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丽透过监视器向外看,诧异得立刻摘下阅读镜,飞快捋两把头发,然后开门,“大法官阁下,请进。”
门外银发整齐挽起,披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正是艾嘉德大法官。
“不必了,”她说,“我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好。”
投票已经结束,大法官雨夜私下和一方律师会面,不会被视作有受贿嫌疑。
但她们只在庭上见过,只有过几次问答,没有任何深交。
沈丽深呼吸,下了庭,她没必要再紧张,就坦诚地表露疑惑,“为什么您会来拜访我,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投赞成票。”
“我进入法学院时,二百四十二个学生里只有四个女人。一个顶不住压力,一个怀孕,最后成功毕业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结了婚,拿到法学院文凭,却一生没有参加过司法考试,另一个,是我。”
“通过司法考试,我去了地区检察院。年复一年做文书工作,他们不让女人上庭。我需要感谢另一个女人,辛兰利,应召女郎连环杀人犯。他们也不信连环杀人犯能是女人。”
“让男性检察官在法庭上质问一个女凶手,看上去像威逼。为了能漂漂亮亮把她定罪,地区检察院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任命我为检察官。让女人去对付女人。”
“您的时代比我们的时代更艰难。”沈丽真心实意地说。
艾嘉德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我得到大法官的席位,这反而让我胆小了。我畏惧如果我不配合他们投票,我会被迫辞职,联邦的女性会失去这个席位,女人会像几十年一百年前一样,由九个男人来决定她们能不能深造,能不能上班,能不能离婚,能不能堕胎。”
“但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畏首畏尾。孤军奋战太久,久到我忘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争。——即使我被迫辞职,也一定会有另一个女人站出来代替我。”
她郑重地问,“你会吗,沈律师?”
沈丽站在家门口,真诚地做出承诺,“我很愿意,大法官阁下。”
“谢谢。”艾嘉德点头,撑起伞向屋檐外的大雨走去。
一架悬浮舰在外等候,艾嘉德走入舰舱,田西满面忧色和愤怒,“他们开始调查您了,我得到消息,有人开始一件一件查您办过的案子,要抓您的错漏弹劾您。”
“祝他们幸运。”银发的大法官不为所动。
“我担心他们会不择手段,破坏您将来留下的‘遗产’。”田西轻声说。
每个政治人物,每个大法官都会留下一份“遗产”,一种精神,一份名誉,一段被人铭记的历史。大多数时候会是一个以这个人命名的图书馆,一尊塑像,一个基金,大学里的一个奖学金。一旦被弹劾,这些都会化为乌有,这是对一个大法官最大的惩罚。
艾嘉德按了按眉心,“也许我不会有图书馆和雕像作为遗产,但比那好得多,我的‘遗产’是一个斗士,她会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
田西摇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沈律师。”
“她身上有我欠缺的东西。”艾嘉德说,六十九岁的大法官眼里浮起回忆的神色,“为什么我放弃了斗争,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我以为,从不能入读法学院,到得到最高法庭九分之一的席位,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但她是一个永不满足的女人。从帝国到联邦,从奴隶到平民,所有人都在说,联邦已经给你足够多,为什么你还不满足,还在争取更多的权利?”
“女人从小被教育,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对那些东西感恩戴德。但我希望有更多女人像她一样,只要还有一丝不公在,就永不满足,永不妥协,永不因争取到更平等的权利而感恩戴德。”
田西喃喃道,“大法官……”
艾嘉德的神色变得柔和,她望着她的助理,就像在所有男性的求职简历里发现一份女性的求职简历时一样,“田西小姐,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的遗产,做一个斗士。”
最高法庭的判决公布,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更多的性侵案件被披露,军方对《邮报》的起诉也不了了之。
军部为此举行小型会议,第九基地的舰队长吴少将与庄烨参与会议,被停职的沈汉也接受召唤参与。他与庄烨坐在下首,台上双方总指挥说些场面话,中将们唇枪舌剑。
庄烨这一方的军部发言人,那位与钱宁直播辩论过的穆准将说,“没有任何证据——”
“不,有证据。”下面传出一个声音。
穆准将冷笑着看去,正要看看是谁这样打断他,却愕然发现是庄总指挥的小公子。
“庄上校,您不能把钱上尉的指控当做证据。”
许多目光集中在庄烨身上,他平静地答,“诸位长官,在这次事件发生后,吴少将曾授权我展开调查。”
吴少将强笑,“这,我,这是程序。”当场擦起汗来。
庄烨继续,“在调查中我发现与钱上尉同一届,在中央军校读护理,后来自杀的金妮准尉曾留下一份完整的性侵检查记录和物证。但证据指向费准将,于是我擅自提取了费准将的DNA进行对比,没有征求他的同意,DNA来源是被他丢弃的易拉罐,对比结果吻合。”
费以诚脸色铁青,“你非法采集我的DNA,所谓性侵检查的证物也可能是你采集我的DNA以后栽赃给我!”
