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就这样一份优秀详实的谮录。”鲍德温扬起手里的文章,笑道,“对你来说,其实很轻松吧。”
“你早已摸清了经书的思想规律。你在玩它。”
道格拉斯眸中的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尚未开口辩解,鲍德温笑呵呵地说,“别说了,男孩。我做主教这么多年,看到过的天才、庸才和蠢才之言不计其数,只凭开头几句话就能知道你们心里对主的真实想法。”
“……”
鲍德温眯眼道,“所以,尽管你在文章里面说了许多赞颂上帝的言论,但我却知道,在你内心深处,连‘上帝’都能是你实现目的的工具。”
道格拉斯毕恭毕敬地说,“主教,虽然对您质疑十分失礼,但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我并非将伟大的主看作工具。”
黑袍的主教看着眼前的少年,但笑不语。道格拉斯脊背发凉,觉得对方的目光就像一匹探索猎物、老谋深算的狼。
“我观察你很久了,海登。”
道格拉斯依旧沉默。
“我关注你的事,还要归功于小瓦什呢。他跟我聊天时常常提及你的名字。那孩子表面谦逊,实则高傲。我还疑惑,是谁能入他的眼。”
鲍德温慢悠悠地说,“那孩子是个真正的天才,但我在指导他时,总是有所保留。你知道,天才是最可能冲破限制的人,他们不顾世俗的眼光,容易散布些很危险的言论。这是我们教会要极力避免的。”
鲍德温说着,饮了一口桌上的茶水,望着道格拉斯说,“禁|书室里的书籍,你看了多少呢?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和瓦什,都看过。老实坦白,海登。我可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家伙了。”
道格拉斯无法保持冷静,冷汗唰地从面颊滑下。
“拜托您,主教……”
他声音虚弱,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恳求道,“不要惩罚瓦什……是我告诉他的,他本无意触犯教会的禁忌。”
鲍德温不置可否,只盯着面色苍白的男孩道,“告诉我你都在看些什么,海登。”
“我……”道格拉斯艰难地说,“我在看……解剖学和生物学。”
“为什么?”
“因为……”
“人体”这个复杂庞大的体系,他还没有研究透彻。
鲍德温若有所思,“你没有看那些天体、宇宙学说?”
道格拉斯低声说,“没有。哪颗球围着哪颗球转,这种理论,离我太过遥远,我也不感兴趣……”
“哈哈哈哈。”鲍德温主教笑道,“只对‘人’本身感兴趣么?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学生。”
鲍德温主教从红丝绒软椅上起身。他身材臃肿,步履却很轻盈,一张又白又圆的脸笑眯眯的。他走到一旁的橱柜,打开锁头,从里面取出一叠文稿。
“你没看过我这篇论著吧,海登。”主教意味深长地说,“回去将它好好读一读。三天后的六点钟,到圣玛利亚大教堂三楼的楼层口等着。”
“我会派其他修士,把你带到‘那个地方’。”
道格拉斯不敢不应。
他退出主教的会客室,暗忖和鲍德温一约定,自己又少了和瓦什见面的时间。道格拉斯闷闷不乐,不耐烦地抽出里面的文稿,在第一页的题头,看到了几个醒目的大字。
【人类的四种基本情绪,“喜、哀、怒、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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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白袍修士一推开密室的石板门,双眼当即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发痛。
“海登老师。”他唤道,“老师,您在么?”
一串五颜六色的眼球在他头顶骤然闪烁,修士艾里欧吓了一跳,差点被地面上盘绕的血红触手绊倒。他狼狈地提着长袍下摆,在眼球昏暗的光芒下,看到了正中央那颗巨大的人肉肿瘤,以及倚靠在肿瘤旁边的男人。
对方雪白的长袍几乎都被肉瘤偶尔沁出的血水染红,触手如花藤般缠绕在男人的躯干上,就像一座蠕动的花盘。
道格拉斯这才睁开双眼,沉声道,“艾里欧,你回来了?”
“是的。”
“我让你交给皇帝陛下的眼睛呢?”
