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喜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那可太好了。”
聚在我头顶的乌云散去了,我差点吹起了口哨。
“你也别‘先生’来‘先生’去了,叫我莱蒙。”
“好。”
黑袍修士站在“鼠笼”门口等我们,持着一盏马灯,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在看见我平安归来的身影,他顿时喜上眉梢,“莱蒙兄弟,你回——”
弥赛亚——不,被包裹在黑斗篷里的罗,掀开了漆黑的兜帽,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对修士笑道,“你好,瓦什·波鲁修士。”
波鲁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弥、弥赛亚?!主啊,你真的把高贵圣洁的弥赛亚带回来了?!”
我笑嘻嘻地吹了声唿哨。罗赧然道,“别这么说,波鲁修士。莱蒙说有件事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便随他过……”
【啊——!】
就在这时,一声锐利的尖叫响彻空寂的回廊,估计是哪个耐不住病痛的女人发出的。我和修士露出见惯不怪的表情,罗却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一不做二不休,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觊觎已久的神灵揽入怀中。他惊声道,“怎么回事?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惨叫声?”
我和波鲁修士默不作声,只领他进入鬼气森森的高楼。浓重的黑暗里,咳嗽声、呕吐声、呻|吟声被寂静放大,荡出诡秘的回音。在我们路过一扇门时,门的另一侧蓦地响起撞击声,力道大得几乎能将门板撞碎!
罗刚要走上前,我先一步敲了敲门,道,“伙计,你疼吗?”
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奄奄一息的回应,“疼……铅水凝固在我脑子里了……”
我继续道,“那你可真是不幸,白天他们对你进行了什么实验?”
“我……我记不清了……”那人微弱地喘息着,“大概是脑部手术……我的血一定是被他们抽走了,否则怎么这么疼呢……”
罗听见对方的话,忙对黑袍修士道,“波鲁修士,我的血可以治愈他人。你能打开这扇门吗?”
“等等。”
我心情复杂地制止了罗。老实说,虽然对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一想到罗要伤害自己拯救我们,我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罗转头看向我,“怎么了,莱蒙?”
“你想怎么做?靠割下自己的血肉来治愈他人么?”我平静地说,拉住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地朝回廊尽头走去!罗对我突如其来的愤怒茫然不解,波鲁修士小跑跟在我们身后,光是跟上我的速度就累得气喘吁吁。
“你听,罗。”我道,“这里有多少受折磨的人,多少唉声叹气的病患。”
随我们回荡在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病患被惊醒,在幽寂的黑夜里躁动不安。他们哭泣,哀叫,有的在对墙喃喃,说着疯话胡话,消极地发泄着各自的绝望。“鼠笼”的医师吝于用精良的药物治疗我们,只要不影响试验,他们很乐意让我们自己捱过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
毕竟,人越是饱受折磨越是苍白麻木,成为一个个只有生理机能运转的稻草人,可正中这些狗医师的下怀。
“你知道么,罗,这里没有人关心我们的死活。”
待走到回廊的尽头,罗蹲下身,揪住自己的头发,被那些痛苦的喊叫折磨得难过至极。我蹲在他身侧,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低声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听到你甘愿被教会利用、拯救他人时,会那么愤怒。因为我知道他们在糟蹋你的心愿,将你视为满足私欲的工具。你的确救了很多人,只不过救的是教会需要你救的人。那些人为什么值得他们救呢?因为那可以带来金钱、名誉和地位。一颗仁慈悲悯的心,被他们与金钱铜臭摆上同等的天秤,称斤算两。”
“从始至终,他们都在欺骗你的真心,将你的善意鼓吹成他们为非作歹的遮羞布。”
波鲁修士沉声道,“我可以作证,弥赛亚。教会让你救的,应该只是当今迟暮帝国少部分莫哥尔人——当然,也只能是莫哥尔贵族,以及某些富裕的平民家庭。一剂新药成本昂贵,普通的家庭根本负担不起。至于其他被视为低劣种族的人种,部分无家可归者被强行绑到这里,部分则被卖来做实验体。”
好半天,罗轻声道,“波鲁修士,莱蒙,这就是你们要我来的目的吧——让我帮这里的所有人,逃出这里。”
不等修士磨叽什么,我直接答道,“是的,罗。这就是我为何冒着被抓捕的危险,也要去找你的原因。”
“因为我相信,你看到这一切不会无动于衷,你会选择救我们离开这个丧心病狂的牢笼。”
黑袍修士郑重其事地说,“弥赛亚,你在教会安排给你的路里走了许久。你曾视牺牲为价值,奉献为荣幸,却被无耻之徒利用……我明白信赖、信仰之物突然被打碎的那种茫然和空虚。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
“不,波鲁修士。”
我的神灵面朝着我们,背对着回廊里数不尽的悲声呓语,平静地站起身,道,“我该感谢你们,让我明白了真相,明白了我曾经一厢情愿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天真。”
“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投入江河的齑粉,不过与泥沙俱下。在我心里,鼠笼之外与鼠笼之内的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应该享受生命与美好的,自由平等的灵魂。”
“既然这个教会执意筑起高低贵贱的屏障,那我就将它打破。”
他转头望向我,尽管眼洞里一片漆黑,我却仿佛看到某种不可撼动的决意,在黑暗深处闪烁着细小而明亮的光芒。
“我帮你们所有人逃出去,莱蒙。”
****
瓦什·波鲁怀着愉悦与振奋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小别墅。就像长期在淤泥中摸索终于找到了光亮的出口,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方会遇到多么坎坷的道路,他也要陪他的两位朋友走到尽头。
——没错,他的朋友!
