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鼠笼”的那一天,天空淅淅沥沥小雨,云幕沉晦,薄雾笼罩在鹅黄色高楼锈迹斑斑的尖塔上。瓦什·波鲁的住处被安排在花园的一座小别墅里,铺着干净明亮的地砖,奶白色的墙壁崭新平滑,周围宁静而安谧,离试验楼有不小的距离。
别墅里设有他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各种著作。他大概翻了翻,惊喜地发现这些著作都令他赞叹有加,与他的思想观点不谋而合。
他翻开封皮,在应该写有著作人的地方却没发现任何字迹。
看来这是某位佚名者写著的书籍。
他愉快地离开了小别墅,沿着花园小径向“鼠笼”走去。路边伫立着修建整齐的园艺,花坛里种植着清新淡雅的百合花与风信子。就在瓦什·波鲁享受着赏心悦目的景象,一声惨叫却划破宁静,惊掉了他手里的伞!
“啊——!”
越往“鼠笼”走去,惨叫声越清晰,还掺杂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尖叫和呻|吟。黑袍修士小心翼翼地走到楼下,看向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越听越觉得心惊。
临走前,道格拉斯的话语回响在他耳畔,“到了‘鼠笼’,你什么也不用管,有需要尽管跟你的下属说……同样,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要打扰它本身的运转和规则。”
“可以么,瓦什?……”
砰!
一声巨响,修士哆嗦了一下,冷不丁从大门口看见一个高大迅猛的身影。一个面色苍白的黑发男子从楼里跑了出来,发出野兽般的嘶喊,面目狰狞地朝他扑来!
“快躲开,这家伙疯了!”
听到其他人模糊的叫喊,瓦什·波鲁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那黑发男子摇摇晃晃地奔跑,跌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坪上,咆哮挣扎。其他白袍医师将他摁住,抽出粗大的针管,将里面的液剂推入男子的脖颈。
“呜……”
好半天,男子在地上抽搐几下,安静下来,目光空洞地注视苍穹。其他医师见状都松了一口气,将黑发男子抬回了试验楼。
一位医师注意到一旁惊恐万分的黑袍修士,目光一亮,“哦,您就是海登主教派来的监管员吧,波鲁修士?”
“是……是我。”瓦什拍了拍晕眩的头脑,回过神来,拉住医师问,“刚刚是怎么回事?那个黑发男人犯了什么错?”
“他是‘鼠笼’的实验体。”医师道,“最不听话的实验体,总是在实验过程中脱逃……刚刚,我们将不同类型的迷幻剂注入他的大脑,让他描绘出眼前的景象。他醒过来,一瞧见我们,忽然就大吼大叫,像头受惊的猛兽。”
“我们始料未及,一不留神,便让他逃出来啦!还差点伤害到了您,很抱歉。”
修士瓦什愕然道,“上帝啊,你们该说‘抱歉’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那位黑头发的先生……”
医师愣了愣,笑道,“跟一个实验体,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是‘实验体’?那明明是个人!”瓦什焦躁地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人唤成‘实验体’?”
“海登主教没跟您说么?”医师咧开一个冷漠的笑,道,“过去的医学实验对象都是小白鼠,但经由海登主教革新,我们第一次将试验转移到人类身上,以取得更好、更精准的试验效果。”
“试验效果?那可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黑袍修士怒道,“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可你们却把他当作实验瓶里的牲畜,随心所欲地摆弄——你们凭什么剥夺他们身为人类的自由和尊严?!”
“波鲁修士!”医师也抬高了音量,笑意盎然的眼眸变得阴森冷酷,“想必海登主教跟您说过了吧,不要干扰我们的工作。希望您遵守跟他的承诺,按这里的规矩行事。”
****
我四肢瘫软,倒在腐臭的垃圾堆上,和鸡蛋脑袋一起注视嵌满瞳仁的苍穹。发光的鸡蛋一直在赞叹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自由自在的鸟儿。我面无表情,看到的只有流血的眼睛,厚厚的血痂和笨重飞过的骷髅架。
这世界,恶心透顶。
两条金光灿灿的白线从天空垂下,绕到我的手腕上。我情不自禁随它站起,摆了个滑稽的姿势,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
“你在做什么呢,莱蒙先生?”
