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后,他们家财物被挥霍一空,失势后……那户人家的独子便被乡里活活打死了。”林巉微微垂下眉睫,“那户人家也被邻里厌弃,夫妻二人落魄而终。”
“我不解,便去找你师祖,你师祖只告诉我‘贪欲’二字。”
“师父觉得,错的是你那颗灵珠,还是那户人家的贪欲呢?”复玄看向林巉,问道。
林巉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自然是那户人家的贪欲。”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那颗灵珠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当然,我也有错。”
“师父是好心之举。”复玄道。
“好心之举又如何?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岂能因你一句‘好心’一笔勾销?”林巉挑眉道。
“那师父觉得那户人家的贪欲错了吗?”
“当然。”林巉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复玄,似是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
“可师父,每个人都会有贪欲,都会有控制不住贪欲的时候,既是错,那该如何?”复玄看向林巉,屋里的黑暗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夜色一片,复玄只听见林巉的声音在极近的耳边平缓响起:“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贪欲,那就让自己能够承担起放纵贪欲的后果。”
林巉略微抬起下颌,眉目间尽是让人不敢直视的凌冽与傲慢,他道:“或者,让自己强到令人不敢置喙。”
复玄看着一瞬夺目起来的林巉,俄尔,轻轻笑了一声。“师父说得对。”
故事讲完了,林巉又翻过了身。
屋子静默片刻后,复玄出声道:“所以师父这次要给阿清姑娘他们留颗灵珠吗?”
沉寂中的睡意逐渐蔓延,林巉有些困乏地眨了眨眼,道:“不了,我挺喜欢他们的,就不给他们留灵珠了。”
林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复玄道:“之前走得急倒是忘了,明日.你记得去善一下后,免得白连的死牵扯到他们身上,平民百姓,可经不住权贵的折腾。”
“好。”复玄轻声应道。
第42章 败露
第二天林巉也没吃上烙饼。
因为宁安城老城主与少城主尽数死在了城主府中,城中禁军将领卫蓟为缉拿凶手,一大早便封锁了全城,搞得声势浩大、人心惶惶,但不过半天时间,又解除了城中封锁,让人莫名其妙。
虽有林巉的安抚,那邻家夫妇也依旧在家里战战兢兢了半天,直到复玄回来后说城中解禁了,他们才放下心来。
“处理好了?”林巉坐在庭院里,用复玄准备的上好紫砂茶具泡了一壶茶。
复玄“嗯”了一声。
“宁安城主怎么也死了?”林巉抬眼看向复玄,问道:“可是有麻烦?”
“宁安城主的死与我们无关,某人是个聪明的,知道该怎么做。”复玄想到他现身时,站在城主府正苑正在擦拭剑上残留血迹的卫蓟那依旧一脸平静的神情,平缓答道。
这卫蓟,倒是个人物。
“宁安城要变天了。”林巉揣着杯热气氤氲的热茶,看着略显苍透的天色,忽然说道。
复玄在林巉面前坐下,顺手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他抬起眼笑了笑,却莫名有着一股凉薄之意:“变就变吧,自古强者搅弄风云,弱者只能随波逐流。左右这宁安城的风云也变不到我们头上,师父权当看个戏吧。”
林巉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喝着茶。院中一时安静至极,却不显冷清。
“院子找好了吗?”林巉喝完了一杯茶,放下茶杯,问道。
复玄自然而然地给林巉续上了一杯茶,轻轻地“嗯”了一声。“找好了三处合适的院子,都是不喧哗吵闹又不太过偏僻的。师父可去看看,若不满意,我再去挑选。”
