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什怒道,“我才不!”
道格拉斯盯着自己的友人,“难道你不想得到鲍德温主教的亲自指导,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士或修士么?”
“若凭这种无聊的东西就能当修士或教士,还在那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挺不错,那也不过是一群蠢材!”瓦什·波鲁怒火中烧,“包括你!”
“说话不要太冲动,瓦什。”道格拉斯说,“曾经我也有这种想法,但后来我发现,世上的蠢材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多。人各有志,只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需求不同,有着选择和追求的差异。就比如你,你的志向就是写出了不起的思悟。而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想要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甚至无上的权力……”
瓦什·波鲁道,“倘若你要跟我说这些令人生厌的话,那就请回吧。我没你这个朋友!”
最后那句话仿佛在道格拉斯心里扎了一根刺。年轻的修士当即抬高了声调,“瓦什,你真是不可理喻。没有我这个朋友?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从未跟你说过这种话!”
瓦什气冲冲地说,“难道不是么,道格拉斯?我最初接近你,只是觉得你跟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思考,不被挫磨的骨气,还有顽强的意志!所以我尊重你,喜欢你,敬佩你!”
“但现在你却变了,变得我都要不认识了!”瓦什·波鲁猛地站起身来,黝黑的瞳仁盯着眼前青一阵白一阵的修士,“别以为我在修道院当个试修士,就什么也不知道。道格拉斯,亲爱的朋友啊,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我看你写出一篇又一篇浅薄的思悟,被那些蠢教士夸得天花乱坠。哈哈,真可笑,那些思悟,我十岁就会写了!而你凭借它们得到了荣誉和赞扬,平步青云,甚至成为了鲍德温主教的学生!”
“那都是我应得的。”道格拉斯毫无感情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把我当作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什么‘真理’、‘尊严’并无兴趣。同样认为你追求的那些东西毫无价值。”
若是几个月前,或许他不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反驳友人的话。瓦什已经在他人的嘲弄和讥讽声中过得够辛苦了,他为什么还要故意刺激对方呢?
但自从那一天,鲍德温将他领入那个秘密的地方,少年的心就仿佛畅游在云端的圣殿之中。道格拉斯曾以为自己是个心淡如水的无趣的人,岂知在看到玻璃幕墙后的“那个生物”后,他情不自禁地扑上前,睁大双眼,目光里流露出了难得的渴望。
一个亡灵。
“其实,我们从几年前,就在暗暗研究‘亡灵’这种生物。”鲍德温跟他说,“古籍上说亡灵拥有永恒的生命,治愈能力以及强悍的攻击力。若能将它们研究透彻,或许将改变历史的进程呢,道格拉斯。”
从那以后,道格拉斯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当鲍德温主教的学生,在教会拥有更高的地位,得到参与这项秘密研究的权限。
他绞尽脑汁,第一次认真对待自己的谮录,就像对待几块能让自己步步高升的垫石。而对于自己写过的文章,他从来都不屑一顾,尽管那被他人奉为至尊之言。
反正不过是“交易品”,没什么太大的价值。
他心里明白得透彻。但今天,面对友人的质问和轻蔑,他却感到一股怒火烧上心头,难以遏制。
他第一次说出了本不该说出的,被太多情绪浸染过的蠢话。
瓦什·波鲁显然被他的最后一句话触怒了,“你说我追求的毫无价值?!”
“难道不是么?只会带给你痛苦和疲惫的东西,它们有什么价值?”道格拉斯目光平静,内心却似涌起千层巨浪。他盛怒时不像很多人会思维混乱,丑态百出。越是愤怒,他的思维越是清晰,说出的话也越是刻薄,一针见血。
“别告诉我你从那些无人问津的思悟中得到了什么灵魂的满足,那都是你自欺欺人的幻想。真正得到了满足,你会活成现在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么?昔日的试修士们只有你还在原地踏步,你得不到众人的认可,得不到他人的评价,你只能这么卑微地等待我一人的阅读!”
“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瓦什。承认你苦恼寂寞的模样难看极了,承认你是嫉妒我成了鲍德温主教的学生,承认你所追求的事物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文不值!”
“你现在这个样子,怪不得任何人——任何理解你或是不理解你的人,只能怪你自己!”
那时道格拉斯清楚地看到朋友眼底有什么坚硬的屏障层层瓦解,但他就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执着地用尖刺加速屏障的剥落。
“你说大部分人都是蠢人,难道没有想过——你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愚人么?”
