了。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把他吓得全身一愣,猛地回身。
因为所处位置低了两个台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就被一股大力揽得栽倒在对方的胸口。
鼻梁隐隐作痛。
亚伯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眼中因鼻梁酸楚激起了泪光。
该隐也眼眶通红。
但他们的朦胧泪眼显然有着本质的差别。
片刻沉默。
良久沉默。
无限沉默。
“我们……”亚伯终于开口了,“……别在这儿站着。”
太冷了。
而且,该隐的衣服这么单薄,看得他身上更冷了。
水雾把亚伯的脸颊熏得一片通红。
他呷了口茶水,温热的液体从口腔到胃里都暖和了,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场风雪也太大了。”
“也不常见。这是极端天气……”该隐还想解释两句,不过因为之前走神错过了天气公报,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整个星系出了点问题。”
“外面的防护罩挺好看的。我在路上看见街道两边都堆着雪,像小山丘似的。”
“家家户户都有。这是社区强制安装的防护设施,雨雪天都能用得上,但挡这样的暴雪也是第一次。”
亚伯点了点头。
客厅里没了人声,只有茶杯与桌面轻微碰撞发出的响动。
茶水倒映出该隐的目光——那种审视的、衡量的、近乎无礼的探究目光。
那是沉淀多年的求索和绝境之中的希冀。
“该隐,”亚伯清了清嗓子,抬起眼眸,看见对方的神色,语气又柔和了一些,“……你不用慌。”
他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惶然。
“我……”该隐似乎被他的安抚惊到,张了张嘴,声音却变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