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互看,沈汉说,“请稍等。”
八点整,敲门声响起,沈汉离开座位开门,钱宁走了进来。
沈汉关上门窗,重新坐好,“钱上尉,请开始。”
钱宁点头,声音像冰棱,“昨天晚上,我从六点开始,待在典礼现场,喝了三杯啤酒……”
除开她叙述的声音,办公室内连掉落一枚针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程序规定,在职军人正式提出性侵指控时,不能与上级处于一对一的情况。
基地竟发生这样的事,讲到至关重要处,庄烨震惊地看向沈汉。
沈汉总结,“所以钱上尉,你不知道下药性侵你的人是谁?”
钱宁停顿片刻,讽刺地说,“我只知道不止一个人。”
庄烨冷静下来,这才想通沈汉为什么选择袁医生。她是女性,又是医生,可以为钱宁检查,又可以缓解钱宁面对两个异性长官叙述这件事的压力。
沈汉转向袁明明,“我会开始不公开排查每个人当晚行踪。袁医生,我委托你出一份检查报告,如果能提取到疑犯DNA,我会和参谋官一起要求舰队长授权,申请军部批准,调本基地DNA库逐一对比。”
钱宁在他坚定的语调下稍微放松,拧得死死的手指松开一点,半小时的叙述里一直用力过度,指尖还在颤抖。
“钱上尉,”沈汉叫她,她抬起头。
“我很敬佩你,能主动来找我,正式提出指控。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今天只是开头,你还会被迫向许多长官或军事法庭的调查员一次又一次复述今天说过的话。如果半途而废,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失去意义,你也不会得到第二次上诉的机会。你撑得住吗?”
“……我信任您,也请您信任我。”苍白的女上尉直视他的长官,“只是,从这一秒起,请您不要试图安慰我,不要对我说任何温柔的话。我只剩下一口硬气撑着,万一这口气散掉,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四十四章
袁医生自听见那事起就面带怒色,这下还胸脯起伏,望向钱宁,不敢碰她,只是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女孩子对女孩子的样子,“我要准备一下。钱上尉,跟我来可以吗?”
她们离去,庄烨心情逐渐平复,他想起沈汉说,这个职业会令你失望的人和事有很多。
这样的事他在边境驻军见过一起,不过当事人都是男性,霸王硬上弓,在宿舍打起来,试图硬来的那一方直接被剥夺军衔。
但他没见过这样的事。这不应该,他在聆听时几乎坐不住。联邦军部用半个世纪时间培养军人们信任同袍,相信每天一同训练,一同生活的人会是未来一同上战场的人。这份信任是上层有意培养起来的,但恰恰是不容践踏的。到山穷水尽的时刻,唯有彼此信任,才能存活下来。
沈汉绕到桌前,握住他的手。庄烨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冰冷,胃部也如被搅动,听见有人做下这种事就开始作呕。
他想要去安慰钱上尉,想要告诉她她现在是安全的,却茫然无处发力。
他们和钱宁只是上下级,平日里没有深交,就连此刻想关心都用不上力。
他的手在沈汉的掌心里回温,抬起双眼,认真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沈汉对他一笑,是今天的第一抹笑意。虽然他立即想起钱宁,笑意稍纵即逝。
“什么都不要做。请你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庄烨一怔,却凝视着他,说,“我答应您。”
他明白沈汉的用意,不是不信任自己;不是认为自己不能像他一样承担沉重的东西,所以让自己置身事外;恰恰是因为非常相信。沈汉可以去为下属争取公义,但庄烨不能这一步就跟他一起下水。他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站在岸上,才能在水里的人出事时拉他一把。
医疗长廊的办公室里,袁医生清了场,打发走护士,戴上塑胶手套,低头清清喉咙。
“……我要检查你的,衣物和身体,包括皮肤、口腔、私密部位,血液和尿液。这个过程,可能很不令人愉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可以跳过或者拒绝一些环节,但我建议你让我走完整个流程,这些东西都会是证据……”
钱宁说,“医生,我知道。”
她仍然站得笔直,袁明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而是钱宁说,“我知道,您也不想做这个检查。”
袁明明自嘲,“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考这个做这种法证检查的资格,当时我想的是,军事基地,男人和男人间挺多这种事,我多一个认证,也算……职业上某种微弱的优势吧。”
她按下一个键,检查台自动消毒,缓缓垫上一层新的医用塑料膜。钱宁脱下制服,在检查台上坐下,袁医生轻声说,“你可以叫停,要是你觉得你需要更多时间,随时告诉我,好吗?”