唰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道格拉斯恍了恍神,见瓦什·波鲁双手发颤地从怀里掏出一叠字迹凌乱的手稿,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碎片。
“这就是我本想要你看的东西……”
对方麻木地撕着手稿,愤怒而伤心地哽咽道,“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幻想……一文不值!”
双眼浑浊的试修士接连将几张白纸撕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片。
“我承认我的确很嫉妒你!”瓦什悲痛欲绝地吼道,“因为我也曾像你一样,被众人的赞美和掌声追捧!而现在我分明已看得很清楚了,却还在奢求你们这些教士和修士的认同!”
“没错,这就是我的罪!我太贪婪了,也太浮躁了,这份痛苦就是我探求真理道路上的负重。但你要我说,究竟是享受那份被追捧的空虚更聪明,还是坚守这份被冷落的充实更值得……”
道格拉斯无法说出一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
头发蓬乱的试修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一地碎片中,泪流满面地攥拳离去。
“我的答案,永远是后者!”
****
瓦什,我后悔了。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
我从未想过你的思悟一文不值,从来没有。相反,它们是我钟爱的智慧结晶。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读了不下十遍,你的每一段话我都能倒背如流。
只不过教会永远不会认可你,而你也永远不会因此而改变。
而当时的我又能怎么办呢?像条丧家犬一样,偷偷拾起你思想的碎片,跟多年前一样,在光下一片一片地粘合,一遍又一遍地分析、阅读。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既然这个狭隘的地方容不下你,那我就要为你创造一个只属于你的、自由宽广的地方。
为这我等待了许多年。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但你终究选择将我遗忘。你记起了许多人,许多事,唯独忘记了我的名字,否认了我们的友谊。
难道我做错了吗……
“瓦什……”
白袍主教身后的混沌石在浑浊地呼吸,瘤形的身躯一张一缩。道格拉斯被蔓延的触手缠缚,身上全是粘稠的血水。
他视线空茫,唯独混沌石上悲哀的眼球不住淌出眼泪。
“艾里欧,老师怎么了?”
几名白袍修士躲在密室的角落,隔着坚固的玻璃墙,战战兢兢地瞧着自己导师的模样。
艾里欧僵硬地用笔尖戳戳脑袋。混沌石如呼吸般起伏着臃肿的瘤体,即使目睹这可怕的场面数十遍,年轻的修士还是感到几欲窒息。
“我以为你们知道呢。老师说他……”
啊——!!
一声高亢的叫喊从白袍男子的嘴里逸出,道格拉斯浑身抽搐几下,歪倒在一侧,状若昏迷,后心被触手刺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白袍修士们大惊失色,见那颗肉瘤忽地拔地而起,像一辆战车般滚向门边!
“老师!”
几名修士惊叫道,纷纷从玻璃墙后跑出来,跟着肉瘤落下的痕迹走去。艾里欧蹙眉看着地面上血肉模糊的印痕,拉住其他人,沉声道,“你们去看看昏过去的老师,我跟着混沌石。”
他是这群修士中资历最大的,话一出口无人反驳。艾里欧沿着血迹走出门,看那暗红的一线蜿蜒至迷宫拐角处,其后传来了某种古怪的响动。
咔嚓……咔嚓……
白袍修士紧张地吞咽一下,觉得这声音像极了猛兽的咀嚼声。他屏住呼吸,脚尖挪到拐角,探头出去——
旋即他瞧见了平生最可怕的一幕!
“咔嚓——咔嚓——咕咚……”
鲜红的混沌石挥舞着密密麻麻的触手,擎起各式断裂的肢体,立在一地尸骸里狼吞虎咽!它每吞下去一截断肢,躯体便会膨胀一圈。吞下去的肉肢越多,混沌石的体态就变得越大。
鬼使神差地,艾里欧在那一刻出口唤道,“老师?!”
咔嚓。
混沌石咀嚼的动作一停,嵌有四颗眼球的一面转过来,幽幽凝视着艾里欧。那之上的哀之眼球依稀在淌泪,不同的是,代表喜悦的黄色眼球也开始落泪,冲刷下大量粘稠的血块。
“老师……”
艾里欧难以置信地上前,伸手触碰混沌石坑坑洼洼的表皮。在看到白袍修士时,四颗眼睛的泪水忽地止住了。它们一同凝注着他,平静而沉稳,似乎在探寻什么。
“老师。”艾里欧强装镇定,“您成功了吗?”
