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汉一听即知,新都进入半军事管制状态,势必引发汹涌的舆论狂潮,总统先生提前推卸责任,让别人承担媒体的炮火。
卫将军一定会亲自来到紧急控制中心,总统却不一定。沈汉想问总统现在在哪里,却不能直接发问,“总统先生的安全有保障吗?”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总统先生已经在保护下离开桂冠宫,在确认绝对安全以前不会暴露位置。”
那么就是安全地隐藏起来了。
沈汉与庄烨心中都划过一些想法,突然听到脚步声。
一行人鱼贯而来,人数不多,但走在紧急控制中心不断有人穿行的忙碌走廊里,气势惊人。
左侧为首的是南方军部总指挥庄毅将军,威严的老派军人。右侧为首的男人年近四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他的面容沉静,如深水无波,有一种文人学者的儒雅,叫人怀疑他怎么会是传说中的那位卫将军。但这种怀疑只会存在一刹那,一刹那后,铁血军人的气质从他身上扩散,令人胆战心惊,胆小者冷汗直流。
所有人都暂时停下手头的事敬礼,卫将军与庄总指挥直接进入战略厅高层小会议室,通过一面落地玻璃俯瞰下面的所有仪器和工作人员。卫敏存环顾战略厅,向下的目光在沈汉身上略一定住,请年纪比他大二十岁的庄总指挥就座,然后挥手。
落地玻璃窗边的几块巨大屏幕上同时显现出一位女性的身影。
她优雅地坐在一张沙发上,穿着实验室的白袍。看不出年纪,但显然不到三十,妆容艳丽,一头染成棕色的波浪卷发。口音是最标准的帝国腔调,甚至有那种慢条斯理到略微拿腔作调的贵族语气。
“……我反对‘科学家有国籍,但科学应该无国界’这种看法。我是生物学家,我更是帝国皇帝的忠诚子民。如果我的学识和才智不能对帝国有用,那么我的学识和才智对我而言不值一钱……”
一位效忠于帝国的生物学家,言辞中的狂热足以引发观者的畏惧。
卫敏存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简短道,“据可靠情报,分裂份子持有她研制的生物武器。”
画面右上角带着帝国瓦顿电视台的台标,这位女姓身边有名牌,瓦顿大学生物教授:钟佳期。
“这不就是——”若非两位将军在场,早有人惊骇得叫出来。
这位极度忠于帝国的钟教授与联邦渊源甚深。她算得上女承父业,父亲钟敬生也是一位天才横溢的生物学家,原本是联邦的军事科技人才,军衔少将。在二十年前战争开始之初就背叛联邦,携带科研成果潜逃帝国。
这件事一直是联邦军方极力掩盖的丑闻,后来钟敬生遭遇袭击,重伤难愈,治疗半年后死去,也被外界怀疑是北方军部下达了暗杀密令,铲除叛徒。
那当然就是北方军部,准确的说是卫将军亲自下达的暗杀密令。
“军部决议,”卫敏存平静地说,背景是身边屏幕里那个父亲因他而死的女生物学家,“尽可能控制生物武器,解救人质。必要情况下,击毁客舰。”
必要情况下,数百条联邦平民的生命可以被弃之不顾。
沈汉只觉身边的庄烨全身僵硬。击毁客舰,保证生物武器不扩散——庄烨当然知道这有多重要,但他亲耳听到数百平民的生命是可以被放弃的,小天鹅一定会为此痛苦万分。
但这句话是有效的,在场的军职人员都动作起来。这是一台由军方警方组合成的巨大机器,得到“平民可以被牺牲”的指示,机器才能更高效运转。
聚集接收命令的军人散开,沈汉暂时从通讯装置另一头的疏散情况里分心一秒,问庄烨,“还好?”
