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基地的公众场合,周围是卫兵和低阶军官好奇的张望,无数双耳朵竖起。
庄烨只能礼貌地说,“我很愿意。”
他仍旧是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沈汉从没看见过他的这样官方的一面。小天鹅之前总是愿意对他袒露柔软笨拙的自己。
他们进入餐厅,午餐时间奏着轻快的音乐,点餐之后,庄烨明亮的眼睛看向沈汉,还尽量保持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只有三十分钟。”
“没关系,”沈汉与他对视,非常坦诚,“我只想有一段时间和你独处,好好看看你。”
庄烨抿了抿嘴唇,沈汉的目光还在他身上,耐心又温柔。
沈汉说,“我很抱歉我骗了你,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事瞒着你。我很抱歉,以后如果有必要,我还会这样对你。你还会经历那么残酷的事。”
庄烨轻声说,“我知道。”
他们不可能对彼此百分之百坦诚,比如“天眼”,比如“死棋”,许多事他们都不可能告知对方。
庄烨停顿片刻,“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就像我会开枪,我会尽我军人的职责,做我该做的事。
只是,他想,我仍然难受。不知道能怎么发泄,就只能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说不出口,但沈汉全都理解。他看着沈汉,沈汉笑着说,“你可以尽管发脾气,我愿意哄你。”
第七十三章
像夏日的阳光融化薄冰,庄烨的疏远逐渐蒸发。
他后悔自己说了“半小时”,当餐盘被送上桌时,他已经不只想和沈汉相处半小时了。
一声脆响惊起他的注意,沈汉神情不太对,左手按着他的右手手腕,右手显然在颤抖,坠落了餐具。
“您怎么了!”庄烨情急。
“没事……”沈汉站起身,第一次莽撞得带翻桌上所有餐盘,一地碎片和菜食的狼藉。他深呼吸,看着这一幕,我是怎么了?心烦意乱,不安扩大到极点,控制不住自己。
“您看着不像没事!”庄烨扶住他,吩咐了侍者,带他出餐厅呼吸新鲜空气。
另一间会议室里,一位中将正在滔滔不绝。卫敏存坐在上首,他的手表传出几不可闻的“咔”一声。
卫敏存闭上眼,他是一个老派的男人,在这个时代还用机械表。这支手表的指针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这一刻。
中午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
声音和光线一瞬间远离他,他像处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光熄灭了。
他脑海中浮起沈霄的脸,骄傲冷酷的表情,“我不会落得和陈锐一样。我宁愿死。请允许我植入终结器。”
他永远不会落入敌人手里,被折磨,被击溃。他会在被俘虏前亲手了结,引爆脑内的终结器。
他的死只能由他自己选择,联邦的利刃,只会自己折断,不可能被外力摧毁。
而卫敏存的手表里装入了对应装置,他最不离身的,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手表。他曾无数次,在送走沈霄后,在一个又一个会议、晚宴、舞会里看着分针秒针不断旋转,确定沈霄还活生生在这世间行走,有心跳,在呼吸。
这些年下来,他几乎有错觉:沈霄不是这世上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胸腔里的一部分被绞杀。他感觉不到心脏跳动。
“诸位。”只需要两个字,会议室顿时寂静。
所有人转向卫敏存,如同膜拜神明。
“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也就是一分钟十二秒前,”他缓缓说,“侍从长官,沈霄准将……殉国。”
那个军校围墙外从天而降,落到他面前的准尉彻底不存在了。温热的血肉炸成灰烬,化为尘土。
卫敏存保持声音平稳。
“请通知他的家属。准备葬礼。”
庄烨多陪沈汉一阵,两人坐在餐厅外的长椅上。
庄烨问,“您确定不去医疗长廊检查?”