四颗眼睛好整以暇地转动,焦点锁定在白袍修士的脸上。
【没有眼泪。】
【没有感情。】
【可吞食。】
下一秒,混沌石血红的瘤体豁开一道巨口,咆哮一声,朝艾里欧头顶罩落!
****
我将一根黑发卡伸进锁头,仔细摸索着里面精巧的结构,很快锁舌缩回,大门洞开。我摸黑沿着楼梯走下,在漆黑的回廊里,找到了那一丝光亮所在。
“鼠笼”值班医师的房间。
透过门缝,我瞧见那猪头伸了个懒腰,正把白袍挂在墙上。我一脚踢开门,在猪头惊愕的目光中,笑吟吟道,“晚安。”
“去见撒旦吧!”
咯当一声,我把一块钢皮朝猪医师头顶砸去,砸得他头破血流。“嗷!”这头野猪尖叫一声,拧起满脸横肉,双目血红地朝我扑来,抡拳打向我的鼻梁!
我用钢皮作挡,在看到金属表面凸起的拳印后,忍不住啧啧感叹。这些牲畜果然是进行过人体改造的野猪,连钢皮都奈何不了他们。
“嗨,伙计,来吧。”我捏了一下指关节,露出一个狞笑,“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我们扑在一起扭打不休,撞塌了书柜和桌脚,桌上的白纸鹅毛笔墨水瓶哗啦洒了一地。猪医师使劲往外掰我的脸,生怕我那一口牙咬碎他的猪脑袋。我朝他腹部连打三拳,像拧一块钢锭般拧他的肩膀,愉悦地听到了刺耳的碎裂声。
“游戏结束了,伙计。”
我将他的脖颈一扭,露出脆弱的血管,用藏于袖中的钢片一割,立刻让他鲜血喷涌。
我大笑,“这是你应得的!”
他睁大双眼瞪着我,拳头紧攥,显是死不瞑目。温热的鲜血溅满我的脸。我揩去侧颊的污血,冲那摊尸体冷笑,“莱蒙·骨刺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记好了。”
我扛起那块变形的钢皮,一手拎了把矮凳,轰隆踹开门。钢皮立在身前,我一脚踏在矮凳上,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今晚的楼内格外安静,没有乱七八糟的呼吸声和哀叫声,大概他们都听到了我刚刚和野猪医师的搏斗声。
只不过没想到,胜者会是我,一只笼中鼠。
短短几分钟,喧嚣声汇成溪流漫延在各个楼层上。黑暗里幽蓝色的光焰倏地闪现,流经每个房间。门锁处传来啪地一声,是锁舌开启的声音。
“上帝啊,刚刚那动静,发生了什么?”
“……该不会是之前说的那个,要‘逃出这里’的秘密吧?”
“我还以为是某个无聊鬼的恶作剧哩!”
“我们真的要逃出去吗。要是让那些医师知道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听到那些弥漫着恐慌和懦弱的窃窃私语,我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将钢皮往地上重重砸了几下。还好在消极的人群里总有一些勇敢乐观、敢于以头撞石墙的家伙,隔着阴影我都能看到他们狂喜的眼神和跃跃欲试的手脚。
我站在大铁门之前,朝嘈嘈切切的人群高声道,“如果你们不想招引来成群结队的野猪,就安静些,各位。”
乱糟糟的动静仍旧没有好转,我将钢片弹到一个瞪着俩眼、朝其他人指手画脚的傻子的脑壳上,立刻引得那人痛叫连连。
噪音很快平息了。
还没等到我舒口气,一人问,“之前那个暗地告诉我们离开这里的神秘人,就是你么,先生?”
我挑起眉梢,“是我。你们觉得我不像么?”
那人充满敌意地说,“你凭什么能夸下海口呢,先生?”
“凭什么?”我道,“凭我刚刚杀猪了。小耗子们。”
众人许是不满我这戏谑的态度,实际上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单纯想嘲弄他们罢了。老人嘶哑的声音响起,“先生,我们想知道的是,你说要带我们逃出这里,是否有切实可行的计划?”
“计划?”我冷笑一声,“开玩笑。这里总共聚集了一百多人,我能有什么计划,一次带这么多人出去呢?”
这下子底下算是炸开了锅。那些病患一开始畏畏缩缩地揣着两手,现在倒是义愤填膺起来了,好像我没计划把他们带出去是件多么十恶不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