钱宁却说,“我还要训练,没有更多时间。”
袁明明愣住,叹了一口气,开始检查。
她默念着“我是一个专业医生,我的手很稳”,心渐渐沉回去,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钱宁无法记住详情,因此她不能重点关注,就用最细致的手法,从头发检查到脚趾。她是动作最快的医生,钱宁是最配合的病人。她们分秒必争,等到整个检查做完,也已经足足两个小时过去。钱宁的手腕很白,袁明明从她泛蓝的血管里抽出一管血待检验,心里放松些许,猛一下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袁医生?”
袁明明把血样放好,又把装有钱宁衣物的袋子标上记号,撕下手套,嘴里说,“今早监察官一大早找我,我还以为他伤口裂了,早餐都没吃就跑过去,低血糖了。”
她的抽屉里有几包零食,翻出一块巧克力,连包装都没剥,迫不及待掰成两半,递一半给钱宁。
以为钱宁不会接,不接也没关系的。袁明明的手稍微有点颤抖,但那半块巧克力居然被接住。钱宁已经换好带来备用的制服,神情淡漠,袁明明看她愿意吃一口巧克力,又是酸涩又是高兴,咬着巧克力扯过一本便笺来开药。
“血液检查我亲自做,主要查……性传染病。但是处理检查结果需要时间,我会先给你开一些阻隔药。你放心……我用备忘录开,不用处方,不会留下记录……”因为咬着巧克力,声音便理所当然的含糊。她也不敢吐字说清,被性侵以致染上病,那是太残忍的可能。但可能就是可能,作为医生,她要将这种可能降到最低。
钱宁说,“谢谢。”
袁明明眼眶发热,许多念头闪过,但都没有变成话语。她最后只说,“我没想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那些话脱口而出。
钱宁却知道她的意思。每个人都把这块基地当成乐土天堂,当成一个没有阴暗的阳光的地方。会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她戒备心低,而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个地方当成安全的“家”。
这是最大的讽刺。钱宁声音很淡,淡得几乎听不出感情。
“我也没想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晚上,庄烨看见隔壁的灯亮了一夜。
可次日见到沈汉,沈汉神采奕奕,一切如常。
直到庄烨在吴少将办公室外听见里面的对话,吴少将的秘书大惊小怪,“参谋长官,您的脸色很差。”
庄烨回以微笑,“最近睡得不太好。”
第四十五章
他第一次听见,沈汉竟会和人争锋相对,口气里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压着吴少将在调用DNA库的申请上签字。
庄烨几乎以为在里面的不是沈汉,而是沈霄。
吴少将模糊说,“沈准将!这件事可大可小,为什么一定要调DNA库比对?……钱上尉既然不记得是谁,就等她记起来再说嘛……”
“如果钱上尉一直记不起来?”
“……那记不起来也是一件好事……这种事,追究那么深又何必,哎,她可是个女孩子……”
短暂的沉默。
庄烨耳畔自己的呼吸声都像重击落在心脏上。
他听见沈汉说,“属下也不想追究太深,只是您的头痛,要去第三医院再做个脑部扫描吗?”
语意分明已经是威胁。庄烨心脏一紧,却听室内没有话语,片刻后,沈汉走出,对他微笑点头。大门在他身后开得更大,庄烨只觉浑身发冷,那位捂着头的吴少将头痛之下,额上青筋暴起,一向堆满笑容的脸上此刻竟带着冷冷的怨毒。
见到庄烨又是呻吟着挤出笑脸,颇有些滑稽。
“参谋官来啦。”
这转瞬变出的滑稽却让庄烨不敢掉以轻心,就也不好意思一笑,装作好奇,“您与沈准将产生分歧了吗?”