非法采集的证据不能上庭,DNA吻合只能证明他和金妮发生过性关系,金妮死于自杀,甚至不能和他对质。
沈汉越过长桌看着庄烨,白皙漂亮的年轻人越来越习惯成为目光聚焦的中心,他与沈汉对视,才显露出一点赧然,随即回到话题。
“仅仅一个DNA吻合,缺乏证人,确实证据薄弱。所以我又找到另一位证人。”
费以诚盯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光,被从小看大的弟弟背叛,“你又找到谁来陷害我,又一个自称受害的女军校生?”
庄烨这才看向他,他的眼睛水润,里面却有什么使费以诚畏惧。那种畏惧涌动着变成不祥的预感。
庄烨说,“除非你认为你的妻子也在陷害你。你的妻子伊莎小姐害怕你接近你们的女儿,你居然没有发现。每次你要求她处理掉你穿过的衣服,她都藏起了一些东西。最多的是毛发,你猜如果把那些毛发和声称被你性侵的女性对比毛囊DNA,会有多少吻合?”
第六十七章
DNA送去检验,费以诚妻子的指控,其他受害者的指控……几天内这些证据逐一浮出,军事法庭还没有再次开庭,费以诚已经认罪,换取从轻发落。
随后跟着一系列人事调动,沈汉得到复职命令。
他们取得胜利,这个故事被媒体重复报道。先是严肃刊物,《邮报》《碧茵报》,之后是小报,“军方本世纪最黑暗秘密”“军校女学员竟沦为泄欲工具”……诸如此类。
在接下来一周里,沈汉、钱宁、庄烨被分开。沈汉和吴少将撕破脸皮之后重归于好,维持虚假的友好上下级关系;
钱宁被媒体包围,南方军部的发言人穆准将开始出现在她身边。哪怕发生这许多事,她也不能脱离南方军部。南方军部对她来说是脚下一块不停开裂的厚冰,但无论如何,那是她仅有的立足之地;
而庄烨,庄烨几乎被软禁在指挥部。他们这一整个派系,他的父亲,都对他在这件事里的表现不满。但他的父亲没有表态,甚至没有见他。庄总指挥沉默,其他佩将衔的叔叔伯伯也只能维持微妙关系,对待这个礼貌的小公子,就像这整件事没有发生过。
庄烨被留在指挥部,名义上是协助调查。直到深夜,他还在资料室排查资料。
资料室一侧是落地窗,雨水不停在窗上流淌,光影流动,屏幕上的数据也在不停流动。庄烨戴着特制眼镜,聚精会神看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庄烨按下暂停。
门自动打开,那里站着的是费中将,庄烨父亲的助手,费以诚的父亲。
“小烨,打扰你了。”
他叫的不是“庄上校”,而是“小烨”。父亲军务繁忙,母亲多病,庄烨小时候本来就见父亲的助手比见父亲更多。他轻声说,“费叔叔。”
“我想今晚再仔细看一次指挥部。”费中将说,“明天我会正式辞职。”
庄烨说,“我……很遗憾。”
他的儿子滥用私权,滥用父亲的关系。没有人会相信做父亲的不知情,大众已经给他定了罪,势必是他包庇了费以诚。
白发的中将疲惫地笑了一下,“小烨,你相信我?”
