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玄自己从小看着长大,向来最是懂事贴心,还是小小一团的时候,就知道心疼成日泡在寒泉中的自己,每次都要守在一旁。长大后,仪貌修为也无不一等一的出挑,端得是清风朗月,任谁都要称一句“凌霜峰首徒后生可畏”。
可如今,自己温雅如玉的小徒弟怎么会成了那一身邪气的休徵君?
他费心筹谋,想要将复玄妥当地送回煞狼族,却没想到这崽子暗中已经将煞狼族太长老顾长风都收入麾下了,不仅早已收拢了大半个煞狼族,还反过来戴了个铁面具来戏弄羞辱自己。
为什么?林巉始终不得其解。他自问并无苛待复玄,反而事事关切。可为什么自家小徒弟事事都瞒着自己,还这么……讨厌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思绪纷杂间,不知道闷头走到了哪个荒郊野岭的林巉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土坡。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土坡,竟有些愣神。他记得当年他把还是一只奶崽子的复玄从狼窝里抱出来时,也是在这样一个荒郊小土坡。
他手中拿着凌霜剑,往地面上戳了戳,土坡上的泥土有些干燥,不一会儿便被他刨出一个小小的坑来。俄尔,他回过神来,看着地面上的那个小坑。怎么了?还想着从里面又刨出一只狼崽子来吗?他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却苦得心里发酸。
手里的烙饼已经有些凉了,林巉咬了一口,舌尖上蔓延开来极好的味道稍微冲淡了些许心里的不适。
“元……元山真君?”林巉的身侧忽然传来一阵迟疑的声音。
林巉咽下这口饼,向身侧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鹤装的俊秀青年站在路旁,正看着自己。
秦舟本就是与林巉擦身而过间的随意一瞥,却忽然觉得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好像是自家师尊的好友元山真君。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觉得那满面愁色,拿个烙饼刨土的人怎么会是向来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元山真君。
但他又觉得实在是像,三思后还是犹豫出言唤了一声。
于是他便看见了那个人回了头,凝神而视间,那人面上愁容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浸出的清冷孤绝,仿佛眉目间都凝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让人望而远之。他一身素袍随风动,哪怕手里拿着烙饼,嘴角沾了些许油渍,也丝毫未损他的仙风道骨,姿仪出尘。反而让人觉得并没有半分的不妥。
果然是元山真君,看着这熟悉的模样,秦舟确定道。
他走上前,弯腰行了一礼道:“真君。”
林巉认得这青年,这人常跟在祝风的身后,是祝风的大弟子,叫什么来着……林巉想了一会儿,好像叫秦舟。
“秦舟?你怎在此处?”林巉看着忽然出现的秦舟,出言道。
秦舟恭声回答道:“师尊今日让我出来办点事,没想到竟碰到了真君。”
“你师尊在附近?”林巉略有些意外。
“师尊这几日一直在入江城,说是寻一味药材。”秦舟道。
“你的事办完了吗?”林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秦舟点了点头:“正要回去。”
“正好,带我去见你师尊。”林巉收好烙饼,拿出一方雪帛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渍。
“是。”秦舟飞快地应道。俄尔,他对着林巉笑了笑:“师尊见到真君,一定会很高兴。”
“但愿吧。”林巉道。
天光渐亮,宁安城外,一只带着入骨剑伤的手将在地上沾尘的滚云月袍轻轻捡了起来。
第44章 值得
入江城与宁安城隔得不算近,林巉跟着秦舟慢悠悠地御了一个时辰的剑,连入江城的影子都没看见。林巉看着逐渐高起的日头,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他御剑上前,一把提住秦舟的后衣襟,凌霜剑犹如一道明虹一般带着秦舟的鸣凡剑瞬间窜了出去。
秦舟被风刮得生疼,他双手结印,竭力让跟着凌霜剑飞掠的鸣凡剑不掉落下去,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给自己施一个避风咒。
半个时辰后,秦舟实在累得慌,他壮起胆子,对着凝神皱眉的林巉支吾道:“真……真君,要不真君带我一把……”
林巉看也没看秦舟一眼,只淡淡道:“本君如今不是在带你御剑吗?”