尽管一位是鼠笼的实验体,一位是高贵的神灵信徒,但他对他们之间的情谊没有任何一丝怀疑。而且他隐约觉得,似乎从很久以前,他和他们二人就曾如今日这般携手并进,一同面对着深不可测的未来。
真是奇妙的感觉。
瓦什修士点燃了客厅的烛台,到书房翻了许久的论著,未曾找到关于“喜、哀、怒、惧”四种情绪的记载。他蹙眉将所有书籍归拢好,琢磨着明日要去修道院的藏书室借一些相关旧书来看。
夜已深,空气凉谧,黑袍的修士拾级而上,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啊?!”
就在推开门的一瞬,他突地发出一声尖叫,烛台跌在地上,火烛滚落在打过蜡的地板上!瓦什·波鲁大惊失色,慌忙踩熄了火焰,对着房间内那个仿若与黑暗溶为一体的身影,惊魂未定地吞咽了一下。
“你回来了,瓦什?”
主教道格拉斯·海登坐在桌旁,将一直凝视窗外暗夜的双眼转向他,淡淡地笑了。
第103章 疯子的本愿
——是我害了他。
这个念头已在他的每一寸躯体里盘踞许多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道格拉斯永远记得那个晴空似海的下午,他的朋友朝他飞奔而来,激动地握紧他的手,说道,“道格拉斯,你知道吗?我感到现在主英明智慧的圣谕重新闪烁在我的脑海中。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对我有着多大的影响,称得上拯救了我即将变得腐朽的思想!”
“谢谢你,道格拉斯!”
他看着他的朋友在草坪上又哭又笑地打滚,朝热烈的阳光放声高歌,就像一个越狱后重见天日的囚犯。道格拉斯知道,就在三天前,瓦什刚将一篇新的思想箴录交给他的老师们。黑发的小修士拍着胸脯,踌躇满志,眼底充满了信心和希冀,不停地跟他说,那篇文章是对灵魂的叩问,也是他自认的思想境地之最高峰!
他记得瓦什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一位即将登上顶峰的天之骄子,“道格拉斯,我相信,这篇箴录一定会得到老师们极高的认可和赞扬!”
结果,他再一次见到瓦什,对方正狼狈地被修道院的教士训斥,当着诸多试修士的面。那些男孩好奇地围在一起,表情天真而恶毒,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出好戏。
唯独道格拉斯察觉到,他的朋友已经要哭出来了。
“你写的连垃圾都不如!”那位教士凶狠地说,将那几页薄薄的订纸甩到了黑发男孩的脸上,“这是你应有的水平么,瓦什·波鲁?简直令人作呕,你真令我们失望!”
他看到男孩在其他人的哄笑声里攥紧了拳头,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哽咽道,“您……侮辱我……您凭什么……侮辱我辛苦写下的体悟,将它说得一文不值……”
那位教士面目狰狞道,“凭什么?因为你写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对上帝、对教会的侮辱!更可笑的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愚蠢和无知,在那里沾沾自喜哩!”