庄烨点点头。
战略厅四面的屏幕变成卫星视图,绿色的时间秒数不断跳动,据新闻发布会仅剩二十九分钟。
气氛压抑,空气干燥,忽然之间,一个人的入场搅动沉寂的氛围。
在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中,只有他穿着作战服。他远远走来,从那个身影上,不安定的因子弥漫开,他的存在犹如一柄利刃挑战所有人的神经。
联邦的利刃,卫敏存的利刃。
沈汉一笑,也是他的哥哥。
他走入上层会议室,走向满座将军面前,如入无人之境。
联邦战时军方私下传言,即使是总统先生也不能命令这柄联邦的利刃。
他甚至没有看庄总指挥一眼,只向卫敏存报告,“属下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执行任务。”
庄总指挥面无表情,“你可以选择任何人做你的僚机。”
沈霄这才看向庄总指挥,在联邦军衔威望都是最高的军人面前仍改不掉桀骜,“并无不敬,所有人里,只有我的弟弟够格当我的僚机。但他留在地面用处更大。”
“沈霄,”卫敏存直呼其名,把对话转回两人之间,避免爱将进一步激怒庄总指挥,“我和所有联邦公民一直以来都相信你的能力。”
沈霄直直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难得行了个标准军礼,“绝不令您失望。”
沈汉仰头,看见卫敏存朝沈霄颔首,沈霄转身离去。
一个他目睹过太多次的仪式。
即使是沈霄与卫将军决裂,彼此僵持,除开军务再不多说一句话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哥哥也没有一次,会不来见卫将军就去执行任务。
这两个人有这种默契:沈霄不能没有得到卫敏存首肯就上战场,或许那不是首肯,更像一种……祝福。他的哥哥需要卫敏存的祝福,沈汉不敬地设想,就像赌场里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需要赌场里的美女对着骰子吐气如兰,得到几丝运气。
第三十六章
宁则走入会议厅,附耳卫将军低语几句。
卫敏存朝庄总指挥说什么。
沈汉不必读唇语就知道,媒体已经聚集。
“请调新闻发布现场的画面。”沈汉吩咐一位技术员。
技术员配合地调出新闻发布现场周围十几处监控装置的现时画面。
自独立广场向外,警方的白色悬浮车呼啸而来填充每一条大道,市民被有效疏散,而不要命的记者们已经簇拥推搡着挤上,在短短时间内重新装备了摄影器材。控制中心外人群骚动,至少有七家媒体在直播,网络上早陷入一片混乱的猜测。
联邦是一个新闻自由的国家,沈汉想,所以政府和军方人士会在灾难发生后,民众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接受媒体诘难。
战略厅里的大多数军职人员都不由得看向新闻发布现场的画面。
庄烨还戴着与警方联系的通讯器,却走近沈汉。沈汉俯身拍拍技术员的肩,监控屏幕上的图像被投射到大屏幕上,就连庄总指挥表情如坚毅冷硬的花岗岩,也沉默地目视屏幕。
新都市民是最反战的,独立广场进行过无数次反战游行。没有人能够想象“暂时进入半军事管制”会引来多大的民间反弹。
四月四日凌晨零时。
新闻发布现场,一批训练有素的军人自走廊走出。
和记者僵持的警卫队长望着他们走近,心跳都为这些人高度一致的步伐频率所统一,透不过气。
他们身着制服,却没有佩戴肩章。目标明确,动作精准,如猎豹一般迅捷地接替警卫工作,拒绝记者拍照,护卫当中的人向发布厅快速行去。
摄影记者被拦截在走廊另一端,临近窗口处机器噼啪作响,闪光灯朝着他们的侧影背影闪来闪去。一名军人为卫敏存开启会议室大门,媒体看清他的脸,高叫着问话,“卫将军!现在进入全城戒严了吗?”
“请回答,今晚的恐怖行动是否与帝国有关?”
“目前政府负责人是谁?副总统确定死亡吗?政府排位洗牌了吗?”
此起彼伏,顶替了警卫的军人们一言不发地将记者制造的人墙推后至安全范围,短暂的开门时间里,发布厅长桌旁的国务卿对卫敏存微微欠身。
舞台上,历史中,有些人命定如此:具备在风暴中掌舵的能力。
走廊尽头,庄严的雕花木门前,军人奉命摘去“会议进程中”的牌子。苦苦守候精神紧绷的记者们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针,黑桃木台讲台被搬到门前,上百个镜头对准了仍封闭的大门。
走出来的会是谁的?谁来平息民众的恐慌指导他们回复日常生活的道路?摄像机转播着未开启的发布厅大门,这个城市,联邦的心脏,新都,今夜中宵不寐,在经历了数十年未有的骚乱和动荡后,要向世界发出怎样的声音?
人们屏息以待——
而在另一边,控制中心的大幅屏幕另外几块上,两艘联邦飞舰与僚机互为掩护,组成舰阵接近分裂份子挟持的客舰。
分裂份子操控客舰,一心甩开舰阵,甚至不惜用两败俱伤的威胁,主动碰撞小型飞舰。
然而就在客舰撞向舰阵右尾时,一艘更灵活的飞舰不知从哪里出现,光标猛然出现在卫星图上,就像笨重的鸽群中冷不丁窜出一只猎隼。
只能被称为可怕的机动性——这架从未见过的飞舰能在百分之一秒内改变飞行高度速度和方向。但它为此做出巨大牺牲,它更小,更轻,更抵挡不住敌舰攻击。
庄烨不由自主靠近屏幕,“这是……北部研制出的新型号?”
