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
他的记忆,我的记忆。
也是我所有的不堪与耻辱。
“我将深渊和地狱的大门对你敞开。”我盯着沉寂的紫黄色野花,出神地说,“你后悔看到那一切了么,罗?莱蒙·索尔的过去,莱蒙·骨刺的过去。那些软弱无能的被蔑视的日子,那些肮脏耻辱的被凌虐的日子……”
“那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你现在后悔了么?”
那个畸形丑陋的,抱着里拉琴的男孩就是我,金发的莱蒙·索尔,也是死去的莱蒙·索尔。
他怀着对爱的最后一丝渴望死去,在被巨龙吞下的前一秒还在幻想救赎。
他以为自己变成了“莱蒙·骨刺”,就能强大到无坚不摧,冲破既定的命运。可到头来,他的同伴死的死,走的走,他的复仇如一场滑稽的木偶戏,他的仇人将提线潜在手里,笑着看他怒吼,看他咆哮,看他狼狈地在命运的泥沼里打滚……
“别说了,莱蒙。”
罗将湿润的嘴唇印在我的额头上,轻声道,“现在我只想好好爱你。”
“我没有爱。”
“我爱你就够了。”
“已经迟了。”
“那就重新开始。”
“来得及吗?”
“来得及。”
黄昏如一只疲惫的眼睛,将最后一丝昏暗的光披到我们身上。我双眼发直,迟钝而粗浊地喘着气,就像一头濒死的野猪。罗抚摸着我的头发,道,“想哭便哭吧,莱蒙。”
我道,“我很早就哭不出来了。”
罗道,“那就靠着我。”
我轻声道,“我们没有时间了。”
罗将我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说,“随你喜欢。如果不想动,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也无妨。”
“好。”
****
不管过去如何,人生仍要前行,至死方休。
如果死一次还不够,那就活过来,继续走。
罗扶着我,单薄的躯体像一株风雨中顽强挺立的小草。从前我只当他是一个软绵绵的哭包亡灵,没想到当我支撑不下去时,他看似纤弱的身体竟具有如此大的力量。
我喃喃道,“我们还要继续走么,罗?”
他托住我摇摇欲坠的躯体,声音平静而坚定,“要走。”
“艾略特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等我们跳进他的陷阱。”
“那我们就打破给他看。”
“有用么?”
“有用。”
世上没有人比我知道,那是多么无用且无意义之事了。但我还是不断地问罗,问“那有用么”,就像在寻求一句同样无用且无意义的慰藉之言。
他的回答一直是“有用”。
而我要的,也不过是这一丝明知是无望的希望。
我轻声哼笑,“冬霆军团荡然无存,银麟骑士身首异处,所有的旧民全死了,兀鹫城成了一片废墟。这是艾略特安排给我的戏码,而我一直在执着地演下去……罗,我还要继续斗下去吗?”
“要。而且,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你。”
我想起什么,仰头向天,轻飘飘地说,“陪我?像毁灭兀鹫城那样毁灭整个世界吗?”
他点头道,“陪你去杀狗皇帝,陪你一起下地狱。”
“哦,你变坏了,罗。”
他笑着闭上眼睑,周身浮动着幽蓝色的光芒,身影轻盈地穿过树林和卵石小径,停驻在“鼠笼”那一座干涸的喷泉之前。
“亡魂告诉我,这里有着唯一的出口。”他蹲下身,摸索着垒起的石壁,道,“你曾无意间从鼠笼逃走,恐怕利用的通道,就是这里。”
我蹲下身,扯起嘴角笑了笑,“是么?不过我当初看到的是一个大番茄。”
咔嚓一声,一块方正的石板在他手下松动。罗按着石板的轮廓,轻轻一揭,一个敞开的洞口便对准我的面庞。
一股浓郁的腐臭从里面逸了出来。
我和罗依次钻入洞口,还不忘将石板原样嵌回。四周飘浮着亡灵蓝幽幽的光球,我们顺着长满苔藓的石壁滑到底部,踩到了一片绵软的土地上。
明亮的光球替我照亮了前路,照亮了我曾走过的逃亡之路。