“那请您告诉我!”黑发的男孩面红筋涨地吼道,“什么才叫‘真理和智慧’?就书里所写的那些空话吗,还是只要是你们认可的,才叫‘真理’,才叫‘智慧’?真正的真理和智慧是经得起考验和思索的,不是你们随意几句话就能斥为‘垃圾’!”
场面轰然大乱,那名教士怒不可遏,甩出鞭子,对着男孩就是一顿毒打!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读了些皮毛,在我们面前大谈‘真理和智慧’?!”
瓦什·波鲁蜷缩在地上,护着头颅,眼眶发红,却硬是不流一滴泪。围观的修士男孩们七嘴八舌地吵闹开,他们故作惊奇地做鬼脸,嘲讽地伸舌头,幸灾乐祸,就是没有对瓦什·波鲁一丁点的关心和同情。
看到曾经备受赞誉的天才修士出了这等糗事,他们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师!”
就在这时,道格拉斯站出来,冲那名教士大喊,“鲍德温主教唤您过去,现在!”
那教士气哼哼地收了鞭子,将扔在地上的纸拾起,唰唰撕成了碎片!
“你迟早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瓦什·波鲁。”他冷声道,“念在你一时糊涂,作为你的师长,我对你既往不咎,希望你好自为之。”
面色发紫的教士在男孩们的唏嘘声里走远,道格拉斯一把搡开挡路的家伙,跑到自己的朋友身边,焦急地将他扶起,“瓦什!瓦什!”
瓦什双眼失焦,好半天才认出他的模样,“……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低声道,“是我。那老东西走了,估计很快就会发现我骗了他……你先回去再说,其他的别管了!”
他默默地想。这样,就算他们事后找茬,也只会找我,不会再侮辱你了。以前只受到过鲜花和掌声的你可能不知道,这帮教士虽然看上去衣冠楚楚,实际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瓦什站起身,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道格拉斯看着朋友迟钝的身影,一时觉得心如刀绞。
他蹲下身,在其他男孩嘲讽的笑声里,一片一片,将朋友被撕成碎片的文章全数捡起。期间几个男孩使坏,故意拿脚踩那些纸片。道格拉斯毫不客气,上去就是几记重拳,将那些旁观者打得抱头鼠窜,跟亮勋章似地亮着头上的伤痕,嚷着要告诉惩戒修士。
“去吧,去向其他人告状吧,你们这些只会咴咴大叫的蠢驴。”
道格拉斯阴戾地看着男孩叫嚷的背影,咬牙切齿道,“都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
实际上,不用“迟早有一天”,当晚他就挨了惩戒修士的板子。那修士都认得了他的脸,见他不像其他男孩那么爱掉泪,下手又狠又重,几乎将道格拉斯打晕过去。
“不知好歹的莫哥尔野种!”惩戒修士骂道,“我就知道,瓦什·波鲁的堕落与你绝对脱不了干系!自己坏还要带坏别人,恬不知耻,你该为他的过失负全责!”
道格拉斯趴在地上昏迷片刻,终是清醒过来。他摸到后臀火辣辣的伤痕,痛得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同寝住友早已睡下了,道格拉斯在角落里点起一根蜡烛,将牛皮袋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在光下一点一点地粘合。为了不扯到臀部的伤口,他只得趴在地上,再时不时爬起来活动腿脚。他粘得很细致,一边粘一边分析他朋友的这篇思悟,试图找到让那些教士大发雷霆的论点。
“……信仰是肉身不灭的凭证,一颗追逐爱与自由的心,是人类灵魂高贵的唯一象征……”
“人类并不存在吹渡之气的贵贱之分……贫贱之人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相反,即使拥有高贵的出身,若不奋进拼搏,依旧会使人生堕入泥潭……”
“每人心中的‘上帝’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身的思想原则与道德底线……”
待将友人的思悟从头读到尾,道格拉斯在惊艳的同时,又觉胆战心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瓦什竟然将这些东西拿给那些教士看了!道格拉斯心有余悸,顿时为他的朋友没被关禁闭感到庆幸。
他趁夜溜出了寝室,在其他室友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里,踉跄朝友人的屋子奔去。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充塞着各种劝说的开头。在他看来,他的朋友的这篇体悟洋溢着灵光与华彩,字字珠玑,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不该出现在教会里。
在充当管制众人思想的教士们看来,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暗含着反叛上帝的意蕴,很容易成为那些人借题发挥、断章取义的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