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听好了,修士。教会进行试验是不是为了更多人我不管。但我确定,只要我们没有点头首肯,自愿当个被扎针的倒霉鬼,他们就是在侵害我们,毫无疑问。”
“这个我赞成。”波鲁修士点头道,“那还有一件事,你听说过么?”
“什么事?”
“现在许多真真假假预言家鼓吹的,几年后的灭世说。”波鲁修士道,“有人说,在不久的将来,龙将毁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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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在波鲁修士的掩护下,又一次溜出了“鼠笼”。
即使隔了一晚,灭世说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别误会,我可不是害怕什么的。这世界烂成这样,我巴不得它被雷电炸成灰。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搞死教会,砸烂鼠笼,让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遭到惩罚。
即使世界毁灭,也不是我坐以待毙的理由。只要碾不死我,我就斗给它看。
我对波鲁修士道,“你知道么?虽然你救不了我们,但我却觉得,有一个人一定能救得了。”
弥赛亚。我美丽的神灵。
这个在我绝望麻木时,依旧选择拥抱我腐臭身体的神灵,决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
从波鲁修士那里拿到了教会的建筑平面图,我圈出了弥赛亚居住的地点,趁午后的太阳缓缓西沉,跑过蝴蝶翩飞的绿茵地,越过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枞木,盼望能早一点看到那奶白色的小屋。起初修士对我这一决定震惊万分,但转念一想,他却同意了,只严肃地告诉我要慎重行事。
看到那朱红色的斜顶围栏,我躲在灌木丛里四下观望。令人惊喜的是,神灵就端坐在一条带靠背的长椅上,双手交叠搁在腿上,身穿雪白的束领长袍,侧影恬静安详。
我心头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手心沁出热汗,正要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却蓦地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童声。
“大哥哥,我抓到蝴蝶啦!”
“……”我黑着脸跨回灌木丛,矮身蹲下,看见一个小男孩屁颠屁颠地从草坪另一边跑来,手里拿着一只捕虫网,兴高采烈地摇晃。
我以为是谁家的傻儿子缠着弥赛亚,谁知待那男孩的身影靠近,我却看到他全身布满了烧伤的疤痕,像凝结了一层粉红色的油料,双腿畸形,五官不自然地扭曲在一起,像被针线缝过一般丑陋瘆人。
“亚力克,这次捉到紫黑色的蝴蝶了吗?”
我的神灵淡淡笑着,手指轻触男孩网中的蝴蝶。那两扇轻盈的紫水晶般的蝶翼扫过他白皙的指尖,而他睫毛低垂的模样,比蝴蝶的双翼还要美丽。
男孩跳上长椅,兴高采烈地对他道,“嗯!大哥哥,你看不见,我把蝴蝶的样子描述给你听!”
神灵和畸形的男孩就这样并排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闲谈着无聊的琐事。男孩将蝴蝶装入玻璃瓶里封好,弥赛亚听到了玻璃碰击声,问,“为什么要把它装在玻璃瓶里呢,亚力克?”
男孩说,“因为我喜欢它啊!我要将它制成标本,放在我的床头柜前,每时每刻都看到它,就让它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神灵微微笑道,“但我听到了烦躁的振翅声,蝴蝶不喜欢被你封在瓶子里吧?”
男孩挠了挠脑袋,畸形的面庞上露出扭曲的表情,“我不管,我喜欢它,我就要把它带在身边。”
他说着说着,丑陋的脸颊垮下,抽噎起来,“反正……从小就没什么好东西是属于我的。就算曾属于我,一定也会很快离开我。”
“所以我想开了。”男孩咬牙道,“不管我喜欢的东西怎么想,反正我是一定要把它封起来,带在身边的!这样谁也抢不走它,它也离不开我!”
神灵笑道,“这就是你对它的‘爱’吗?”
男孩重重点头,冷哼道,“是的!”