沈汉尽力笑笑,但脸色极差,“不必。”
他向庄烨肩上看,打了个招呼,“宁秘书长。”
宁则在他们之前站住,神情复杂,竟没有说话。
庄烨心觉不妙,被哽住喉咙,心悸预感迅速扩散。
宁则取下眼镜,低头拭擦,不看沈汉,“沈准将,庄上校……庄上校在这里,也好。沈汉,我们认识——”
沈汉哂笑一声,闭眼咬牙,脸上全是痛苦和凌厉,“你要是说我以为你要说的话,最好先找个人来,给我打一针镇静剂。”
宁则低声说,“你的哥哥,沈霄准将,殉国。”
沈汉握紧拳头,庄烨脑中一空,心急如焚,却不能抱住沈汉安慰。
宁则与沈家兄弟认识多年,人说兄弟是手足,但沈家兄弟哪里会仅是手足。与他们共事的人都清楚,沈霄和沈汉简直是对方的半条命。沈霄的死太重,几句轻飘飘的劝说,说了不如不说。宁则只能站在原地,眼看沈汉起身,从踉跄到稳定,与他擦肩而过。万幸那个庄上校跟了上去,希望他能安慰沈汉,宁则在心中说给自己听,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庄烨跟着沈汉,沈汉走进宿舍,与庄烨相邻的小楼。
推门进去没几步,走到室内的楼梯前,那具高大的身躯就倒下,勉强扶住楼梯扶手。
庄烨紧紧抱住他,从背后接住他的身体,手掌按在他胸膛,感受他急促的呼吸。那个人的胸膛在自己手上起伏,每一下心口跳动都那么痛楚。
他失去了他的半条生命。
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相伴的人,一同成长的兄长,打闹过争执过彼此担忧过,真真正正的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庄烨只能像他几夜以前抱住自己那样拼命抱住他,用尽所有力气,胸膛碾向他的背,不管手臂太用力会压痛他的肋骨。
“我还在……”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会陪您,一直陪您,就像您会陪着我……”
他听见沈汉呼吸,一次又一次抽空肺里的空气,喘息得像一只痛极了的野兽。
好在他的呼吸频率逐渐平复,庄烨庆幸之后却又是一阵刺痛:他只给自己短短一瞬的发泄吗?
沈汉已经按住他的手,“……没事了。”
庄烨仍不松手,固执地不让他站起来。
“怎么可能没事……我不相信您。”
“……相信我,”沈汉低声说,“我没事,我还要告诉妈。”
失去一个儿子的噩耗只能由另一个儿子亲口告诉母亲,庄烨张嘴,搜寻脑海,找不到言词。这太残忍了,如果一个弟弟不该接到兄长的死讯,一个母亲又要怎么面对儿子的死讯。
他放开手,让沈汉重新站起。只要重新站起,这个人就还是那么挺拔可靠,背得起任何重担。
庄烨站在他下两级台阶,仰望着他,胸中却升起疼惜。
“不管您答不答应,今天我会留下来陪您……您不能一个人呆着。”
“好。”
沈汉伸出手,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让庄烨惊讶的是,下一秒陌生的重量压下,沈汉低下头,暂时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第七十四章
“我恨沈霄。”沈汉说。
“他怎么敢……他敢把一切都交给我,他敢去死,就是知道我会照顾好妈,照顾好所有人……”
他也恨他自己,为什么每一次都做好了沈霄托付的没托付的事。为什么要让沈霄心无挂碍,如果沈霄不能托付给他,是否就不会那么干脆地去死,是不是……就会努力活着回来?
他靠在庄烨肩头,就靠三十秒,听小天鹅讶然的吸气。
沈汉说,“别动,让我再靠几秒。”
“您可以想靠多久就靠多久。”
沈汉还是数着秒数,及时放开庄烨。
“我要去军部一趟。等我回来。”
沈汉再一次站在卫敏存面前。仍旧是那间安静幽雅的办公室,窗外湖面毫无波纹,映着天云树影,如一片镜子。
卫将军也如那片湖波澜不惊。
“今夜新闻会公布这件事。”他拉开抽屉,取出信封从桌上推出。
制式的白信封,沈霄的笔迹写着,“沈汉收”。他们出危险任务前留下的遗书,沈汉想不到,他竟有接过他哥遗书的一天。
但他拿起那个信封,里面不是一段录影,而是一张纸,他从没想过沈霄会是写信的人。
那个信封被他折成几折收入口袋,卫敏存的目光扫过,沈汉哂笑,“现在看,我怕我会撕信。”
他身上第一次有几分沈霄的样子,那种熟悉刺卫敏存的眼。
是真的沈霄一死,沈汉就像他了;还是他出现错觉?