“一切照您的嘱托。”
艾里欧应答着导师的问话,感到对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沮丧和疲惫,浑身弥漫着消极的情绪,似乎遭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幸好你回来了。”道格拉斯轻声道,“你是我最听话也最得意的学生了,艾里欧。过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艾里欧顺从地走过去,单膝跪下。道格拉斯将金丝眼镜戴好,朦胧的目光恢复了几分冷锐。
“在你不在期间,我又进行了许多次亡灵相关的研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记录本,交给学生,道,“关于人类与亡灵如何进行形态转换的试验,不久前我们得到了令人震撼的结论。”
艾里欧一边快速浏览着实验记录,一边仔细聆听老师的话。道格拉斯哼笑一声,说,“其实比我想象得简单……”
“灵魂是人类残存意识的集合。而那种意识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情绪’。”
“而所谓的‘亡灵之力’,不过是某种意识凝聚而成的锐器。它斩杀的是其他物体的‘意识’。”
艾里欧惊讶地说,“但是,老师。亡灵甚至可以击碎石头、钢铁以及其他的无生命物体,那些物体并没有意识啊!”
道格拉斯淡淡说道,“谁告诉你,那些物体没有意识的?你看不到的东西,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艾里欧瞠目结舌,“那它们能有什么意识?”
“这一点,在服用迷幻剂的试验体上能够得到很好的反映。”道格拉斯说,“在他们眼里,有生命体和无生命体的意识是驳杂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出现了幻象,颠倒了普通的世界。一旦这种杂糅在一起的意识得到其他意识的理顺和引导,他们便又可以恢复正常人的视野,将两种意识剥离开。”
艾里欧依旧感到迷惑不解,不如说导师这番话让他震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道格拉斯说,“暂时理解不了没关系,回去弄懂它。我相信你能明白的。”
“好的……”
“对了,既然你在这里。”道格拉斯舒了口气,侧开一个角度,说,“就替我给混沌石换下一只眼睛吧。那颗损坏最严重的。”
艾里欧绕到肉瘤之后,看到了混沌石背面,那四颗颜色各异的眼睛。黄色、红色和黑色的完好无损,只有蓝色的那一颗汩汩淌着泪水,积成亮莹莹的一滩,似乎已经流了很长时间。
是代表“哀”的那颗眼球。
年轻的修士陷入沉默,用镊子和手术刀灵活地取下眼膜出现裂隙的眼球,又从头顶悬着的眼球串上取下一枚闪着蓝色光亮的眼球,给混沌石嵌上。
道格拉斯又将眼镜摘下,倚靠着柔软的混沌石一言不发,低垂着头,似乎是累了。艾里欧低声道,“老师,要喝一些‘喜’的泪水吗?”
“不必。”对方沉声道,“我没事,艾里欧,情绪困扰不了我。你回去记得琢磨一下我刚刚说的话,明白了再来找我。”
“我明白,老师。”艾里欧悄悄离开了密室,不打扰自己导师的休息。
在即将把门板闭合时,他忍不住探头一瞥,见那颗混沌石上新换的“哀”之眼球,又开始淌下悲伤的泪。
不会被情绪困扰?
年轻的修士暗道,除非是无心之人,否则怎么能摆脱情绪的影响呢?
****
不知从何时起,反正是在我于鼠笼设计出逃计划时,教会内部散播着一则流言。
亡灵消失了。
“昔日的‘弥赛亚’不见了,据说每周来教堂进行礼拜的人们很不满。”
波波鲁现在的模样别提有多斯文了,修士袍领一板一眼地扣到脖颈,头发打理得干净整齐。我靠在门边,看他一本正经地收拾着包裹,想起最初那个在荒骨沼泽里手舞足蹈的秃头修士,忍不住嗤嗤直笑。
罗的魂体从我的黑发里逸出,落在黑袍修士面前。
“真的很抱歉,波鲁修士。”他恳切地说,“因为我们的决定,你必须离开这里,去担任新的布道者。”
波波鲁笑道,“哈哈,这没什么,弥赛亚。老实说,我很佩服你对于经文的诠释。你是一位优秀的布道者,接替你的位子我还觉得惴惴不安呢。”
我眯眼道,“他这么消失在教会里,那个四眼主教,没什么动作么?”
“你说海登主教?”波波鲁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抛头露面了,不知去了哪里。若有消息,我再关注一下。”
“其他人呢?”