“不……不是。我是说真君……”
“难不成你还想上本君的凌霜剑?”林巉终于侧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得额发凌乱的秦舟,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带动眼角略微飞起,透出一股凌厉之色,一双眼神光内敛,衬着凉薄之意,竟让秦舟一句称是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不是,秦舟不敢。”秦舟连忙道。
林巉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直到秦应低下了头才收回了视线。俄尔,他丢了个避风咒到勉力维持鸣凡剑的秦舟身上。
秦舟感受到忽然消失的烈风,抬眼看了看一直拎着自己领子,御剑行在自己身前,沉默不语的林巉。
其实元山真君并不如外表那么冷心冷情?秦舟偷偷想道,还挺心软。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笑什么?”林巉的声音忽然在秦舟耳边响起。
秦舟猝不及防地抖了抖,顿时随口乱诌道:“没什么,就是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师尊了,心里高兴。”
这小子倒挺暖心,林巉收回了视线,俄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真君何故叹气?”林巉的叹息虽轻微飘渺,但不敌秦舟耳聪目明,依旧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什么。”林巉定了定神道:“你既着急见你师尊,那我们便快些吧。”
言罢,还不待秦舟说什么,已快成一道虹影的凌霜剑速度又是一提,向前猛地飞掠去。
连拖带拽着鸣凡剑的秦舟:“……”
日头高照才刚起身的祝风打了个晚起的哈欠。可这个哈欠还没打完,他的房门就被猛地推了开来,他的大弟子秦舟脚步虚浮地一个踉跄扑了进来。祝风默默止住了余下的半个哈欠。
“精气不足,举止无礼,仪表不端,像个什么样子!”没打完哈欠的祝风心情极其欠佳,他黑着脸看着秦舟,放声斥道:“进来也不先敲个门,跟那元山真君一样,没个章法,不懂礼数……”他说得有些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口。
他低着头,余光只见一个身影从自己大弟子的身后走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柄寒光宝剑便被拍在了他身侧的桌子上。剑气逼人,将祝风垂在身侧的一缕头发略微扬起。
何人如此大胆?!祝风皱起眉头,斜眼一瞥,只见桌上的那柄宝剑通体雪色,寒意萦绕,周遭似有冰屑凝结。
怎么这么像凌霜剑?祝风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有些僵硬。他又看了看,随即喝了一口茶压压惊,才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林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祝风似是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自觉,他若无其事地冲着林巉笑了笑,开口道:“多日不见,元山真君倒是更加风姿无双,修为高进了。”
林巉瞥了没皮没脸的祝风一眼,也懒得计较他背后说自己坏话,他在祝风面前坐下,看了看桌上的略有一丝杂色的青玉杯,又默默移开了眼。
“怎么了?就那么一点瑕疵,一样能喝茶。”祝风看着看似沉默,实则嫌弃的林巉,一脸的义愤填膺:“出门办事还要那么精致,我看你就是被你那徒弟惯坏了。”
祝风想了想林巉那仪表出众,事事能干,几乎把林巉捧得吹毛求疵的大弟子,又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衣衫凌乱、面无人色的自己的大弟子,愤恨地移开了眼。
他不嫉妒,自家徒弟挺好的,他想道。
想到复玄,祝风回过神来,他看了眼林巉,有些奇怪道:“你怎么一个人?”
林巉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怎么就不能一个人?”
“复玄呢?”祝风问道:“不是一贯你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的吗?形影不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师徒俩一样。怎么没看到他?”
林巉随意拿了个空茶杯在手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垂着眼,只一言不发。
“怎么了?”祝风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皱眉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林巉将手中的青玉杯放到桌上,良久后沉声道。无论复玄做了什么,现在他都是自己的徒弟,自己都不能说他一句不好。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我让他回煞狼族了。”
祝风闻言讶异地看向林巉,道:“复玄肯?”
林巉有些疑惑地看着祝风。
祝风戏谑地扬了扬眉:“你那徒弟粘糊你粘糊得跟个什么似的,走哪儿跟哪儿,你伸个手他都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皱个眉他就能知道你哪儿不高兴,身上揣一堆你的精细玩意儿,把你惯得看个茶杯都嫌东嫌西的。小时候你逗他说煞狼族来接他的人到凌霜峰下了,他缩在你怀里抱着你哭了一天,谁碰他他跟谁龇牙。就这样如今他能让你一句话就乖乖回煞狼族去?”