暮色在广袤的云海上方染出瑰丽的澄黄色泽,浅蓝色和淡粉色的纹路糅合延伸,就像孩童稚嫩的笔绘。
“亚力克,你有没想过……”
静默的时间如水波缓缓流淌,我的神灵仰望着穹隆,唇边露出一个笑,轻声说,“你喜欢的,其实是在玻璃瓶之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飞翔的蝴蝶,喜欢的是它流光溢彩的双翼和停歇在花瓣上的轻盈身姿。你认为它美丽,自由,充满生机,所以你喜爱它。”
“而当你将它困在瓶子里,它恐惧,它绝望,它暴躁,它再没有了你曾欣赏喜爱的影子。但那个时候你却是满足的,只不过满足的并不是它‘美丽’的事实,而是填补自己空虚的安心感。蝴蝶早已不是你喜欢的那只蝴蝶,那份喜爱也变成可怕的执念。你执念的,其实是你内心的空洞。你越对玻璃瓶里的蝴蝶爱不释手,内心那份空洞越会膨胀蔓延,直到你无法承受这份虚伪之爱的折磨,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时候——”
我的神灵静静道,“你杀了它,将它制成了标本,对么?与此同时,它的美丽——最初吸引你的那份活力和生机,便彻底在你眼前消失。所以你才会追逐下一只更漂亮的蝴蝶,并重复着过往的错误,一次一次,在喜悦与恐惧,哀伤与急躁的漩涡中循环往复。”
“……”男孩听着神灵的话,默然垂下头,盯着瓶子里那只奄奄一息的蝴蝶。
他道,“你想出去吗?”
蝴蝶动了动触须。
在短暂的沉默后,男孩终于下定决心,拔开了玻璃瓶的塞子。蝴蝶扇动着细弱的翅膀,从玻璃瓶口钻出,在瓶沿上歇憩片刻,又一次萦绕着花香翩跹飞舞。
“大哥哥,我把它放走了。”
男孩说着,眼底蓄满泪水,声调里却染了笑意,“你说得对……在花丛里自由自在飞舞的它,真的好漂亮啊!”
一缕柔和的阳光洒在了男孩歪斜的嘴上,他带着失落却欣然的笑意,注视着蝴蝶轻快翩飞的身姿。那只紫黑色的蝴蝶在五彩缤纷的花丛里流连片刻,忽地折返回来,停在了男孩面前。
“咦?”男孩瞪大双眼,似乎没料到它会回来看他。他紧张地伸出手,蝴蝶温顺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蝶翼缓慢地开合,犹如一颗温柔眨动的眼睛。蝴蝶与男孩对视良久,男孩再一次开心地笑了。
待美丽的蝴蝶飞走,男孩跳下长椅,揩了揩眼角的泪渍,对着它快活地喊,“一定记得再来看我哦,小蝴蝶!”
自始至终,我的神灵依旧端坐在长椅上,即便动作和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生动,盈满生机。
“好奇怪啊,我不难受了。”男孩抚了抚心口,欢欣地说,“大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很简单。”我的神灵微微笑道。
“蝴蝶虽然飞走了,但它将爱留给了你,亚力克。”
第101章 假象
没过多一会儿,畸形的小男孩被带走了。来领他的是个穿着斯文的老管家,一看就来自哪个上等贵族的庄园。男孩快活地跟弥赛亚挥手道别,跟着老管家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庭院。
好不容易等弥赛亚身边又空无一人,我立起蹲麻的小腿,正要再一次跨出灌木丛,从小径另一侧却远远走来几个白袍修士,在弥赛亚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弥赛亚凝重地聆听,继而站起身来,随那些修士离开了。
“……”
我一人站在树丛的阴影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素白身影,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奶白色的小屋就掩映在浓绿的树荫下,我爬到最近的一棵树上,跃至阳台,对窗玻璃轻轻一推,竟推开了。我怀着难以言说的兴奋感,钻入弥赛亚的屋子,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曾未细细留意的卧房。亚麻色的木地板光滑平坦,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天鹅绒床,两侧悬着米色的帷幔。在一旁的书桌上,我看到了诸如《理想国》、《畅谈乌托邦》、《灵魂问答》等一系列光看书名就无聊透顶的盲文书籍,我都能想象到他耐心摸索着浮凸的字母,思忖阅读的画面。
除此之外,桌面上搁着一张画纸,旁边是一小块炭笔。趁着傍晚仅存的夕光,我将画纸掀开,在背面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半身像。
上面画着一个丑陋的家伙,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抱着一架里拉琴,神态糅杂着可鄙的脆弱,邋里邋遢的头发披在肩头。那一张脸上布满了凹坑和疤痕,像被黄蜂蛰过似的,明明悲哀得就差涕泗横流,双眼却流露出一种古怪的喜悦,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哭泣。我蹙眉看着这张莫名其妙的畸形的脸,在画像的旁边看到了一串小字:
“我时常能梦到你。
梦里,你在对我微笑,
琴声犹如天堂的圣歌,
自由,渴望,一往情深。
你唤我,‘罗’,然后踪迹消弭。
我想要知道,
你是谁……”
“操!”一股无名火蹿上我的胸膛,我将画纸狠狠掷在地上,朝那张丑脸跺了几脚才泄愤。我阴着脸,一屁股坐在柔软的天鹅绒床上,像个色胚一样深吸着弥赛亚的气味,好半天,才转头去看那张被踩皱的画。
我将它拾起来,一脸嫌弃地抹平,再次端详画面上的丑孩子。不知为何,与这张画对视的时候,我心底的愤怒和焦躁便被唤醒,难以遏制,就像这个丑东西是我内心深处的禁忌一样。
然而,当我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有可能糟蹋了神灵的画作,顿时又紧张起来。我偷偷摸摸地从桌旁拣了一张相同质地的画纸,摆在原来的位置,暗暗盼望弥赛亚不会发现。
那张画有丑东西的纸,被我揣进衣兜里,回去再一探究竟。
****
夜幕降临。
天一黑我就躲到了弥赛亚的衣柜里,被对方绵软的气味包裹,仿佛被他拥入怀中,我心驰神往,某处差点就支了起来。他的味道宁静轻柔,就像定神剂一样。我缩在衣柜里,迷迷糊糊等待着弥赛亚的同时,忍不住回想他写在画纸上的那几行字。
【梦里,你在对我微笑……】
【唤我,“罗”……】
……罗?
