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发生新都的恐怖袭击是帝国对安歌洛洲起义的报复,两个国家的当权者制定策略,军人作为国家机器执行命令,但遭受折磨,承担最惨痛后果的是两国的平民。
庄烨模糊明白沈汉想告诉他什么,他的家庭把他保护得太好。他不必像沈汉一样执行这些介于黑与白间,说不上正义的任务。他的晋升之路坦荡光明,能一直有信心自己做的是对的事,升到上校军衔,仍怀有许多旁人看来太天真的想法。
庄烨沉思,“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希望你能看得更清,有更多选择。”袒露伤口的那个沈汉彻底消失,现在庄烨面前的是平常的沈汉,“我希望你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的那些选择。”
沈汉站起身,对庄烨晃动储物牌,意思是“谢谢”,他要去洗漱换衣。
庄烨坐在原位,“您的意思是,在成为军人这件事上,您没有选择。”
沈汉看向楼上,沈霄隔离的房间,“我有个很会强迫人的哥哥,就像你有位很会强迫人的父亲。”
沈汉走过空荡走廊,熟练地走进医院的更衣室。
温热的水从淋浴间顶冲下,他突然想到沈霄被淋消毒液是不是类似的感觉,不由得笑了。
换上备用衬衣,顺便去拿了几份报纸,头发没干,就走到沈霄病房。
病房被隔出一半,沈汉背靠那面玻璃,席地而坐。沈霄的各种生命体征化成数据图像,在他面前的屏幕上跳动。
“……谁给你带的衣服。”通讯器没关,沈霄定睛看他一眼。
“早上好。”沈汉悠闲地展开报纸。
要是没有这面玻璃,两兄弟背靠背。沈霄继续把语言当成刀戳他,“是那个你想尽办法留下的女上尉还是姓庄的小子。”
“血液报告回来,医生认为你应该没被感染。观察几天就能出去,你就当是放个假吧。我也能放个假,我哥又成了战斗英雄,上了头版头条,还生死未卜,吴少将恨不得跪下求我放几天假在医院守着。”
“——这关系到我弟弟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沈汉看着报纸,静下来,突然开腔,“一架‘游隼’造价多少钱?”
这回轮到沈霄不说话。
“我一直想知道,不能大量投入应用的模型,为什么卫将军还会让研究所持续研发?”沈汉说,“你昨晚刚炸了一架,我发现,最荒诞的猜测可能是正确的。那一位持续研发别人驾驶不了的模型,只为了让能驾驶的某个人开心。”
局势彻底被翻转,轮到沈霄一言不发。
沈汉把报纸一张张折起来,打开一个透明的翻转抽屉。隔离室有这样特制的抽屉,可以在隔绝任何感染物向外传播的情况下把东西送进隔离室内。“怕你无聊,今天的报纸。我想头条是你的英姿或者卫将军演讲的你不会有兴趣,这份还有点意思。”
沈霄拉开抽屉,取出报纸。那是一份《新都邮报》,昨晚那位记者小姐供职的报纸。在其他大报赞美英雄,歌颂军人的时候,这份小报纸的专题是《我们》。
首页没有沈霄,也没有卫敏存,只有一个个慌乱的普通人。在疏散中搂住陌生人肩头安慰的人,扶起摔倒者的警察,放弃前进蹲**抢救心疾突发的市民的医生,礼拜堂前推开大门保护市民进去避难的神职人员……
沈汉看见沈霄的嘴角也带上及不可见的笑,我们要保护的人民做得比我们预想得好太多。新都是联邦的心脏,而联邦有一颗令人吃惊的强韧心脏。
第四十章
下午,沈汉起身,走出隔离间,一位护士小姐对他微笑,“沈准将,太巧了,您有一位同僚在楼下。”
他知道是谁,下楼又看见庄烨,不是上次离去时留下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而是金色阳光下向他走来的联邦上校。过分年轻,过分礼貌,过分漂亮,在据沈汉三米的地方停住。这个下午因他的到来而明亮迷人,沈汉看见他身上有些固有的东西在脱离,而新的东西在生长,变得稳定、清晰。
