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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在主教专用的会客室里,刚刚送走了一位贵族。那是个上年纪的寡妇,一脸年华消逝的深褶,身上总是喷着浓郁的香水。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教会是否能有办法让她永葆青春。
“不必担心,女士。”道格拉斯温声道,“不知您是否听说过‘亡灵’?”
“哦!我知道。”女贵族惊讶地抚着胸口,“就是传说中屠戮人命的可怕生物?”
“事实上,那只是道听途说的传言。”道格拉斯说,“您永葆青春的秘诀,其实就在‘亡灵’身上……”
两人谈了许久,起初那位女贵族满脸狐疑,到后来心花怒放,许诺如果教会能提供她“年轻药”,她不惜提供巨额资金,并可以调动相应的关系和权力协助教会。
“那可真太好了,多谢您的支持。”年轻的主教说,“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待,十天后,您就可以来找我拿第一批药剂了。”
他送走了贵族,顿觉疲惫不堪,拿起桌旁堆积的文件,揉了揉酸胀的眼眶。
叩叩叩。
“请进。”
道格拉斯甫一抬头,便看到门边静默的黑袍修士。对方低着头,说,“您找我么,主教?”
“是的,瓦什,我有事要问你。”白衣主教将手里的一叠信聚拢,对他道,“这一个月来,我收到了很多‘鼠笼’那边的投诉书……别站在门口,坐吧,瓦什。”
黑袍修士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对方。道格拉斯望着他欲言又止,在心里调整了一下声调和措辞,说,“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或许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同样,如果这些针对你的事情是捏造的,我将严惩那些上诉的医师。”
他开始一封一封地讲述信中的诉状,“这一封说你下令缩短‘鼠笼’实验体的试验周期,延长治疗周期,给他们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影响了效率……”
道格拉斯见对方一言不发,继续道,“这一封,说你常常在他们管教不听话实验体时出手阻挠……”
“还有这一封,说你不懂医学和人体运行的规律,总是……”
“可以了,主教,不必再跟我说了。”瓦什猛地打断对方道,“我认错,我都认!”
屋内纤尘不染,夕阳的余晖落入窗户,将墙壁上悬挂的勋章和荣誉奖杯镀了层金边。道格拉斯手里捏着那几份投诉书,望着黑袍修士大汗淋漓的面庞和气恼通红的面颊,目光一黯,朝桌上的墨水瓶扫了一眼。
“你知道么,瓦什?”良久,他静静地说,“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别叫我‘主教’,叫我‘道格拉斯’,可你一直改不了口。”
黑袍修士苦笑道,“您对我宽宏大量,我可不能不识好歹。”
主教凝视着他,叹了口气,将双手扶住滚烫的额头。两人之间又寂静得可怕,道格拉斯似乎难以容忍这尴尬而拘谨的沉默,道,“你如果不想在‘鼠笼’待下去,我可以……”
“不。”
出乎他的意料,黑袍修士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也没用任何迟疑,只目光平静地说,“我要待在那里。”
“……”
“但我有件事想请求您,主教……倘若您真的打心底里认我是您的知己友人,就请实现我无礼的愿望吧,我将感激您的厚爱与包容。”
“你说。”
“之前你说,你要给我‘鼠笼’的最高权限。”瓦什深吸一口气,坚声道,“现在,我感谢您的提携,并恳求您允许我实行身为管理者和监视者的特权——”
“并给我相应的信物作证,向所有参与实验的医师,证明我不容辩驳的最高地位!”
