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三个门派的弟子们都泾渭分明,历练了一遭之后,倒有不少人互相结识,聚在一处攀谈说话,还有一部分是结了怨的,彼此相看两厌,恨不得拔剑相对。
一夜无事,第二日天一亮,便到了秘境开启的时候,只听轰轰几声,巨大的石门震动起来,渐渐打开,冰冷的风夹着细碎的雪花,从门外吹进来,带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寒冽气息,所有人精神都不由一振,终于要离开了。
众弟子如来时那般,各自有序地走出石门,人影挨挤,短短十数日,又换了另一遭心境,石门很快便走完了,映入眼帘的是厚厚的白色积雪,眼下正是冬末时候,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相长宁是最后一位踏出石门的,斜阳落在他身上,令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眼来,看进了一双深若古井一般的眸中,是秦于晏。
相长宁轻轻弯起唇角,现出了一点小白牙,冲对方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来。
第41章
沉沉的天空飘着细碎的小雪, 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一处,人比来时至少少了三分之一,其中以凌霄派最甚,各派长老看在眼里,心中不由轻轻叹气, 清点一番人数, 便带着自家弟子辞别离去了。
相长宁混在清虚宗的弟子中, 听伏阳长老训话,颇有些兴致缺缺,抬眼便见秦于晏站在一侧, 双手轻负身后, 眸光暗沉, 不知落在何处, 俊美的面孔上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他整个与所有人都分割开来一般。
直到伏阳长老说完最后一句, 他才轻轻抬起头来,语气温和道:“天色不早了,还是先回宗门罢。”
仍旧是来时乘的那艘飞舟,大概是经过这十数日的秘境历练,众人精神都有些疲惫,倒没有之前的那一番意气风发了, 连攀谈声都少了许多, 整艘飞舟都盘桓着一股萎靡之气。
直到回到清虚宗, 看到熟悉的宗门境况, 众弟子才略微打起了精神,互相寒暄之后,各自纷纷散去,相长宁慢吞吞地走在人群最后,抬眼便见秦于晏站在山门前,朝这边看来。
他略微一想,才反应过来对方大约是在等他,走过去时,果然见秦于晏皱眉道:“你是受了伤?”
相长宁愣了愣,道:“没有,何出此言?”
“那为何走路这样慢?”
相长宁看了看他,没答话,秦于晏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弯起唇角,语气戏谑道:“我知道了,大约是腿太短了罢。”
相长宁:……
回到紫气峰后,相长宁找到南星要了一个灵宠袋,没办法,既然养了万象虫,总不能一直任由它待在袖袋里,到时候掉哪里都找不着,有一个灵宠袋了就要方便许多。
安顿好万象虫之后,相长宁便告知秦于晏,自己要闭关炼丹,秦于晏上下打量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任他去了,只叮嘱他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来,以免引人注意。
相长宁随口应下,立刻收拾东西,去了丹室,这回他在洞天福地中得了不少好东西,最重要的是,二转培神丹的所有材料都已经聚齐了,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静坐半日,凝神静气,将一切纷杂念头都摒除之后,相长宁这才睁开双目,看向面前的丹炉,脑中默念丹方:三百年份龙骨草、三百年份竹粦参、百年朱砂粉、二百年份返魂草、一百年份当门子,佐以二百年份□□……
丹炉逐渐烧红,从炉中透出来的蒙蒙光晕落在相长宁的面孔上,投下些许阴影,他神情肃穆,动作不紧不慢地将对应的灵草药材一一投入丹鼎中,鼎盖倏然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二转培神丹需得练上七七四十九日,再静置二十日,才能起炉,这过程中,要小心看顾,细致照料,相长宁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丹炉的变化,稍有失误,便会前功尽弃,练坏一炉倒是没关系,只是材料也就这么一份,浪费的话又要拖上一段时间,实在麻烦。
是以相长宁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专注来,什么事情都被他抛在了脑后,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方不大的丹鼎,简直比他当初练任何一炉丹时都要小心,如同在照看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转眼间,两个月倏忽而过,冬去春来,枝头的雪早已化去,光秃秃的树枝上爆出了青嫩嫩的芽儿,院角的桃花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冒出了粉色的花骨朵,含苞欲放。
这一日上午,艳阳正好,春光明媚,秦于晏坐在小亭内,面前依旧摆放着一盘残局,黑白棋子胶着厮杀,清风徐来,亭外有竹叶片片旋转着落下,其中一片半青不黄的细长竹叶飘在棋盘上,被他随手拈去了,南星正在一旁侍茶,袅袅水雾升起,空气中一派和谐静寂。
就在这时,忽然有嗡鸣声响起,若梵磬鸣唱,秦于晏闻声看去,那声音正是从后院丹室方向传来的,与此同时,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色瞬间暗沉下来,阴云笼罩在小院上空。
南星不防这一变化,颇有些惊慌,手中的茶壶都差点掉下去,秦于晏微微眯了一下眼,看着外面天色,低声道:“怎么这样大的动静?”