呼啦——
橡木门被推开,我冷不丁被响动惊醒,贴在衣柜上,从缝隙朝外看。几名修士将昏睡的弥赛亚背回来,燃着屋内的蜡烛,搁在床铺上盖好被褥,放下帷幔。我看着他们可疑的一举一动,听他们说:
“今天摄取的血液应该够治好温特伯爵家的小少爷吧。”
“没问题,亡灵治愈力的强大之处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尤其是这个亡灵。那小少爷听说是温特伯爵的独子,所以才不得不花重金医治。否则我瞧,一般的贵族家庭里生出这么一个畸形儿,估计早就被弃之不顾了。”
“哈哈,海登主教可真算得是个精明的商人,故意将小少爷说得危在旦夕,让温特伯爵胆战心惊,许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这回从那伯爵处得到的酬金应该够搭建那个新的设施了……”
一个修士夸张地说,“哦,别这么说,海登主教才不是为了得到金钱本身呢!我们这位大人可有更高的追求,他说过了,‘金钱是护卫地位和名誉的最佳后盾,只有蠢材才会把它花在精神享受上’。”
“是了,主教的经典语录之一,‘我并非说你们某个人是蠢材,我是说你们所有人,都是蠢材’……”
那群乌烟瘴气的臭修士冷嘲热讽地离开了屋子,阖上门,蜡烛尚未吹熄,明晃晃地摇曳在原处。我在衣柜里又等候了一会儿,听得四周再无变动,这才悄声钻出,在地板上匍匐前进,钻入了宽大的帷幔。
没办法,屋内有光,吹灭它并非明智之举,将我自己暴露在烛光下更非明智之举。我大胆地闯进了不该闯入的领域,心脏兴奋又得意地砰砰直跳。我在昏暗的帷幔里靠近我的弥赛亚,却感受到了一阵微弱的震颤,他沉眠的身躯在绒被里颤抖,口齿间还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我惊异地凑近他,犹豫片刻,还是隔着被子,大胆地搂住了神灵颤抖的身躯。冰冷,没想到一个拥有温暖微笑的人竟然会有这么低的体温。
他在梦中喃喃自语,“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
我蹙起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戒条。他在我怀中轻微颤抖片刻,旋即平静下来,睁开了双眼——
两只漆黑的眼洞。让我吃了一惊。
“……有人在这里?”他喘息着,轻声道,“请问你是……”
“弥赛亚,是我。”我握住他伸向我的手,如此自然,仿佛我们曾这样做过成千上百次一般。他在听到我的声音时怔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惊喜的笑,面带希冀地抚上我的脸,摸索我的五官。
“你是那天在教堂里的先生,对吗?”他眨着那两只眼洞,虚弱地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悄声说,“弥赛亚,你的气息很虚弱,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我觉得你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病愈了吗?”
“嗯,一切都没问题。多谢你救了我。”
他笑得十分满足,在我的怀里安静地呼吸。我拥着他,内心蓦地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塞满。多么不可思议,或许弥赛亚在其他人看来充满可望不可即的神性,但在我的怀里,他却像个温顺的孩子。
只有我能做到。
“你真的很温暖,先生。”他静静地说。
其实很多人的身体都是暖的,只是你没碰到过他们——我将这句话咽回肚子,腆着张脸说,“那我们可真是天生注定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