庄烨认认真真地说,“我今天要去军部,抽空来看您。”他又捧着一个纸袋,交给沈汉时两人手指交碰,沈汉触到他的手微凉。
“莫少校特意在我面前提起您总是吃这家餐厅的番茄酱蝴蝶结面,我想您今天还没进食,就顺路为您带了。顺便说一句,您把他留在基地,他气得不行。”
“谢谢。”沈汉接过那盒打包食品,坐下揭开,拿起叉子吃。
在他往嘴里送第一口的时候,庄烨说,“我杀过人。”
沈汉觉得自己应该呛住,却只是咀嚼,把浸在番茄肉酱和芝士里,因为热,所以更香的面咽下。
小天鹅仿佛有些不甘心没吓到他,低声说下去,“在边防驻军的时候,击毙过越境的匪徒。您也许不相信我杀过人,但我确实杀过。”
“杀人的时候,确认攻击,炮弹打出去,命中目标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觉。后来很多人开导我,我……”短暂的停顿,“我说不了实话:我没事,我很好,我知道那样会显得我太冷漠。可击中目标的那一刻,我确实只有击中目标的感觉。我不因杀死同类痛苦,因为按下发射键时,那个同类就只是我必须击杀的目标。”
沈汉还在吃,他看见庄烨用力的手,却视而不见,知道叉子碰碗的声音能让庄烨安心说下去。
他听见轻轻吸气,庄烨说,“您想让我有您没有的选择,想让我知道军人这个职业有多让人失望,然后有不做军人的选择。但我还是会选择成为军人,因为这是我的目标,我不会在成为军人以后对这个职业失望,就像我不会在击中目标以后为杀了人痛苦。”
沈汉看见他的眼睛,明亮闪光的眼睛第一次透出锐利,“您如果没有在我身上看到这些,如果只看见一双干净的手,一个天真的人,被父亲强迫才成为军人,那您根本不了解我——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能干!”
沈汉在这时吃完,放下餐具,收拾餐盒。
“我知道。”他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对庄烨笑了笑。
他只说了自己对军人这个职业失望,却没有说即使再失望,也绝不会放弃。
军人不等于正义,一些时候他们的行为甚至会给平民带来伤害。这都是成为军人,尤其是优秀的军人,所要背负的沉重的负担。但越是沉重的负担,越是需要有人来承担。联邦要的是会失望却永不放弃责任的军人,身为战争机器和杀戮兵器却永远警惕战争和杀戮。
他想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不是他的同类。
庄烨猛然醒悟,脸色晕红,竟有一丝惊慌失措。
他知道,早就知道,他只是……想听自己亲口说。想让自己挺起胸膛说出骄傲的话,亲口承认,自己不需要别的选择,不会放弃成为军人。
设下一个圈套,让自己辗转反侧一夜,从而明确心志。
庄烨的脸颊到脖子都泛红,失措之后,想起自己居然被骗出真心话,大声说了“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能干”这样的话,羞恼得有一些生气,“您——您怎么能这样!”
“对不起。”沈汉收敛笑意,对庄烨袒露真实想法,“我真的很需要听见你亲口承认。”
“你非常好,我太想确认你是否和我一样:不会因为失望或者沉重放弃军人的职责。我太想确认我们怀着同样的想法,走在同一条的道路上。并且会一直走下去。我太希望你是我的同行者。”
庄烨面红耳赤,听他说,“这样道歉太草率,先别原谅我。等我回到基地,会再认真向你道歉。”
“够了,”庄烨心都胀得快要裂开,倏地站起,“您不需要再道歉,我没有生气,我要走了——”
可走出两步,又忍不住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我等您回来。”
沈汉走进隔离室,脚步带风,沈霄嗤笑,“心情很好?”