“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实验,但请允许我,重新修改‘鼠笼’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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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以及鬼影幢幢的窗户。楼外的树枝随呼啸的夜风打在我的窗玻璃上,就像一只只挣扎求救的手臂。
现在已是深夜,可门外的走廊还是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清洁喷雾刺鼻的气味沿着缝隙飘荡,偶尔有一两声惨痛的呻|吟和喘息,很快湮没在医师嗒嗒的皮鞋踩踏声里。
我睡不着,头颅刺痛,白天的一幕幕场景在眼前回荡,还有我过去生活在“鼠笼”的一切。我想念我美丽的神灵,想念他芬芳的气味和温暖的微笑,连他的皮肤上的凉意都如此深切地溶进我的骨子里。
我站起来,打开窗子,被扑面而来裹挟着雨滴的寒风呼了一巴掌,冷得缩紧了身体。我正要钻回我冷硬的被子里,墙壁另一侧忽地传来了尖叫声,还有头骨撞墙的响动。
“喂,伙计。”我趴在墙壁上,道,“别撞了,痛不痛只有自己知道,就算你疼得撞死,也没人理你的。”
撞墙声更厉害了,我猜我的话只会起到反作用,便闭了嘴。撞击声的余韵一波一波回荡在我的床头,我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睡意。
“该死的……”我喃喃道,滚下了床,钻到床下的缝隙里。四面严实牢靠,像一个洞穴。我将脊背抵在墙壁上,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抖出一点热意。
就在这时,我的头顶似乎触到了什么尖刺的东西。我摸黑上前,摸到了一个词语。
怒。
我沿着它粗糙歪曲的轮廓,依次摸了一遍,连续摸到了四个词语,以及它们之间刻着的小箭头。
喜,哀,怒,惧。
“喜→哀→怒→惧”。
第99章 禁忌领域
他和瓦什·波鲁的结交,曾是修道院里令人匪夷所思的谈资。
没有人相信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会和一个孤僻的莫哥尔野种混在一起。在曾经的万疆帝国,莫哥尔血统被归为低劣之等,莫哥尔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受到外族的排斥和冷眼。
道格拉斯从小就习惯了周遭对莫哥尔族不公的待遇,何况他落叶无根,进修道院算是个天大的福气。他头脑精明,总能在惹怒教士和谨守规则的边缘保持平衡,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限度地不被侵犯。
修道院其他年幼的试修士要么家境显赫,要么门第高贵,就算有他这种孤儿出身的,也没有劣族的血统,拥有比他更多的机会。在理智分析这一现状后,道格拉斯看得很淡然,只按部就班地完成日课,做些他喜爱的研究。笑话他的人很多,跟他说话的人却很少。逐渐地,道格拉斯也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思索,一个人默默把所有的话咽进肚子。
他从未奢求过,自己能够拥有“友谊”。
“道格拉斯,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
黑发的瓦什·波鲁笑呵呵地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行走,全然不顾其他人古怪的目光。他道,“你的语法学和逻辑学总是拿第一呢,我看过你的论文,思想明晰又准确,太厉害了!”
道格拉斯漠然想着,这人注意到自己,竟然不是因为野种的血统和他人的讥讽,真是奇迹。
“你拥有我没有的天赋呢,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说,“没必要这么说,波鲁,你是修道院公认的天才。如果你能保持这种水准,待你成年,资历够了,你将是教会板上钉钉的主教接班人。”
瓦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道格拉斯意识到,那是一种疲惫,空虚,还有无趣。
“实话跟你说,道格拉斯……”瓦什喃喃道,“我觉得……我所学习的,我所写的,都是平庸之作。在我慢慢长大,我总能感受到一些无形的、令人压抑的东西,就好像那些字母不是因为美与爱串联在一起,而是因为规则和局限。”
道格拉斯蹙眉道,“规则和局限不是很好么?它能使你最快、最好地认识了解一种体系,倘若你不纠结它的边界大小,而是讨论它内在的逻辑链,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身旁的黑发小修士忽地激动起来,仰头望着翠绿的梧桐树,以及浅淡的云翳,“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道格拉斯!那些所谓赞美‘上帝’、赞美‘生命’的篇章,在我看来空洞而乏味!它或许本身是美好的,但却太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大部分人总喜欢规避触及内心的东西,他们的胆小和软弱,正阻止着真理的揭示。”
道格拉斯心底一惊,潜意识告诉他,他的朋友似乎触碰到了某种禁忌的边缘。而恰巧,那份禁忌说不定与自己追逐的不谋而合。
“所以,你知道么?当我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平庸又无趣的体悟,而我的老师们因为它夸赞我,我的同学们羡慕我时,我却知道,那不是我打从心底里想要的东西。”
瓦什抬起头,对着沉默的莫哥尔同伴,说,“抱歉,道格拉斯,可能你觉得我是个矫情虚伪的家伙,但那的确是我心中所想。因为相信你能够理解我,且不会害我,我才向你和盘托出……”
“没必要道歉。”道格拉斯说,“我理解你的感受,非常理解。就像……你听见我在研究死人的事一样。”
经过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两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更让修道院的教士和小试修士们惊讶了。瓦什沉浸在二人的友谊中,没觉出什么异样,而道格拉斯却很敏锐地发现,过去其他人只会疏远自己,但现在,连瓦什也成了他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你看,瓦什和那个莫哥尔野种混在一起哩。”
“好像是真的。而且有人说,瓦什现在的文章水准正在下滑,一看就是敷衍的,没有以前那么用功钻研书本啦。嘿,我瞧他的名声也该到头了……”
“瓦什。”
在某个凉爽的清晨,道格拉斯和他的朋友一起坐在花园小径旁读书。莫哥尔男孩静默半晌,才道,“要不要考虑一下,别和我走在一起了。”
瓦什将一本拉丁文诗集从眼前挪开,怔愣地说,“怎么了,道格拉斯?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因为前几天的争论?上帝啊,你说过你不介意的!”
