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冷笑,“我是个莫哥尔人。”
瓦什笑道,“我还是西里斯人哩。”
道格拉斯语塞,定定地注视着笑呵呵的男孩,垂下头,一口咬住了递过来的餐饼,大口咀嚼起来。
“别着急,我这里还有水。”瓦什将腰间的水囊打开,喂道格拉斯喝了几口,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狼吞虎咽的吃相。
“海登。”他道,“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不愿意跟老师说实话?”
道格拉斯说,“我就是不想说。在我不想说的时候,哪怕对象是老师、主教、甚至国王,也没用……我绝不开口。”
瓦什微微笑道,“你好像一直也不怎么说话呢,他们总说你是个哑巴。”
“不是我不说话。”道格拉斯漠然道,“我只是不愿意和傻瓜多说,也懒得去听他们说话。”
“……”瓦什一愣,随即笑道,“你还真是狂妄啊。”
年幼的莫哥尔男孩冷哼一声,继续跪地托着硬壳书挨罚。餐饼已经被吃光了,可瓦什却没有走。他坐在地上,与道格拉斯面对面,盘腿托腮,盯着对方左瞧右看,似乎在思忖什么。
好半天,他咧开一个狡黠的笑,“其实,我也一样。”
“……”道格拉斯静静凝视着身边这位年轻的黑袍修士——修道院最负盛名的瓦什·波鲁,也是他打从心底唯一认可的天才思想者。瓦什·波鲁天生就是个思想者。道格拉斯曾远远看过他,看他接受着无数掌声和称赞,从容不迫又进退有度,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芒。
他本以为自己会嫉妒对方,一开口只有冷嘲热讽。没想到当这个瓦什·波鲁靠近,他反而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喜悦和激动。
不过依旧说不出一句话。
“海登,其实我……”瓦什道,“一直很想结交你。”
“……”
道格拉斯默然盯着远处宏伟森严的圣玛利亚大教堂,而瓦什似乎很紧张,殷切地期待他会说出什么。
好半天,莫哥尔男孩才说道,“你想知道我夜晚溜出去做什么了吗?”
瓦什好奇地问,“去做什么了?”
“我的确是去找人的。”道格拉斯将一张瘦削的脸对准黑发男孩,说,“只不过,是死人。”
****
烛光昏暗的屋内,年轻的主教从梦中惊醒,手掌覆在左胸的位置,缓慢喘息。那里绑着绷带,四周洇着血渍,伤口凝出红黑色的血痂。
“瓦什……”他抚着被亡灵镰刃刺穿的胸膛,陷在又软又厚的天鹅绒床垫里,沙哑地喘息。即使没有性命之忧,其他器官也被无孔不入的亡灵之力殃及。
他强撑着完成了那场手术,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几下敲门声响起,“老师,很抱歉打扰到您休息。艾略特皇帝给您传来了一封信。”
那个人了解得倒快。道格拉斯目光幽邃地啜了一口床边的浓茶,抬高音量道,“进来吧。”
他的学生走近卧室,将信搁在床头柜上。道格拉斯问,“混沌石最中央的那颗眼珠呢?”
学生道,“还在石头上呢,老师。”
“将它拆下吧。”道格拉斯说,“让艾里欧去,务必亲自前往皇宫,将眼睛递给皇帝陛下。”
“好的。”
学生随即步出房间。道格拉斯倚在靠枕上,拆开蜡封,展开淡黄色的信笺,见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话:
“让他们相爱。”
****
很难说我在昏迷期间看到了什么。因为我的记忆被药剂揉成了碎片,缓缓浮至半空,将我的人生分割成独立的一幕幕喜悦或悲哀的画面。
而画面上的人或物,一开始还保持着我能辨认的模样,很快他们的形态也变化了。我的假父亲是一头长满鬃毛的巨齿猛象,我的王后母亲是一匹骨瘦如柴的母狼。
我的真父亲是一棵根系腐烂的月桂树,我的兄长是一只龇牙垂涎的花斑豹,而表妹洋桃是墙边一株平庸黯淡的狗尾巴草。
我的视野扭转出一幅幅万花筒般绚丽糜烂的画面,相互交叠,从世界的一个角落延伸至另一个角落,密不可分。昔日的宫廷是缀满红玫瑰的荆棘笼,荒骨沼泽是死尸堆叠的垃圾腐水,花牌镇是夹层发霉的果酱蛋糕,兀鹫城是千万利刃插在顶端的钢盔……
芭芭拉是羽翼灰蒙的长颈天鹅,独眼艾厄是遍体鳞伤的黑毛狼狗,断臂阿姆是喷响鼻的黄牛,瘸腿赖格是鼓动双腮鸣叫的青蛙……
乞乞柯夫是池塘里滑不溜丢的泥鳅,波波鲁是一枚发光的鸡蛋……
在记忆的最后,一片黑暗攫住我的双眼,将我头朝下倒立拎起,甩了出去。我在半空飞翔,沉重的肉身坠向大地,坠向深不可测的地狱边缘。
一枚纯白色的茧拦住了我,让我的躯体软绵绵地跌在了一片柔软中。它的光芒柔和而耀眼,我举起血肉模糊的双手,挡住刺眼的光线,看清了那只茧的模样——
是罗。
他洁白的身体蜷缩在圆圆的茧中,茧体黏着宽阔的蛛网。一只体积庞大的蜘蛛挡住我目之所及的边界,眼珠闪烁着阴冷的血光。它的每一条腿都缠着白花花的蛛丝,将茧束缚,将茧包裹,将茧攥在它的面前,悬于我的面前。
“艾略特。”我隔着乳白色的茧,望向它背后的巨体蜘蛛,“是你,对么?”