初阳姣好,林巉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睛。
“不去。”
意料之中的复玄扬了扬眉梢,带出点眼角略微的笑意,他一双拿惯了刀剑的手修长有力,如今端着一个脆弱的紫砂茶杯,倒也显得指端如玉,妥帖得当。
“那……”
“你喜欢哪个就选哪个,按你的心意来吧。”林巉随意打发复玄道。
复玄看着林巉这副稍显无赖的模样,眼角的笑意略微深了深。他刚想说什么,远处的天边便斜斜地掠过来一只灵鸟。那只灵鸟通体金璀,绕着林巉飞了一周后,轻轻落到了林巉的手上,亲昵地蹭了蹭林巉的指腹,化成了一卷竹牍。
是严泊的回信。
林巉展开竹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手就丢给了复玄。复玄放下茶杯接住竹牍,展开看了一遍后,发现上面所说的乌灵蛊跟顾长风查来的消息差不多,便合拢了竹牍,放到了桌面上。
“师父莫要担忧,既是次蛊,必有解法。”复玄方才眼角的笑意荡然无存,初阳和煦,照在他身上却一丝暖意也无。
“我一定会为师父解了这蛊。”
只是一时疏忽,便让林巉陷入到如此大的危险之中。复玄略微垂下暗潮涌动的双眼。
还是太没用了……
“无妨。”林巉看不清复玄眼中的神色,还以为他是在忧心。他把茶杯从复玄捏得死紧的手中解救出来,出言道:“有你阵法的暂时镇压,近日来乌灵蛊并无异动,石九的元神也在我们手上。况且有你五师叔在,一个次蛊而已,成不了什么事。”
“对了,还有一个平常不甚顶用的祝大长老,他惯研究些旁门左道,大概应该也对这蛊略有耳闻。”林巉泼了复玄杯中冷茶,似是才想起还有祝风这么一号人物,随意说道。
但他眼里却隐约露出了一点揶揄的笑意。
复玄看着不由得有些气闷,他看着林巉,闷声道:“师父与祝长老倒是亲近。”
林巉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将新添上热茶的茶杯递到了复玄手里,冷漠无情道:“喝完这杯茶,就出去定院子,莫要磨蹭。”
复玄:“……”
新院子定下来后,还未来得及打理便天色渐晚,那对邻家夫妇强行把妄图去客栈的林巉从院门口给拽了回来,扬言“恩人去住客栈,就是让他们良心难安”。
复玄乐享其成地看着林巉束手束脚地被那对热心的老夫妻重新拖进院子,在林巉责怪的眼神暼来之前,又对着林巉无辜地眨了眨眼。
夜色渐深,细微的虫鸣在窗外响起。在林巉逐渐睡沉许久后,原本闭着眼呼吸平缓的复玄却慢慢睁开了双眼。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林巉,理了理他睡得微乱的额发,端详许久,最后轻轻俯身,在林巉的额间触水般地浅浅印下一吻。
……
西巷后有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虽无人打理,但也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竟别得了一番自然之趣。
复玄刚踏进这片竹林,顾长风便从一棵翠竹上跃然而下,稳当当地落到了复玄的身后。
“殿下。”
复玄左手掌心的金纹逐渐隐去,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顾长风,道:“何事唤我?”
“殿下,白狐族已有暗中归顺黼烈君的趋势。”顾长风低声道。
复玄微微蹙了蹙眉。白狐族投靠谁并无甚重要,但她们的至宝天昭珠若是被当成投名状给献到他那心比天高的四叔那儿去,就难办了。
他那四叔虽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昭天珠若真到了楚衍炽的手里,他再夺过来怕是要费些时间。跟林巉一样,复玄向来不耐多余的麻烦,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抬眼对顾长风吩咐道:“你先回妖界,莫给白狐族施压,只需要盯好她们的昭天珠,必要时,可顺水推舟一把,让她们上好我四叔的那条船。”
夜风渐起,微微吹起复玄的袍角。“我四叔那里,略微透露一点我要回妖界的消息给他吧。凡间有句俗语,叫狗急跳墙。”复玄慢条斯理地冷笑了一声:“不知我这四叔急了,又会干些什么?”