卫敏存面色如常,沈汉也面色如常,他向卫敏存敬礼,“属下申请,继续营救计划。由我替沈霄完成。”
那天晚上小礼拜堂有免费赠餐,沈丽是组织者之一。
新闻在晚七点,六点钟沈汉出现在礼拜堂外,庄烨随他一同来。
走进礼拜堂大门,左右两侧灯架上点着烛火,堂内是融融的暖光。
隔着十几米远,庄烨第一次亲眼见到沈丽,她在祭坛下忙碌,和神职人员一起给来领晚餐的人发放面包。
他猛然感到难受,沈汉停住脚步,叫了一声,“妈。”
沈丽诧异地看向他,对教士说了两句,沿座位中间的过道走向沈汉。
“怎么了?”
沈汉说,“我们去隔壁,妈,您先坐下,我有话告诉您。”
庄烨看她带沈汉走进圣母像的房间,沈汉揽着她双肩,扶她坐下,然后半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听不见他们的话语,只看见沈汉说了什么,她一怔,想要站起身却被抽空所有力气,陷在座椅里,全身都在颤抖,最后呻吟一声,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滴落。
不久后的新闻里会说,沈霄准将旧伤复发,于今日中午逝世。
但是他妈妈有权利有资格知道她的儿子为了什么而死。
沈汉抱住她,让他的妈妈依靠他。他的眼里有闪光的东西,却始终没有流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妈……”沈汉终于说,“沈霄的工作没有做完,我要替他完成。”
他的妈妈激烈反对,“为什么一定要你!”
钟佳期至关重要,必须竭力将她带回联邦。
“这件事我一直参与,最熟悉情况;另外,没人知道沈霄做了哪些安排,我最了解他……我是最佳人选。”
沈丽紧抓他的手臂,试图说服他,“你本来就不想做军人……为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为联邦而死了,我的另一个孩子,不可以……”
“妈,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沈汉握住她的手,每个字都那么沉重,“沈霄没有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参军不是我不愿做的事。”
沈丽愕然地看着他。
军人和儿子两个身份把他撕裂,原来他也畏惧疼痛。他做出了选择,选择承担一个军人的职责,放弃一个儿子对妈妈的义务。为了联邦,这是忠诚吗?伤害无条件爱他的人。这种选择值得赞颂吗?他只感觉煎熬和可耻。
但他欠妈妈一个解释,沈汉说,“沈霄逼我面对了我不敢面对的自己。我一直想参军,只是他先选择了参军,我就不能再做这个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在烛光下仿佛要将所有藏匿的往事坦白。即使那些真实会伤透他妈妈已经破碎的心。
“我知道,沈霄多半会死在战场上。所以我不能也去,我不能让您失去两个孩子。”
他永远想做更懂事的那个,让妈妈少担忧,报文理学院,报建筑系历史系,想过一种安稳的、能让妈妈安心的生活。
但沈霄把他拉向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向往,逼他走向他的宿命。于是今天,他必须做最冷酷的事,告诉他的妈妈她一个孩子的死讯,同时告诉她,她的另一个孩子准备好了去迎接相似的结局。
沈丽闭上眼,泪水沾得整张脸都湿了。她的儿子作出了决定,她知道她不能阻止。可她的心在这一刹那间被捏碎,她的胸腔里都是血和痛,她几乎想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可她只是说,“你先回去,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妈……”
她被眼泪弄湿的手拍了拍沈汉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汉站起身,一步一步离开。
沈霄的声音响在他耳边,那是沈霄遗书里的话。
“……我跟你说过,我的弟弟有成为顶尖领导者的潜质,却只是个二流指挥官。你太不忍,不忍心你的属下、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身边任何人受伤。”
“但是沈汉,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所以你必须忍下心,学会看别人死……”
“……别误解我,我不是在指责你的不忍。我不会亲口告诉你,那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
“我曾以为一个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绝对理智的人就是最优秀的指挥官,但我错了,那样的人是政客,不配掌握一个国家最锋利的武器……”
“最优秀的指挥官不是最能忍下心的人,恰恰是最不忍却又最终忍下心的人……”
那晚教士发完晚餐,不见沈丽,领餐的人散去后,白发的老教士到隔壁寻找。
“女士?”他走近沈丽的背影,却看见这个坚强的女人跪在蓝袍的圣母脚下,如在祈祷,两肩颤抖。
“您怎么了?”老教士赶紧将她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