鸡蛋脑袋问我,我被金色的提线拉扯摆弄,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鸡蛋叹道,“这也是迷幻剂的副作用么……”
他将我扶起来,拍掉病服上的尘埃。我继续倒在垃圾里呼吸,呼吸那腐烂的味道,感到胸腔阵阵紧缩,充满了污浊。
我依稀记得我闻过花朵的芳香和糖果的甜香,然而它们似乎一瞬间从世界上消失了,只给我留下浑噩的残相和恶臭的气息。
“请你原谅我。”长久的沉默后,鸡蛋修士说,“不是我愿意到这里监视你们,而是……”
他将脸埋入手心,长叹道,“如果我真的放任不管,你们只会遭到更苛刻的对待……”
他在一旁啰嗦个不停,隐约说了“疫病”、“灭世”、“人体试验”、“迫不得已”等几个艰涩的字眼。我呆呆地躺在草地上发愣,鸡蛋脑袋在唉声叹气好一阵子后,对我道,“想喝些什么吗?柠檬水,野莓汁,还是樱桃露……”
哦,“汗液”、“血液”还是“唾液”。
见我一声不吭,鸡蛋像往常一样,自行给我定下“唾液”,让我在原地待好,他很快回来。
一开始,他会绑住我的手脚,后来我老实听话,他就欣慰地松开了我。鸡蛋是颗善良的好蛋,恐怕绑住我并非他的本意。
但即使他的鸡蛋脑袋总发着亮莹莹的光,我和他的无聊游戏也玩了很久,不想再继续了。
我趁鸡蛋离开,轻手轻脚小跑到一条粗硕的人腿下,从垃圾堆里刨出一根轻薄的鱼刺,是我在吃臭烘烘的泥巴时特地藏在这里的。
拿到了鱼刺,我呵呵傻笑,比划了两下,扎破了人腿,看那殷红血液汩汩淌下。我从垃圾堆上爬起,踏着满地白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道路铺满了蠕动的荆棘,尖刺扎破了我的脚底。
一路上我躲着那些晃荡的驴子,躲到了一颗番茄旁。驴子们交头接耳,咬着含混不清的字句。
“最近我听说很多贵族都急于结交海登主教,而我们的主教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金钱和声望,来更顺利地推行他的计划。”
“那个项目……是之前主教说的‘亡灵救世’么?”
“是的,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亡灵……不是我夸张,不同于大多数亡灵阴鸷邪狞的特质,那个亡灵有种温暖人心、撒播希望的魅力……就像福音书记载的天使那样…”
我等驴子走过,开始摸索番茄的坚硬表皮。这个红彤彤的大番茄偶尔会在天空眼睛闭合时涌出大股大股七彩的汁液,偶尔却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动静,就像现在。
我揭开了番茄的皮,看到了一只蛀口,高至我的膝盖,宽度接近我的腰。我钻了进去,从湿漉漉的青苔上滑下。我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潮湿的苔藓,指甲被粗粝的缝隙划烂,只能靠鱼刺减缓下滑的速度。
噗通一声闷响,我落到了最底部。
第97章 神说
我隔壁房间的木偶说,“鼠笼”之内和“鼠笼”之外的世界迥然不同。他有些口吃,不时呜呕吐出烂泥般的糊状物。他说那些医师给他喂了药,他的皮肤变得光滑白嫩,可总是呕吐不止,连胃都要吐出来了。事实上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因为他的外壳自始至终都粗糙灰暗,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精致。
我问他,“鼠笼”之外有什么。他向我描述那奇异绚烂的景象,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将那一幕幕瑰丽美艳的画面描述得栩栩如生。
我说,“不可能,你在骗我。我能看到的只有垃圾和烂肉。”
他叹气道,“我、我没骗你。这里啊,太压抑、抑。很多年轻人、人都在这这这种情形下发了疯,说想、想死……”
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又发出了凶猛的呕吐声。我盯着他,觉得一阵反胃,但想到他口中的万里晴空,还是耐心留在了原地。
“想要逃、逃出这里,可是很不容易的……然而一旦出去、去这里……”
【世界一片光明。】
要逃出这里,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双脚踩在血泊里,猩红色的尸海闯入视野。浓重的血腥味包裹着我,虫豸在那些腐烂的血肉里蠕动。
我捂住胃部,吐了出来。
沙沙……沙沙……
我弓着身体,紧攥鱼刺,眼睁睁看到那些断肢上方飘出了透明的烟雾,冲我咧嘴尖叫。它们越升越高,将我包围在最底部,空洞的五官幻化出各种形状。
【我们死了……】
它们哭泣着,呜咽着,说,【我们死了……】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我发疯般用鱼刺劈砍它们,那些透明的身体分开又聚拢,挤着我的脑袋,似乎想钻入我的鼻孔。我举着鱼刺,前方是幽暗的通道,后方则是通向“鼠笼”的苔藓层……
我大吼一声,从尸骨堆上跑向前方,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期间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我甩开它,殴打它,面颊和发丝上沾满血污。我手里的鱼刺被折掉了一半,脚下软绵绵的触感还在移动。
“呃!”