顾长风闻言记下,颔首称是。随后他又说了一些其余不甚重要的消息,直到看到复玄略有不耐的神色后,才恭身退去。
月上中天,夜色浩茫。一片黑云被夜风晃悠悠地吹得飘过遮住了月色,地上万物都渐渐沉浸在黑暗之中。
一个在夜色中如鬼魅般穿掠的身形忽然停了下来,正是从复玄处刚刚领命离开的顾长风,他停下.身形,双瞳微缩,一时之间竟是连呼吸都静了下来。
前方青竹渐疏,隐隐间呈现出一条道路。
林巉正站在那条青竹路的正中,身姿如松,映着寒光的凌霜剑斜斜佩在腰侧,月色暗沉,他的半身都没在如墨的夜色之中。
“顾太长老。”林巉抬眼看向他:“别来无恙。”
俄尔,林巉顿了顿,似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他的身侧立着几棵翠竹,几只低垂的嫩绿色的竹叶垂在他的眼前,略微遮去他半面神色。
没有一个人说话,周遭静谧,半弯的月悬在天上,黑云远去,重新展露的月色亮得刺眼。复玄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依旧是一袭温良白衣,明亮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显出一种冰凉之感。
何其熟悉。
“休徵君。”
林巉看着他许久,终于出声道。
顾长风何等人物,岂会首鼠两端、示忠二主?他效忠的,始终只有那一个人。
是他蠢了。
复玄深沉如水的眸色略微动了动。
“师父……”许久后,复玄开口道。他对上林巉从未对他展露过的冰冷眼神,一时之间,嗓间竟干涩得不能再言。
他与他之间不过咫尺距离,但那相隔的短短数步,却犹如一道天堑破空,将他们二人生生割裂开来。
第43章 剑血
凌霜剑裹着风声怒然出鞘,泛着寒气的剑刃气势汹汹地抵在复玄的脖颈旁,凌冽的剑锋却颤抖着不能再往前一分。
复玄抬手抓住凌霜剑的剑锋,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浸入他的袖口,几乎将他白色的袖袍尽数染成刺眼的血色。
往日里磕着碰着一点儿都要在林巉面前耍个无赖装个可怜的复玄,如今剑锋入骨,却一声不吭。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林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一瞬尽数湮没。
他薄唇无声轻启,林巉认出,他是在叫师父。
“楚复玄。”林巉看着他,终于出了声。他竭力让自己语调平稳下来,可到了尾音处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他看着复玄鲜血淋漓的手,片刻后移开视线,狠狠地震开了复玄握着剑锋的手,凌霜剑溅开一朵血花,被收回在侧。
“我为你师二十多年,自问对你悉心养育教导,从无半分懈怠,也从未有过半分亏待。却不知为何你对我竟如此厌恨,诸事欺瞒,还特意转变身份来羞辱于我。”
复玄的手垂下,血滴落在脚边草木上,染红了一丛木叶。
“不是的,师父……”复玄涩声道。
林巉几乎气红了一双眼,这声“师父”简直是在往他的肺管子上戳,他怒道:“别叫我师父。”
复玄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鲜血,一身狼狈。
休徵君那轻挑的言语,冒犯的行为在林巉的脑中一幕幕掠过,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时候窝心长大后贴心的小徒弟,只感觉自己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复玄被他的这句话骇得脸色苍白,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林巉的手,却被林巉一个侧身躲了过去。
复玄的手停在空中,寒凉的夜风穿过他染血的指尖,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他看着林巉,在这夜色苍茫中,眼中一丝光亮也无。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林巉看着他,眼中尽是沉重的哀恸。他的语调低缓而飘渺,几乎是一出口就被夜风吹散在这竹林间。
“师父……”复玄面色如雪。
良久后,林巉忽然放弃般地叹了一口气,他站在这如海竹林之中,忽然觉得身心俱疲,他移开视线,转身欲走。
“罢了,我也不想知道了。你既在煞狼族有了根基,如今便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我一介散人,不敢再耽搁妖界大殿下了。”
“师父!”复玄急声唤道。他疾步上前,想要追上林巉,可还未待他靠近林巉,就被林巉的一道灵力给掀了出去,狠狠地撞断了数棵翠竹才停下来。
复玄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林巉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回头。等到复玄抬起头时,林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竹林中。
……
天色还未亮,几颗星子缀在天上,遥远的天际处却已显出一点朦胧的天光。
官道上一个行人也无,周遭虫鸣窸窣,林巉揣着邻家夫妇给他烙的饼,踩着稀薄的夜色出了宁安城。
他抬起手咬了一口饼,转眼却看到了手腕上微垂的袖袍,林巉皱了皱眉,将身上昨天复玄亲自给他披上的银丝滚云月袍脱了下来,随意丢到了路边,又从储物空间中任意寻了一件外袍出来穿上,看也没看地上裹满尘灰的滚云月袍,举步便向前走去。
林巉也不御剑,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良久后,他微微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执剑的右手,脸色竟显出一丝苍白来。
那可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小徒弟,自己怎么能用凌霜剑挟在他的脖子上。他手上流了那么多血,又被自己掀飞出去,也不知道伤得严不严重,疼不疼……
林巉叹了一口气,心口仿佛在被针扎似的连绵地疼。
他是气得狠了。
可怎么会这样呢?林巉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