“不,瓦什,和我们日常的争论无关。”道格拉斯说,“你知道现在,其他人都怎么说我们么?”
他的朋友果然不知,“说什么?”
于是,道格拉斯便把他听得的流言讲给他的朋友听,甚至刻意丑化了那些本就充满讥讽的话语。他的朋友听得满脸怔愕,好半天神色才恢复平静,望着树林深处的朦胧暗影一声不吭。
道格拉斯低声道,“瓦什……”
“我早就猜到了。”黑发男孩咧开一个笑,“那些人啊,他们之所以围在我身边、说那些肉麻要死的奉承话,根本不是喜欢我这个人,欣赏我的思想体悟……一群趋炎附势的家伙,哈哈!现在知道事实,我还松了一口气哩。”
听到朋友故作轻松的笑声,道格拉斯感到胸口隐隐作痛,这还是曾漠视一切的他从未出现过的反应。
“那你呢,道格拉斯?”瓦什·波鲁正对着他,勉强笑道,“那些流言也攻击到了你吧?我知道你平素低调,不想让自己过多暴露于他人眼下……现在跟我在一起,你不得不忍受更多唾骂……”
“不。”道格拉斯平静地说,“那是他们的错。跟你我无关。”
他看见瓦什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黑发男孩重重点了点头,说,“我们的友谊,是不会被他们干扰的。”
我怎么会介意。道格拉斯默然想着,原本就是我牵连了你,瓦什。你本是受人瞩目的新星,而我是被践踏入泥潭里的野种……你我之间,是我拉你下了泥潭。
那一刻,道格拉斯第一次有了对一个人敞开心胸的想法。而对于友人总是感到的“无趣”之念,他反复衡量,还是打算将那个深埋于心的秘密如实告知。
“瓦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不要告诉其他人。”
那晚,两个孩子深夜钻出了寝室,握着一根光芒微弱的火烛,溜到了图书室。道格拉斯熟练地翻出一把钥匙,在朋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先打开了最外面的大门。待两人溜进去后,他又领着瓦什,抵达一排通往阁楼的小梯子下。
瓦什惊道,“这是……”
道格拉斯低声道,“是‘禁|书库’。”他一直珍藏在心里的宝库,之前他还未跟任何一个人提到过。
但现在,他只想把它分享给他唯一的朋友。
“道格拉斯——”
“嘘。虽然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还是以防万一……小声点,瓦什。”
两个孩子蹑手蹑脚爬上梯子,打开库门。一走进去灰尘扑面,呛得瓦什连打几个喷嚏。道格拉斯将门谨慎地反锁好,将火烛搁在矮柜上。他的朋友惊异地站在书库中央,望着一排排蒙尘的书架叹为观止。
“我平时会到这里来,偷偷取走几本书看。”
道格拉斯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又从怀里取出伪造得一模一样的假书,在灰尘里翻了一圈,塞回了架子。
瓦什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颤抖的瞳孔逐渐透出光亮。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灰蒙蒙的书脊,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眼前一亮,接连拿下三本书,像捧一件易碎品般捧在怀里翻看。
“一次不要拿太多,瓦什。”道格拉斯悄声告诉他,“最多两本,而且要记得伪造封皮,知道吗?若是被那些教士发现,会遭殃的。”
瓦什用力点了点头,道格拉斯很放心,因为他知道他的朋友在关键时刻从不会出岔子。当晚他带瓦什离开了禁|书库,隔天就跑到修道院外,找锁匠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用于开图书室大门,另一把用于打开禁|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