【我们死了……】
【救救我们……】
在我们脚下,堆叠着腐烂的尸山,腥血凝成石壁上深色的硬痂。一团团横七竖八的烂肉沿着狭窄的幽道,一路伸向深不可测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回忆杀对应的是莱蒙在兀鹫城登基时的幻像。
第106章 叛与爱
亡灵站在窗边,目不能视,单薄的身躯如黑暗的剪影。屋内没有人,他摸索到一根火烛,将其点燃,墙壁映出他微弓的脊背。
他对着桌上的火烛沉默半晌,将一小尊木头神像摆在桌中央,撤离几步,朝它单膝跪下。他取出衣领下的挂饰,取出那枚系在黑绳上的,触感光滑的金戒。
罗将金戒贴在唇边,感受那微凉的金属质感,对着明晃晃的火光,深吸了一口气。
“神,就在今天,我看到了我心爱之人的过去。”他平静地说,“他的童年时光在恐惧和孤独中度过,少年时代在暴力和仇恨中消逝。而今成了青年的模样,他身心俱疲,只剩最后一丝不甘来前进抗争。”
“您本是伟大的,崇高的,令人敬仰的。我从小从各个神父那里听从您的诫规。您创造的生命是珍贵的,任何人不得摧毁、杀戮他们。只有您才有这个权利,否则就是对您神格的侵犯。”
“因此,我忍受过苦痛、欺辱,寻找此世之中您创造的圣迹,盼望有朝一日,赎清罪过,登上天堂……”
火光突地摇晃了一下,亡灵抬起两只黝黑的眼洞,对着木头神像恬静的脸,一字一顿道:
“然而,我发现,您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逼人有罪。”
火焰倏地熄灭了,一缕诡秘的灰烟袅袅上升。亡灵在一片幽谧的黑暗中,继续道,“您的确拯救了许多人,同时却舍弃了许多人。我以为懂得忏悔与隐忍的人才会齐身致远,实际上却是位高权重与声名显赫之辈大行其道。我以为懂得爱与自由的人才能眼见光明,实际上却是邪狞与罪孽之徒在翻云覆雨。多少赤诚善良的人就此丧命,又有多少悲惨艰辛的人堕落无间……”
“您从来都在袖手旁观。”他道,“那些自甘堕落的人们,在走向地狱前,其实也曾渴望过您,以及这世界的救赎啊。”
“包括我。”
罗站起身,将金戒套进无名指,揣着木头神像走到了窗边。
“我死前看到的是自己的苦难,死后看到的则是世人的苦难。别再说您有多么悲悯仁慈了。”他平静道,“你骗不了我。”
咔嚓!
下一个瞬间,他手心发力,面容平静而冷厉。木雕裂开细纹,分崩离析,成了一摊随风湮灭的灰粒。
罗摊开手,让寒凉的晚风吹走掌上的尘埃。
“我所犯下的最大的过错,便是将忍耐当作坚强,将对你的服从当作自身的救赎。”他空洞的双眼注视着远方寂静的群山万壑,“你没有拯救我,更没有拯救我对这世界的爱。你没有将我唤醒,却是那个被你抛弃的人,将那残存的爱与希望给了我。”
“他不是神,不是天使,更不是信徒。我清楚他满手血腥,暴躁蛮横,固执而脆弱,犯下的罪孽足以下七层地狱。更清楚他对我的‘拯救’,或许只是为了让我满足他的私欲,实现他的复仇之念……”
“但我还是爱他,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他。”亡灵道,“我爱他的顽强,爱他的不屈,爱他的反叛,爱他偶尔流露的脆弱,爱他对生命与意志的守护,爱他不被神与世人所容的任何一面。他对你再不会有忏悔和祈盼,而你大概连一丝一毫拯救他的意愿都没有。”
木雕灰飞烟灭。
“在我看来,他决不污秽。”罗收拢起自己的拳头,仿佛收拢了一个永恒的誓言,“既然你不去救,那我去。”
“我只对己忏悔,我只无悔于心。”
****
叩叩叩。
几下敲门声响起,罗转过身,暗暗听着橡木门后的动静。
“请进。”他道。
“打扰您了,尊敬的弥赛亚。”
三个白袍医师走入房间,一人点燃了桌上的火烛,让这诡秘的房间充盈了一丝光亮。
眼前的亡灵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这是他们三人同一时间察觉到的现状。
罗依然站在阳台边,平淡地说,“有什么事么?”