费以诚同床共枕的妻子伊沙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隐隐觉得不对,惧怕着自己的丈夫,以为丈夫在外面包养了别的女人,不敢想他下药性侵。真相揭露,为了女儿不叫一个强奸犯爸爸,她也一定要带女儿离开。
妻子在他持续犯罪的几年里尚被蒙在鼓里,更何况父亲。
庄烨说,“我知道一个父亲能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您不了解您的儿子,就像我的父亲不了解我。我知道最亲近的人可能是最陌生的人。”
“最亲近的人可能是最陌生的人……”费中将咀嚼着这句话,面庞带着忧虑,望向面前白皙端正的年轻人,“小烨,你和那位沈准将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很多人都在猜测,在这件事上你受了他的影响。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是否真的了解他。他是卫敏存的下属——自从他出现,所有事都朝着有利他们那边是情况发展。这难道真是偶然?”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沈汉是不是居心不良,自己有没有错信,庄烨想,他迟早会被人用这种问题挑战,他确实不够了解沈汉。沈汉的记录,沈汉的资料,他的密级太高,太多关于他的信息被封存。但对于这些,他早就有自己的答案。
次日,钱宁召开最后一场新闻发布会,媒体和民众都好奇她将何去何从。
沈汉受邀参加这次发布会,他和钱宁一周来第一次见面。
“你看起来很好。”沈汉说。
钱宁轻轻一笑,先问,“袁医生?”
“拿回行医执照,撤销处分。但是她不想再在基地当驻地医生,决定去研究所。”
钱宁点头,片刻直视他说,“我得到在两个调令间选择的机会。”
毫无疑问,两个都要她离开第九基地,不让丑闻继续发酵。
她说,“一个升一级,转文职,去军事法庭改革委员会,留在新都。”
凭她受害者的身份,她能在这些事上成为最好的军方发言人。但接受这个职位,注定她一生和性侵案件联系在一起。
“另一个是平调,去第三十号基地。”遥远的边境基地,远离大多数新闻,她可以迅速洗掉顶在她头上的“性侵案件受害者”七个大字,保持低调,继续做一个现役军人。
沈汉说,“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
“是。”钱宁回答,“在这次新闻发布会后,我的调令就会公布。”
丑闻已经是尘埃落地的丑闻,不可能变黑为白,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军部的形象从“打压受害者”转为“支持受害者”。
发布会上,沈汉看见南方军部发言人穆准将坐在钱宁身边,就心中有数。
钱宁对着镜头和麦克风说,“……这是一场艰巨而漫长的抗争,我很庆幸,我不是独自一人抗争,我得到了第九基地许多同僚的帮助,其中我最想感谢一位——”
小天鹅。沈汉露出笑意,小天鹅值得她的感谢。
可下一刹那,所有镜头汇聚在沈汉身上。
他亲耳听见钱宁说,“——沈汉准将。感谢他做为上级,作为同袍,给予我的支持和帮助。”
穆准将大吃一惊,眼睛瞪大。
沈汉保持镇定,看起来毫不意外地迎接记者们的拍摄。
发布会后维持秩序的军人挡住记者,穆准将质问钱宁,钱宁不为所动,回复了一句,他就匆匆离去。
沈汉走向钱宁,“为什么是我?”
哪怕他确实帮了钱宁,钱宁也不该这么做。
钱宁平静地道,“刚才穆准将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军部跟我的协议是,既然局面成了这样,不能让你们那边独出风头,要我感谢庄上校,把功劳给他。但是,庄上校请我提我真正需要感谢的人的名字。他希望我把功劳给该给的人。”
沈汉眼前浮现庄烨的样子,漂亮的小天鹅,明亮的眼睛里含着认真,请求钱宁。沈汉在那一瞬间发现,一周不见,自己很想他。
想念之余又好笑,聪明正直的年轻人,总要做对的事。
“长官,谢谢。”钱宁说。
“祝你好运。”沈汉回复。
钱宁当然会去第三十号基地,性侵案可以占据她生命中的几个月,但她不会允许它占据她的一辈子。
“您是否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女上尉问。
“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努力往上爬,请您也尽力向上。如果高层像您这样的人多一些,也许很多丑陋的事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沈汉思考她的话,郑重说,“我答应你。”
钱宁退后一步,以上尉的身份最后一次朝他敬礼。
“如果在您和我的时代,战争到来,请您记住,无论我在哪里,我愿意听从您的指挥走向战场。”
第六十八章
共同经历了这些事,她并不完全赞成沈汉,但她最终愿意认同他。这是一个军人对长官的认同,如果战争到来,她愿意听从沈汉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