蜘蛛将茧咬碎,落下一地残破的碎片。我将碎片一点点拾起,抱在了胸前。
我继续坠落,耳边没有风声,静得宛如缥缈虚空。我闭上眼睛,胸前的碎片发着光,为我照耀出穹顶渺漫的星河……
****
“莱蒙·骨刺!”
我被鞭子抽醒,睁开双眼,被波浪般的视野冲击得头脑晕眩。世界在我眼里涌起了褶皱和波纹,宛如汩汩流淌的颜料。
视线摇曳,我的行动也扭曲而古怪。我抱着衣服踉跄前行,一头撞到了门板,跌倒在一片腐臭的沼泽里。
眼前是一头直立的灰骡子,披着洁白的长袍,一手持鞭,朝我怪叫不止。我被驴子抽出几道血痕,拖拽着离开房间,到了走廊。
嗡嗡隆隆的声响充盈在灰黑色的长廊,一道道声波在半空流淌,凝聚成一条浑浊的溪水。我站在房门前,被骡子踢打着,目光疲惫,注视头顶悬浮的溪流,以及墙壁上覆盖的霉菌。
右边房间被推出来一个木偶脑袋的家伙,推着他的则是另一头驴子,跟我身后这头长得很像,就是更为温顺。
“嗨,莱、莱蒙……过、过得好、好么?”
木偶转动他的脑袋,面向我,吧嗒吧嗒地拍着两片木嘴,喉中发出锯木屑的声音。我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扭头向左,看到左边房间里慢悠悠地飘出一只亮晶晶的水母。
“莱蒙先生……”
水母声音甜美,伞冠嵌着两只悚人的大眼睛,朝我羞涩地一眨一眨,散发着幽幽粉光。我无动于衷,她挥动起柔软透明的触手,却冷不丁尖叫一声,被身后的黑色驴子拖走了。
“她可喜欢你了,那小丫头……”
轮椅上的木偶啪啪嗒嗒地大笑,被驴子推着越过我时,还说,“别辜负她啊。”
我觉得恶心。木偶说那是个“小丫头”,我只看到了一只可怖的粉光水母。
“走。”骡子推我,“到外面去,莱蒙·骨刺,跟所有人一起。”
于是我被推搡着,按部就班地前进,完全是逐日养成的刻板习惯。
我到达这个布满霉菌的牢狱里已有一个月,左腿上长满了病斑,是服用上次药剂的结果。我扶着一条冰冷的蟒蛇,走下层层叠叠的螺壳。几只体型足有我一般大的灰毛耗子从我脚边溜过,我大叫一声,噼里扑通从螺壳跌下,撞得满脸都是血和霉菌。
“出了什么事?”
队伍尽头是一只最魁梧的驴子,指挥着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动物脑袋,沿着满地猩红碎肉走出门。“跟上去。”我被骡子甩了一鞭,肩头的伤口溢出黑黢黢的脓水,腥臭刺鼻。
我拖着那条坏腿,掩住青紫色的手臂,站到门边,却停住了脚步。骡子在后面叫道,“出去!”