我倒了下去,左腿的伤疤奇痒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钻到里面去了。我用鱼刺削掉一块腿肉止痒,剧痛令我几欲昏厥。我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似乎夹有含糊的哽咽。我能闻到自己浑身散发的血腥臭味,比一切我曾感受到的秽物都要肮脏。
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只要一停下步伐,我就会回到垃圾怪物充斥的“鼠笼”。更糟的是,会死在这里,为累累白骨再添一员。
我想看看“鼠笼”之外的世界——
我想看看……
……
……
吱呀……
我推开了头顶的石板,从里面探出脑袋,以及整个疲惫不堪的身躯。我的脚底沾满了乱七八糟的黏液,被削掉的腿肉疼痛到麻木。我将两条僵硬的腿抱到外面,抬起头,仰望苍穹,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啊——!!】
我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震得胸腔发痛,吐出几口腥血。头脑像被铁锤击中,晕眩朦胧,我整个身体倒在地上,害病似地抽搐。
鲜血从我的鼻孔里淌出,我松开手里的鱼刺,捂住了糊满污血的双颊。
“鼠笼”之外,依然是“鼠笼”。
只不过天空的眼睛变成了一张张浮雕似的脸,我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脸。两只巨大的眼睛迸射出幽光,从穹顶笼罩着我的身躯。
“啊……”我木然注视着,说不出话,只会含混地发声,“唔……咯……”
污血从我唇边一缕一缕地涌了出来,我颤抖着伸出手,却不知想要抓住什么。
我被骗了。
无论再怎么前进,也不会有转机,不会有我幻想中的美妙世界了。
****
我在晦暗的天地间蹒跚行走,想挑一条毛不是那么浓密的人腿撞死。我恍恍惚惚,哼唱着歌谣,像一个醉汉,在一个独属于他的醺然寂夜里游荡彷徨。
想死的时候,我的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座洁白如玉的腿山。一条条大白腿交缠堆叠,组成了一个尖塔的形状。
好不容易看到如此干净的东西,我欣慰地摸索那光滑坚硬的表面,沿着细腻的纹路摸到两扇雪白宽厚的蝴蝶骨。
它的触感和“鼠笼”里的番茄很像,应该能将我的脑浆撞出来。
“嘿嘿嘿……”
我摸着蝴蝶骨傻笑,闭上眼睛,一头撞了过去——
“啊!!”
朦胧中,我听到了优美清越如潺潺溪水的歌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以及刺耳的尖叫。歌声和撞击声逐次散去,“叮”地一声,我头疼欲裂,粘稠的鲜血濡湿眼眶。
见鬼,我竟然没死。
尖叫声转为了惊慌失措的叫声,还有“什么人”之类乱七八糟的喊叫,就像嗡嗡乱飞的苍蝇群。急促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而我侧开头,从冰凉的地砖上挪开污秽的面颊,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周围的环境……
铺天盖地的光明从宽阔的四角教堂洒下,彩绘玻璃折射出的光晕迷乱而繁杂,映照出角落里姿态各异的神明雕像。众人穿着豪奢的礼服,听到那声撞击的巨响,纷纷从红木座椅上起身,惊愕地看向倒在羊绒毯上,满身污垢的我。
而在一条长毯的尽头,三阶墨绿色的大理石台上,伫立着一个身影。我看向他,眼瞳当即被柔软的光芒覆盖,仿佛视野中静悄悄地下了一场雪,将世间的污秽和阴浊一并埋葬。
这就是我曾幻想过的世界一角。
有光,有人,有歌声,有象牙白的圆柱,有宽阔辉煌的屋宇,能够反射出光彩的地砖。
还有神。纯洁的,美丽的,静谧的,璀璨的。此时此刻,静立在我的视线尽头。
我直勾勾地望向我美丽的神,浑身颤抖,双眼干涩,就如支离破碎的前兆。他一袭金线滚边的白袍,眼前系着一条白丝带,经书托在臂弯,一只雪白的手扬在半空,柔美的面庞露出一丝纯稚的迷惑。
“是谁闯了进来?!”
几名站在角落的修士冷不防见我一头撞进来,趴在地毯上,就像看到了阴沟里的臭虫或长满跳蚤的癞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