他的弟弟坦然地说,“我很高兴。”
沈霄的脸色松动,他想了想,“小王八蛋,这几年很少见你高兴,我知道你记恨我逼你进军校。”
“这几年你也很少高兴,哥。”沈汉说。
他们看着对方的脸,意识到他们偶然说出了真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开心过。
沈霄又是一嗤,“有两个一直不高兴的儿子,难怪妈不愿我们多回家。”
沈汉站了一会儿,然后清除掉这个房间各个角落的监控,说,“我昨晚才知道,你的紧急医疗委托人是卫将军。”
如果沈霄出现任何紧急医疗情况,要不要抢救,用哪种方式抢救,都由卫敏存决定。
他不仅把他活着时的荣光献给那个人,连他的死,都交到那个人手上。
他们兄弟从没插手过对方的私人感情,都是强有力的成年男人,自己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可这次,在对庄烨坦诚后,他突然涌出一阵冲动,他再也受不了看他哥痛苦。
沈汉望着沈霄,“哥,我明白你对卫——那个人,是什么感情。或者说曾经是什么感情。那位对你,多半也一样。”
“我已经结婚。”沈霄语气冷漠。
“你根本不爱陈锐。”沈汉说。
沈霄讽刺,“他爱我。”
那句话里充满荒诞,沈霄根本不理解陈锐爱他什么,陈锐爱他这件事本来就是荒诞至极的。他在陈锐失去神智后签了结婚协议也荒诞至极。
沈汉没有说话。
他们都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轻轻敲叩声,沈汉关闭了通讯,所以外界有人找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
沈汉开门,门外是一位窈窕的护士小姐,“沈准将……”
她红着脸,看看开门的沈汉,再看向玻璃里昨晚拯救了新都的英雄,带着歉意说,“军部疗养院来讯,因为联系不到沈霄准将,也联系不到沈汉准将,所以转来我们医院,我们再去确认,耽误了不少时间。沈霄准将,恭喜您,您的丈夫恢复了清醒,可以和外界交流了,医生们都说这是个奇迹……”
沈汉下意识望向沈霄,他哥哥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深刻的五官变得晦暗不明。
第四十一章
沈汉并不了解他哥和卫将军还有陈锐的整个故事,其中有一些最至关重要的事是摸不到脉络的谜团。
那是沈汉不能插手的,沈霄的人生。
回基地的路上,沈汉控制不住注意力投注在这件事上。他见过的,卫敏存和他哥之间的种种。在这次沈汉自告奋勇争基地舰队长以前,那位卫将军就给他哥搭过三五次晋衔台阶。战争年代算无遗策的智将儒将竟勉强不了他哥升少将,因为沈霄一旦升为少将,就绝没有再驾驶飞舰亲身搏命的道理。卫将军想让沈霄离开战场,沈霄却绝不能容忍自己离开战场。
进到基地,沈汉才放松下来,一眼看见莫少校等在基地外,正要回个微笑,莫少校绷着小脸朝他“啪”地一敬礼,视他如无物地大步走了。
沈汉只能叹一声孩子大了,摸摸鼻梁,去见吴少将。
吴少将这回真是被吓得不轻,那条授职典礼上惊鸿一瞥过的手帕又派上用场,这回倒不是擦汗,而是揉额角。
“沈霄准将……身体没有大碍吧?”
“隔离满十五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我是做了什么孽哟……”
沈汉见吴少将额角一块被揉得发红,想起他脑部肿瘤导致大脑退化,要是这种惊吓多来几回,只怕第九基地就要提前换舰队长了。
从舰队长办公室出来,已经到午休时间。他隔着人工湖旁远远看见庄烨,庄烨还在与人讲些什么,很是严肃认真,半晌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回头有些赧然地抿唇一笑。
说了等他,却没能来接他,想起来也是工作缠身。恐怖事件刚过,基地参与维稳,此时的事千头万绪,沈汉事件当夜负责指挥的总结报告还没打,其他文件更是滚雪球似的积了一人多高。陪沈霄两天,回来只怕要加班加点半周才能补上进度。
他向庄烨走去,庄烨也向他走来。
他们在湖边走到上会和,隔着一臂之距,不紧不慢向前走。一路上有三五位低级军官敬礼,沈汉时不时点头示意。
直到走到僻静处,两人停下,庄烨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沈汉。
沈汉的脸上神情郑重,“那天晚上套你的话,对不起,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庄烨脸颊微红,“我说了,您不用再道歉的……”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年轻人的眼睛荡漾着心中涌出的柔软感情,就像身边的湖水。
“我想正式向你道歉。”沈汉温柔得让他不好意思。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他们还有至少十分钟讨论私事。庄烨轻声,“我……和您,我们。您对我说希望我是同行者,您也……”
他知道他对沈汉的那些能让他心脏膨胀,像热气球一样向上升,一直飞到云上的喜悦是什么感情,也在夜里反复深思后讶然领悟,沈汉那晚所说的,希望与他同路的意义。
“嗯。”沈汉笑着等他往下。
“我的前一段感情,”他低声说,“我和您提过的‘启明’,我们在一个月前结束。”
“啊。可惜。”沈汉略微心虚,好在小天鹅沉浸在叙述中,没有察觉。
“并不可惜。”庄烨微微摇头,“我的意思不是他不好,他很好,只是……我们的感情基于身体的契合,我不知道我们的精神是否也那样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