“一点小事,哎,沈准将也太年轻气盛。”吴少将揉着头,不绝口称赞,“我看你和沈准将相处得很好,配合也默契,都是青年才俊,惺惺相惜。”
庄烨张了张嘴,怅然地抱紧怀中文书,“也不是很熟。沈准将稳重可靠,我想将他当兄长,他却好像看不上我……”
吴少将脸上闪过了然,又更和蔼地站起身,握住庄烨的手,如一位敦厚的长辈。
“庄上校,怎么可以妄自菲薄呢?别多想了,你可是有庄准将这样的亲哥哥……”
夜晚笼罩基地,庄烨等了一时,隔壁阳台的门被推开。
两人间隔着几米距离,一同看着天幕下宁静的基地。
一阵春夜晚风吹过,庄烨侧脸一笑,双眼明亮得像星星,“您今天和吴少将硬碰硬,他真的记恨上您了。跟我明示暗示了好久,我和您不是一派的,没必要和您亲近。”
沈汉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了一下,“今天听见我说的话,很惊讶吗?”
“有一些。”庄烨承认,“没想到您有那么急、那么强硬地和上级说话的时候。”
沈汉替他说得更明白,“威胁上级的时候。还是那么简单粗暴的威胁。”
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沈汉想,比如我现在还没告诉他我是“启明”。约好了四年,如果现在就告诉他我和他其实连床都上过不止一回,这四年里要想再不出格违纪就难了。
他说,“有一个人说,我太聪明,所以很早学会把自己包在茧里,选择一种圆滑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能让我活得轻松,却也无形中把我和其他人隔开,因为我没有用心去对待人和事。我发现他说得对,所以在他说过以后,我想更努力地去做一些事。”
庄烨眨眨眼睛,“是沈霄准将对您说的。”
沈汉询问地看向他。
他带些猜中的得意,“这些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您一点也没有感到被冒犯。您说过您有个很会强迫人的哥哥。”
“与其说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不如说强迫我看清我想做但不敢做什么。”沈汉的目光放得很远,英俊的五官蒙上回忆的神情,然后对庄烨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想接着读书?”
庄烨一愣,这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他无法从身边的沈汉身上想象一个学者风范的沈汉。三十岁的男人回顾十六七,几乎是人生的前一半了。庄烨却看着他,看着今天这个外貌英挺成熟高大值得信赖的军人,想到当年一门心思窝在学校里的少年,心里顿时柔软起来。
“那时候我们已经到联邦九年,住在边境,没有搬到新都。沈霄十七岁就去了军校,到我申请学校的时候,我申请了文理学院,念历史或者建筑,结果建筑没得到奖学金录取,但是历史拿到了奖学金。沈霄给我的录取全部点了拒绝,他是个疯子,在帝国空袭时把我扯上楼顶,指着空袭舰问我,这是个读书的世道吗。我和他打了一架,现在想想真是侥幸,帝国的炮弹居然没砸到我们身上。然后我们互相扶着回家,我也申请了军校。”
沈霄永远能看出他最想做却因为胆怯无法去做的事,他是一柄利刃,一剂猛药。不只是参军,更包括小天鹅,是沈霄告诉他他会受伤愤怒,因为他在乎小天鹅的无心之语。
庄烨像在沉思,又轻轻笑起来,“所以我要感谢沈霄准将,因为他,我才能和您这样相遇。”
沈汉想放松几秒,他也这么做了,开了句玩笑,“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可能就不必等这个四年。”
庄烨认真说,“可我需要这样的,现在的我,遇上这样的,现在的您。我和您的相遇就是最好的,一丝一毫我都不希望改变。”
沈汉近乎温柔地说,“谢谢。”
那一刹那的晚风里,庄烨的心跳了两跳。
他移开视线,沈汉也移开视线,换回话题。
“我确实很急。今天钱宁对小莫用了锁喉,因为小莫那个浑小子,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莫少校当然不知道两天之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沈汉对他都守口如瓶。
这件事没有闹大,就是莫如兰虽然被她锁喉,却一心不要给她惹麻烦,把这件事瞒下来。
庄烨追问,“莫少校还好吗?”
沈汉脸色凝重,“喉部钝伤,他反抗得快,幸好没有骨折,但是这几天也说不出话了。”
“……那么钱上尉的心理干预?”
沈汉摇头。他下达命令,强制她去见心理医生。但心理医生又不是催眠师读心师,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无法走进刻意紧闭的心。
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没有人能安慰她。
沈汉说,“我很急。因为根本不能慢慢来,再等下去,审判还没开始,她就先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