我贴着墙壁,拼命晃着脑袋,沙哑道,“我……我不出去……”
骡子又抽了我几鞭。我抡起拳头,一拳砸向他的鼻孔。骡子倒下了,但又有许多只颜色各异的骡子朝我扑来,一只蹄子里夹着一枚针管,朝我的脖子扎了下去。
我安静了下来,不如说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只会呆滞地转动眼珠。
扎我的骡子满意道,“这家伙难管,过一阵子就得打点镇定剂……你们现在可以把他带出去了。”
他们将我拖出了牢狱。在看清世界的一瞬间,我双眼翻白,险些就此晕眩过去。
血红色的苍穹嵌着无数只眼睛,轮廓虚蒙,如千百支箭簇,齐刷刷地朝我射来。云层扭曲着流动形体,像一只只作呕的嘴巴。我转头看去,长满霉菌的牢狱从外表看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大脑,布满了螺旋状的褶皱。
大地是金黄色的熔浆,流淌在地表,组成密集的纹路。土壤里钻出一条条突兀的人腿,长长的腿毛迎风飘动,不时有骷髅鸟歇憩在上面,将人腿戳出血斑。
面前的怪物们身躯细小,像一根根尖锐的倒刺,脖颈上只连着一颗巨大的眼球,苍白的头皮光秃秃的,咧开胸膛前的大嘴,朝我笑个不停。
“骨刺小子又犯傻了,哈哈哈……”
眼球尖刺们盯着我哈哈大笑,沾满唾液的舌头从胸前大嘴里钻出,甩来甩去,啰啰啰溅出一圈吐沫。我双眼迷蒙地瞧着这些怪物,浑身僵硬,毛骨悚然,恨不得就此晕过去,可以离这地狱般的恐怖景象远一点。
“都别吵了,安静一点。”
一个脖子上顶着一枚发光鸡蛋的家伙走近,圆溜溜的蛋壳上没有五官,里面还晃着一条小蜥蜴的影子。他似乎很有地位,因为蛋壳脑袋一开口,四周的驴子和骡子都不敢出声。
我瘫坐在地,盯着那只发光的蛋壳,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蛋壳注视了我很长时间,小蜥蜴在他的壳子里爬上爬下,吐着舌头。他转身离开我,又让两头骡子困住我的手脚。
“这次,你们就是‘鼠笼’为期一个月的实验体。前三排跟着沃顿医师走,中间四排跟着詹立夫医师走,后三排跟着洛伦佐医师走。”蛋壳修士宣布着,却转过脸没有看我们。
“至于你,莱蒙·骨刺。”
蛋壳慢吞吞地走向我,迫不得已与我对视,光滑的壳子似乎出现了裂痕。
“你的实验比较特殊。”他道,“跟在我身后,沿着花园小径走到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东篱君”的营养液!
PS.嗯,从本章起,本砣可能要清新文艺一些了。。。实在是被“小红红们”削得圆溜溜的没脾气了。。。
第96章 一颗好蛋
名为“道格拉斯·海登”的主教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站到自己面前,冷漠的嘴角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道,“你好,瓦什。”
瓦什谨慎地朝对方鞠躬,目光迷茫,听对方说道,“你的头部受到重创,记忆一时难以恢复,还是先休养一阵子吧。”
瓦什道,“感谢您的好意,主教大人。但比起倒在床上睡觉,我更希望翻阅一些神学著论。”
道格拉斯满足了他的要求,事实上,他对他言听计从。瓦什每次看到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心底总会涌起一种不安和忐忑。待听得只拥有一枚金玫瑰勋章就成为高级修士的事实,瓦什更觉惊奇。
金玫瑰勋章在教会算不得什么荣誉,不过是勉励试修士的勋章,用它就能居于大多数修士之上,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道格拉斯并不介意,不如说,对方在为他滥用职权。瓦什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大多是主教的学生和其他修士针对他的恶毒揣测,更有甚者将他与海登主教的关系描述得暧昧不清。
瓦什无法容忍这些流言。
在反复向道格拉斯请求撤去职务时,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决定了他的去向。
“你去看管‘鼠笼’吧,瓦什。”道格拉斯抬眼望着他,说,“那里是直隶于我名下的私人试验楼。在那里,资历排辈没有教会本部这么严格。你若是到了那里,我给你最高级别的权限,可以随意调遣任何医师。”
主教耐心说明着看管“鼠笼”的种种好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切的意味,“相信我,你在那里,绝对有更充裕的时间去钻研你的著作学问。不要进修道院,瓦什。那里思维泥古,制度僵化,且晋升手续严格,起码要写三篇中规中矩的神学论著……不适合你。”
对方分析得头头是道,瓦什却想拒绝。他不想靠着主教的关系晋升,那些人之所以在背后污蔑他,本就是他的能力和声望难以服众。
他要证明给其他人看,证明自己——这是修士瓦什·波鲁坚持的原则。
“你需要一个自由的空间,发挥你的灵光和激情。”道格拉斯凝注着他,低声道,“答应我,瓦什。去追求无边无际的自由,而不是无足轻重的自尊。”
修士瓦什正欲反驳,双目一瞬与道格拉斯对视,却哑口无言。
那眼神太过幽深,仿佛藏匿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悔愧,仿佛若他不接受,年轻的主教会受到什么无法释怀的煎熬。
那个愧疚的眼神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黑袍修士沉默半晌,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