阴云越来越浓厚,奇特的是,旁的地方仍旧是天空明净瓦蓝,碧空如洗,唯有他们这一块地方,沉云密布,仿佛是有一个顽皮的孩童提着毛笔,往干净的蓝天上点了一滴硕大的墨汁似的。
冷风乍起,青黄的竹叶纷纷被吹落,在地上翻滚着跑开,半晌之后,只听一声闷雷骤响,与此同时,后院丹室的方向也传来一声清脆鸣声,霎时间云收雾散,晴朗的阳光再次铺散下来,方才那番阴沉场景倒恍如错觉似的。
秦于晏收回目光,随口道:“若有人来问,只管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南星才从那震惊中回过神,听罢这话,连忙颔首,表示明白,再次拎起手中的茶壶开始斟茶,眼观鼻,鼻观心,一派万事不知的模样。
秦于晏指尖的棋子轻叩棋盘,发出笃笃轻响,面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白子被步步紧逼,败势已显,他动了动,将一枚白子落在关键一处地方,霎时间扭转了整盘棋的棋面,白子活了。
秦于晏轻轻勾了勾唇角,他这一劫,或许当真可以解也说不定呢。
待相长宁出关之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彼时正值五月中旬,桃花已落,枝头结满了指头大小的果子,青翠可爱,正午的阳光从房檐下洒落,令他不由半眯起眼来,步伐轻快地顺着回廊往外走,过了前厅,却见南星在院子里做什么,走过去一看,只见廊下不知何时挖出了一个小水坑,一丈见方,水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面长了不少滑溜的青苔,水质清澈,青荇摇曳间,有一群群两指那么长的小鱼悠悠游动,好不自在。
南星正在给小鱼喂食,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波光荡漾,一派闲静,相长宁忍不住笑道:“当真是好雅兴,他难不成还要在这院子里开垦几块菜地种种,顺便养几只鸡么?”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秦于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嗓音温润,十分熟悉。
相长宁转过身去,只见青年背负着手,站在廊下,阳光爬上了衣袍,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打上一层光晕,整个人若一株青竹一般,坚韧挺拔,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他的目光在相长宁身上逡巡片刻,忽然笑了,语气戏谑:“你这一闭关,倒是长高了不少。”
相长宁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相比五个月之前,他的身材确实抽条了不少,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蹭蹭往上窜了一大截,原本的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不合适了,手腕和脚踝都露了出来,因着不见天日,又刚刚服了灵丹的缘故,皮肉细腻,在太阳下面白得晃眼。
不过他如今刚刚由四灵根成功洗练为三灵根,心情正好,便不与秦于晏计较了,反而问道:“你那火毒近来如何?发作还像之前那般频繁吗?”
秦于晏细想了片刻,才回道:“发作次数倒是少了些,你炼的那些疏寒清热丹确实有些效用。”
闻言,相长宁反而微微皱起眉来,道:“容我看看。”
他搭住秦于晏的脉搏,以神识探视对方经脉内的情况,几息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秦于晏见状,道:“怎么了?”
相长宁摇了摇头,放开手道:“丹田在逐渐恢复,附着在经脉上的残余火毒也渐渐被压下去了,若是认真修养,再过些时日,就能恢复到七八成。”
听罢这话,秦于晏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对方必有后话,果然,相长宁继续道:“虽说如此,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些微的阳光落在他的眼里,灰色的瞳孔清亮无比,若廊下的那一方小水池一般,清澈见底,相长宁迎着阳光,道:“堵不如疏,这疏寒清热丹原本就是为了压制你体内的火毒的,虽说眼下看起来似乎情况在好转,可是我自己炼的丹药,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根本不能彻底拔除火毒,所以,那火毒仍旧潜伏在你体内,只待某一个爆发的契机。”
说到这里,相长宁心头如明镜也似,木中火乃是天地灵物,它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将自己隐藏起来,作出一派风平浪静的表象,只待他们一放松,就立刻卷土重来。
秦于晏面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之色,尔后道:“那么依你所见,如今又当如何?”