卫将军选择这一次让这架飞舰面世,这架飞舰的资料不需要隐瞒。
“这是‘游隼’的模型。”沈汉说,“优势和劣势一样明显,对驾驶员要求太高,不适合批量投入实战。”
那是一柄只有锋而没有鞘的匕首,使用它的人必须只考虑进攻,不考虑撤退,为争胜不惜粉身碎骨。
驾驶“游隼”是疯狂的事,但看见这艘飞舰,激烈的好战心在军人的骨缝和血管里沸腾。他们嫉妒沈霄有条件这么疯狂,恨不得能代替沈霄疯狂。
一时之间除了与图像一同传入的声音,战略厅内所有人的耳鼓都像附上一层膜,能听见的只剩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所有眼睛集中在“游隼”移动的光标上。沈霄是“联邦的利刃”,他的恣意狂妄,不仅攻击外敌,更挑动联邦军人的斗志。
新闻发布现场,另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正拉开帷幕。
“联邦对分裂分子的恐怖主义行为实行零容忍政策。”
这是开场白。所有人都觉得被卫敏存的目光笼罩,短暂的停歇带来的是更大的压力与力量。
闪光灯亮光刺目,机器声喧哗,新都独立广场内数层楼高的屏幕将他的影像实时转播。
被疏散的市民情不自禁当街驻足,出来的竟然是他——新都今夜的发言人。
为了避免进一步扩大群众恐慌,他改穿西装,黑色的修身西装和蓝色领带,修饰得他容姿更为出众,气质更为儒雅,身材更是修长,脱下军装,整个人忽然有种政治家的风度。
不是跳梁小丑一般许下承诺在人前表演的政客,而是……
这风度让所有上了年纪的政坛人物心惊。
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共识在新闻发布厅外升起,许多人突然想起,这位卫将军的生母姓杨,是那位一度被称为国父,后来却被骂成战争贩子,遭到暗杀的杨总统的女儿。说起来他应该叫杨总统一声“外公”。
那位杨爱文总统说服宿敌合作,建立了联邦。他的口才被认为冠绝当代,国会中的传言说,“一旦杨爱文走上演讲台,他就不可能被打败”。那位杨总统的风度与雄辩让他成为上世纪唯一一个有“天生的政治家”头衔的政坛人物。也就因为他引人折服的风度与能摧毁一切抵抗的口才,他成功地鼓动联邦的一整代青壮年男性从军,无数年轻人的鲜血白白流尽在帝国的土地上。
第三十七章
卫敏存对此讳莫如深,从不提及他与杨总统的血缘关系。
就在此时,发布厅前的人群中忽然有人站起来,大叫道,“军人都是冷血的阴谋家!根本没有恐怖事件,他们串通!这是阴谋——”喧哗四起,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便衣警察死死按住了那个人,几个人叠在一起,将他狂舞的手脚扭曲压倒在地,他被迫压低的面目也纠结扭曲。
战略厅内,屏幕上小图是不断移动的三维光标,大图是“游隼”与客舰缠斗的实时画面。
“游隼”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冲向客舰,像是一只小的猛禽扑上庞大的猎物,利爪立即刺入猎物身躯。“游隼”牢牢吸附在客舰上,分裂分子操纵客舰惊慌乱甩,却没能把“游隼”甩下。
所有人屏住呼吸:他想做什么?
“游隼”调整到最小火力,开始向客舰驾驶舱与客舱的连接处轰射。
“……他想把客舰的驾驶舱和客舱切断!”沈汉推开联络员,打开通讯,“准备救生网!我们需要足够大的救生网,能装下一艘ED-300客舰!”
“这位先生有发声的权力,让他说话。”卫敏存的声音响起。
那名男子的同伴与警察争抢,民众四散逃开,新闻发布现场今夜的大戏达到高潮。
警察服从命令放人,被压制住的男子得到了出声的机会,媒体的镜头对准他,如果有话要说,有信息对整个联邦传达,是成功还是失败就在这一刻!
这个显然是反战团体成员的男人痛苦得面色通红,却高昂着头颅举起拳头。
“我要问你们,问这个政府这些军人,你们凭什么不告知大众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直接在新都进行军事管制?大概今晚的事故都是你们策划的吧?反正你们借口军事机密,就能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隐藏起来,让这件事无疾而终,你们把人民的知情权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