“况且。”祝风眼波一转,看向林巉道:“你舍得?”
林巉一愣,似是不解祝风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什么舍不得?”
祝风却不说话了,他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略嫌寡淡,又让门口傻站了许久的秦舟出去买点适口的糕点回来。
“你这次来找我,总不是为了来叙旧的吧。”祝风使唤完秦舟后,趁着林巉还没来得及出声,迅速言归正传道。
林巉闻言也不再深思,他定下神色,“嗯”了一声道:“我本来想着过段时间去风阁寻你,却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林巉看向祝风:“你听说过乌灵蛊吗?”
“乌灵蛊……”祝风沉吟了一会儿,道:“是那魔界已失传千年的邪蛊?”
见林巉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你问这做什么?”俄尔,祝风皱起眉头:“你不会中了乌灵蛊吧?”
见林巉不做声,祝风猛地站起身来,他走到林巉身边,一把抓住林巉的脉门,不过片刻,一双眉头便死死皱在了一起,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祝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他看着林巉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蹭地冒了起来。
他一甩袍袖,怒道:“你可知道这乌灵蛊是何物?它是邪蛊,可它也不是一般的邪蛊!它当年是能让三界胆寒甚至最后不惜联手剿灭。它能侵蚀灵脉,污染灵力,让人衰竭而死,更是号称无解!你怎么会沾染上这东西!”
祝风想了一会儿,道:“是不是跟复玄有关?凭你的修为,几乎没人能暗算到你……你莫不是帮复玄挡的?”
他死死地看着林巉,林巉却始终没有抬眼。
“林巉!”
“祝风。”林巉叹息般地说道:“他是我徒弟。”
祝风摁住桌面的手用力到青筋蹦起,屋中的气氛一瞬压抑沉寂到了极致。
良久后,祝风败下阵来,他仿佛精疲力尽一般缓缓坐了回去。“林巉……”祝风敛神,叹了一口气:“你是我此生挚友,我不希望你有事。”
林巉闻言,倒是看着祝风缓色一笑道:“一个破蛊而已,能奈我何?你莫要多虑了。”
祝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看,闷声道:“你传消息回重山派了吗?”
林巉摇了摇头,道:“还未,不过前段时间我让掌门师兄帮我查了乌灵蛊的讯息,昨日才传了消息回来。”
祝风凝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沉色道:“不行,在外多有简陋不便,我的东西都在风阁,你即刻随我回风阁再说。”
“你不是要寻一味药材吗?”林巉愣了愣。
“让秦舟留在此处寻就是了。”祝风道。
“不必,你继续留在此处寻药。扶歌精通医理,我回重山派也是一样的。”林巉回绝道。
“你那师妹擅长的是医理,而非这些旁门左道的蛊术。你可先传个消息给重山派,然后跟我回风阁。”言罢,祝风拉下脸色看着林巉:“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看了看祝风的脸色,林巉妥协道。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俄尔,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祝风看着这一幕,心里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了冒头的趋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中挑了一个一丝杂色也无的青玉杯出来,给林巉倒了一杯茶,然后狠狠放到林巉的面前。
“喝吧!”祝风咬牙道。
林巉瞥了一眼桌上溅出茶水、通体莹润的青玉杯,又看了一眼祝风隐忍切齿的神情,半晌后,才赏脸一般端起了茶杯,略微湿了湿嘴唇。
“复玄究竟是怎么把你惯成这样的?”祝风忍不住问道。
林巉放茶杯的手僵了一瞬,但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祝风叹了一口气道:“复玄的确看重你,你这一蛊挡得也算值。”
林巉却并没有回答,他神色内敛,只抬眼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
第45章 认错
秦舟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手里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桂花糕,不过须臾,满屋子都是勾人的香气。
见到自家徒弟提了糕点回来,祝风又笑得春风和煦,他冲着秦舟招了招手:“回来得这么快?”
秦舟走到祝风的身前,把手中的桂花糕麻利地放到了桌上打开后道:“师尊,桂花糕一共七……”
“好了,你先退下吧,为师跟元山真君还有要事商议。”还不等秦舟说完,祝风便正襟危坐,一脸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