相长宁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笑意来,道:“自然是将计就计,等它麻痹大意之时,再一举击溃,斩草除根了。”
第42章
自始至终, 相长宁从未提起过秦于晏体内的是木中火这件事情,而秦于晏也没有详细解释过这火毒的来由,两人都怀揣着心思,并不把事情说开。
对于相长宁来说,他压根不关心这种事情, 他只需要知道,秦于晏身上的木中火, 他势在必得就行了, 而对于秦于晏来说, 他有自己的考较和顾虑,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相长宁最近很忙,他才刚刚将四灵根洗练成三灵根,自然要趁着这一股势头加紧修炼,毕竟掐指算算, 他假筑基的时限很快要到头了, 必须在这之前,巩固修为, 尽快把修为提升上来, 最好一举筑基成功。
再加上秦于晏身上的火毒暂时没有发作, 相长宁就更加轻松了,与秦于晏打个招呼, 炼了不少有助修炼用的灵丹, 以备不时之需, 便自去闭关修炼了。
寒涿谷是一个不大的山谷,但是因着里面有一方自然而成的寒潭,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它正在紫气峰与莲花峰的夹缝间,一道瀑布从山隙间挂下来,远远望去,如一条白练似的,水雾蒙蒙,谷内灵气充沛,便是寻常的花草树木都比旁的地方长得好些。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谷内有不知名的花绽放,引来蛱蝶翩翩起舞,美不胜收,再往前去,便是瀑布了,水声隆隆作响,而透过那厚重的水雾,隐约能看见瀑布下站着一道身影。
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持剑立于水中,身形挺拔似青松一般,发丝尽被水雾打湿,沾在肩背上,鬓发鸦青,更衬得面白如玉,俊美无俦,男子双目微阖,长睫沉寂,上面甚至沾了晶莹的小水珠,他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能将其唤醒。
近在咫尺的瀑布飞流直下,水声轰鸣,嘈杂无比,落在那人耳中,声音却如同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渐渐地轻了,更轻了,与此同时,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来自心底的呼吸,一起一伏,如同那些翩翩飞舞的蛱蝶,又如同在溪水中穿梭的游鱼,还有风拂过枝叶时发出的轻微响动,都仿佛与那呼吸融在了一处。
起。
伏。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倏然睁开双目,猛然劈出一剑,剑气肆意纵横开去,将面前的瀑布拦腰斩断,其速度之快,剑意甚至发出尖啸之声,万千剑气若漫天星光,铺天盖地地飞去,最后聚集为薄薄的一线,猛然劈开了那一段瀑布,铮然一声,瀑布后的石壁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这并不是唯一的一道,那石壁上还有成千上万道剑痕,有浅有深,纵横不一,如同伤疤一般。
瀑布停顿了一瞬,然后再次悬挂下来,一切如往常一般,唯有剑啸之声在山谷中盘桓回荡,久久不绝。
秦于晏在瀑布下又站了片刻,直到心境恢复如初,才收剑回鞘,锵然一声轻鸣,惊走游鱼无数。
他一双眼眸如同被寒潭浸透的星子也似,乍一看过去,就仿佛方才那些剑意还未散去,割得人皮肉生疼,不敢与之对视,秦于晏提着剑一步一步从水中走出来,湿透的衣袍下摆沾在一处,勾勒出挺拔笔直的双腿来。
没一会,衣袍便干透了,秦于晏将发冠摘下来重新束发,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一张传讯符自谷外飞来,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停下。
秦于晏冷漠地看了那传讯符一眼,手中动作不停,继续将发丝束好,收起自己的剑,最后才伸出两指将那传讯符夹着,挑开看了看。
他的面孔是没有什么表情,与平常的温文和善全然不同,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冰冷的漠然,令人不由望而生畏。
那传讯符被看过之后,就化作一道青烟散去,秦于晏略作整理之后,便离开了寒涿谷,御剑往紫气峰顶飞去。
尚剑阁是紫气峰峰主的居所,秦于晏到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主座上的冲阳道尊,他走过去拱手行弟子礼,姿态恭敬,温声道:“弟子见过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