一名医师上前,肃然道,“弥赛亚,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这几日我们遇到了几位病情棘手的患者,上帝怜悯他们,一个是花朵般的小女孩,一位是学识渊博的智者,一位是才华横溢的小提琴家,一位是尊贵的侯爵。无论他们哪一个逝世,都令人扼腕叹息……”
“原来如此。”罗道,“那请你们改日让那几人亲自来见我吧。我会视他们病情的轻重,决定是否要救治他们。”
那几名医师一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以往这个亡灵只会温顺地点头称是,任他们取走血液,现在却云淡风轻,态度暧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弥赛亚?”一名医师和缓神情,挤出一个温情的笑,“您善良、崇高又无私,从不会对需要帮助的人置之不理。我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认为您值得我们的尊敬和爱戴,值得我们给你的名誉和地位……”
罗道,“不好意思,我救人从来不是为了你们的尊敬和爱戴。”
那名医师赶忙改口道,“我们知道!那是因为您无私的心……”
“不,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罗道,“原谅我承不起你们给我的美誉。”
另一名医师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高声道,“但你可只有三十几天的寿命了,弥赛亚!当初也是你说,你愿意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贡献出来,让他人得到治愈……”
亡灵淡淡一笑,“我不信。”
【我还要活很多很多个三十天,与莱蒙在一起。我们要一起活很久很久。我要带他沐浴阳光,嗅闻花香,聆听万物复苏的声音,看海天交接,昼夜轮换,重拾在他生命里遗失的所有美好。】
【为了他,我想珍惜我自己。】
“别在那里装腔作势了!”
一名医师突然发出一声暴喝,阴阳怪气道,“你以为我们不清楚你这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你和那个鼠笼里,名叫‘莱蒙·骨刺’的实验体厮混,什么肮脏龌龊的事都做尽了。”
罗淡笑道,“以爱为名的任何事都不算肮脏龌龊,反倒是为了金钱和利益的伪善,我认为足够可耻。”
那些医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亡灵,“你不配拥有‘弥赛亚’这个名字,不配做我们布道传教的最高信徒。”
罗道,“你们同样不配穿身上这件救死扶伤的白袍。”
三名医师恼羞成怒地对视,一人走上前,厉声道,“我们可不想跟你这个鄙恶低贱的亡灵说下去了!”
罗道,“这就原形毕露了么,先生?”
那名医师从怀里掏出一把镊子,朝亡灵挥舞着走去,目光凶恶,“我们几个可不怕亡灵,劝你老实一点,乖乖听我们的话——”
银光一闪,镊子锐利的尖端即将扎向亡灵的脖颈。罗纹丝不动,幽蓝色的光焰在双肩蹿起,登时震开一层汹涌的气浪,直接将医师撞了出去!
“唉呀!”那医师在厚实的橡木门处撞得头晕眼花,连连痛叫。另外两人见改造过的身体在亡灵面前依然不堪一击,心下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那些病患亲自来见我,我不会再跟你们任何人走,更不是你们随便利用的工具。”
亡灵平静地撂下一句话,被三名医师古怪的瞪视下,泰然自若地坐回床边。
“若不想让我赶你们离开,就请回吧。”
第107章 歧途
七年前。
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了你近期写的谮录,道格拉斯·海登。很不错,观点深刻,语法严谨,我还不曾发现你竟是这样一名优秀聪颖的学生。”
“谢谢您的肯定,主教。”
以棕黑色为基的主教会客室里,道格拉斯低眉顺目地站在鲍德温主教面前,漫不经心地盯着地毯的花纹。
无论是各种语言的语法逻辑,还是经文本身的叙述逻辑,他都已了如指掌,称得上厌倦了。教会翻来覆去咀嚼体悟的那些箴言和经文,无外乎就是一个有章可循的思想体系,只要掌握了核心内涵,再用大量广为流传的观点论证便可。
可惜大部分人连这个体系本身的逻辑链都察觉不到,还在里面一头雾水地乱转。他们就像扯毛线一样,但凡在那些混乱的经文中扯出一点零星单薄的感悟,就喜不自胜地大肆书写,凭其得到晋升或赞赏。
不过一群没头脑的泛泛之辈。
道格拉斯不禁想起他的友人来。在他心里,只有瓦什·波鲁算得上真正的天才。虽然对方没有明确剖析出教会思想的体系,但对方却比谁都更早地发现了体系的漏洞和局限,并勇于打破它一代代的思想禁锢与死循环。
他不会利用现有的思想体系,他是创造体系的人。
这也是道格拉斯难以企及的勇气与天赋。
“海登?”
主教慈爱的声音响在耳畔,道格拉斯一阵不自在,觉得对方的举止和神情都过于油腻,像只浮躁的蛤|蟆。他巴望着和鲍德温主教的这场见面能尽快结束,他待会儿还要去看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