“只是搜查,倒也不至于弄个天翻地覆。毕竟教会这个地方,响动太大到底不成样子。”波波鲁望着我道,“莱蒙先生,我这一走,鼠笼里恐怕就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了……”
“放心吧,修士。”我道,“我能管好自己,同样不会放弃原本的计划。”
我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平静地凝注着他,说道,“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波鲁修士。”
“我不信上帝与天堂,但我却相信,伟大的主永远与你同在。”
听到我由衷的感激之言,他的双眼惊异地亮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天啊”,溢满了不知所措的自豪与感动。
我笑着耸了耸肩,很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当初在荒骨沼泽,那个扬言要除掉亡灵法师的蛋壳修士的一切。他陪伴我走过喧嚣骚动的花牌镇,冰天雪地的兀鹫城,直到如今这个装神弄鬼的帝国教会,即使自身难保,他也从未想过放弃我,放弃他的信仰与慈悲。
那个手持《天经》,总是慷慨激昂,说话颠三倒四的黑袍修士,他是我永远的伙伴。
波波鲁的身影消失在暖橙色的树林间,暮光中飞过几只洁白的鸟儿,云海浩瀚无垠。我爬上了小别墅的屋顶,罗对我道,“莱蒙,不回去么?”
“先不回了。”我说,“坐到我身边,罗。”
他靠着我坐下,亡灵的身体在光下仍然拖不出任何影子。想起在兀鹫城发生的种种事情,我不让他再待在那幢奶白色的小屋子,而是藏匿在我黑色的头发里,方便行动。
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我给他的那枚金戒。
“这些天来,我们已将消息告诉每个鼠笼的病患。”我道,“很快,我相信就能知道他们选择的答案。”
罗道,“逃跑的通道我也走了许多遍,能够通到圣玛利亚大教堂门口,很容易就能跑出去了。”
我喃喃道,“在那之后呢?”
罗转头望向我。
“与你的过去,作个了断。”他道。
温暖的夕光如碎金般洒满屋顶的瓦片。我笑了几声,将我的亡灵揽入怀中,内心平静如一望无垠的静谧天光。
“还记得你给我讲述的第一个故事么?就王子与亡灵的那个。”
“《特里斯坦的血玫瑰》?”
“嗯,一开始我懒得听下去。”我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后来你跟我讲了结局。”
罗淡笑道,“说到底,那是个童话般的爱情故事,莱蒙。后来我考虑过你的解读,我认为不无道理。”
“你知道么,罗。”我仰头望天,眼底流动着温暖而瑰丽的光芒,“无论如何,我很庆幸,亡灵到最后也没有放弃寻找王子,而王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神态柔和,“嗯,一个惆怅却不遗憾的结局。”
我道,“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将那小半段故事讲述完毕后,你问我的问题吗?”
“那时我没有回答你。但现在,我却想告诉你,让你一字一词,清晰清楚地听到……”
罗微微一怔,转身望着我。我摩挲他怔忪的面颊,抬起他的下颌,俯身下去。
我听到了自己比日暮还轻的声音,被清风捉走,送往了远方。
“成全我吧,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变欧!!!”的营养液!
第108章 自由宣言
七年前,当瓦什·波鲁攥着手里那篇谮录,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质问自己时,道格拉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彼时对方脊背上还留着惩戒修士的鞭痕,蓬头垢面的瓦什·波鲁成了修道院令人厌烦的存在。
就像一个在阴影里缓慢滋长的罪孽。
“你说过你会把我的文章给你的导师看。”瓦什双眼布满血丝,下垮的嘴角像要哭出来一般,“那现在,这东西是什么,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完全被对方炸|药桶般的脾气惊住了。神采奕奕的瓦什是他的朋友,落拓不羁的瓦什是他的朋友,而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唾沫横飞的脏修士呢?
他几乎要不认识“瓦什·波鲁”了。
道格拉斯竭力在友人愤懑的目光里保持冷静,“依照约定,我将你的思悟交给了我的导师,鲍德温主教。”
“主教……”瓦什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恍惚了一下,颤声道,“鲍德温老师……你成了他的学生?”
“没错,真正的学生。”
脏兮兮的修士双眼空洞地瘫坐在地,“那我该恭喜你……”
“不必了,瓦什。”道格拉斯注视着他,说,“还是来谈谈你那篇文章吧,瓦什,你到底怎么了?”
“这根本不是我写的体悟!”谈起自己的思想结晶,瓦什·波鲁疯态故萌,“有人将它改得乱七八糟,肤浅又浮夸,竟还冠上我的名字!别告诉我是你做的,道格拉斯!”
“是我做的。”疲惫和厌倦在心底凝出了锐刺,道格拉斯说,“而且它得到了鲍德温导师的赞扬。瓦什,主教说,只要你再接再厉,连续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很快就能晋升为修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