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眨朦胧的双眼,看见眼镜混蛋的背影。他似乎很虚弱,弓着脊背,面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就跟感觉不到痛似的。
我使劲一动,颠得整张手术台都剧烈震动起来。那些白袍修士骇了一跳,就像我会突然跳起来咬他们一样,他们冲我一拥而上,按住我的双肩和腿脚。我在他们的手掌下咆哮,咬住了一个小修士的手就没松口。
“啊啊啊,老师!老师——”那小修士惨叫道,“您看看他!这个疯子——”
眼镜混蛋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这里。我冷笑一声,松开牙齿,小修士捧着血迹斑斑的手掌,这便哀嚎着滚蛋了。
眼镜混蛋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头一句话就是,“安眠药和迷幻剂,你喜欢哪一种?”
我啐了他一口。他面无表情道,“看来是后者。”
我喊道,“罗呢?!”
“罗?”眼镜混蛋一挑眉毛,古怪地笑道,“原来那个亡灵名叫‘罗’……”
我还想吐他口水,但被他一拳打在了鼻梁上。手脚均被捆束着,我使劲挣扎也摆脱不了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眼镜混蛋让开身影,露出了另一张床上的人影。
“罗……”
我哑声唤道,“罗……”
罗死气沉沉的身体躺在钢青色的铁床上,浑身插满了透明的软管,尤其是大脑的位置。我怒吼出声,手术台在我身下吱呀碰击,其他人用布巾堵住了我的嘴。我呜呜叫着,眼珠火烧火燎,疼得几乎要裂出血丝。
“别着急。”眼镜混蛋瞄了我一眼,“很快就轮到你了。”
我双目血红地瞪着他,眼镜混蛋不为所动,只是靠在我床边,若无其事地说,“托马斯,查明这个亡灵身体有温度的原因了么?”
一名修士抬起大汗淋漓的脑袋,可能是眼镜混蛋的学生,“老师,目前仅发现,那份热源来自于亡灵的心脏,只是由于简单的传热,才使得皮肤和血液都较其他亡灵温暖。”
“温暖啊……”眼镜混蛋眯眼道,“为什么……一个亡灵,心脏会有温度呢?”
他迷惑地喃喃,似乎这个问题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名修士怪笑着说,“老师,民间的一些童话故事书上写着,只要亡灵拥有了‘爱’,身体就能变温暖,洁白的心脏也会蓄满温热的鲜血。”
“不可能,童话故事都是无稽之谈。”眼镜混蛋平静地说,“至于亡灵的心脏出现鲜血,不过是心脏管壁破损,外侧体|液渗漏入内的一种罕见情况,跟爱情扯不上边。”
其他修士蹙眉道,“那我们……”
“但是,这个亡灵比较特殊。”眼镜混蛋道,“特殊的情况,需要按特殊的情况处理。”
他踉跄站起,在其他学生的帮扶下,勉强用一根拐杖支住了身体。他们离开屋子不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木盒子,外面包着柔软的鹅黄色锦缎。
一名修士兴致勃勃地说,“噢,‘道氏球’,要用这个了吗?”
眼镜混蛋点点头,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一只亮莹莹的东西。我试图分辨那东西的轮廓,圆圆的,小小的,竟是一颗眼球。修士们虔诚地将名为“道氏球”的眼球托起,啧啧赞叹,看那湛蓝色的瞳仁宛如波光粼粼的海洋,永恒地散发着柔美的光芒。
一名修士吸气道,“这——据说这颗眼球在黑市上拍到了天价,是一位昔日的富商破产后,为了挽救危机,特地卖掉的宝贝!”
“没错。”眼镜混蛋道,神情捉摸不定,“我们就用这颗眼球……装载这个亡灵的记忆。”
说着,他瞥了我一眼,道,“至于这个家伙,随便用最廉价的眼球就行。反正他的记忆一定是污浊的,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即使装在更高等的道氏球里,也只会玷污它们。”
我恨不得啃碎他的骨头,将他的皮肉拧出水。
一名修士注视着乖顺的眼球,心驰神往地说,“哦,看这迷人的光晕和色泽……这个眼球一定来自一个善良纯粹的人。”
另一名修士问道,“老师,您知道这个眼球的背景么?比如他主人的信息什么的……”
“不知道,但那不重要。我们只需确定它的成色和形状,明白它适合填充什么样的记忆就行。”
道格拉斯将装眼球的盒子递给一名学生,走到罗的床边,凝视着亡灵大脑处的软管道,“差不多了,可以将这个亡灵大脑里的记忆抽出,灌入眼球了……”
其他修士问道,“接下来呢,老师?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亡灵?”
眼镜混蛋顿了一下,冷冰冰地盯了自己的学生们一眼,“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多问。”
“……是。”
他们将罗团团围住,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呜呜怒吼,双眼烧灼得疼痛干裂。无论我怎么挣动,精钢熔铸的手术台仍旧被牢固地焊在地面上,撼动不得,破坏不得。我感到自己的手肘和脚踵被冰冷的金属板撞击出淤肿,听不到罗发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看见那一排厚实的人墙,将我的亡灵围困其中。
“好了。这就是这个亡灵的‘记忆原液’。”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眼镜混蛋手里高举起那枚眼球,里面浮动着一层透明的液体,清澈晶莹。
我听到有人说,“接下来该另一个了。”
我急促地喘着气,喉中发出猛兽般的咕哝,口水咬湿了布巾。那些修士一回头,见我这副样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眼镜混蛋依然面无表情地走向我,抽出我的布巾,紧掐着我的下颌,用一把钳子撬开我的牙关,将一支冰凉的液剂倒进我的嘴里。
“……”
液体淌入我的喉咙,我几乎咬碎了牙齿,口腔里一片混着铁锈味的腥涩。
“把亡灵身上那套装置拆下来吧。”眼镜混蛋拄着拐杖,淡声道,“给他安上。”
我将头转向罗,看向他垂朽的面颊和苍白的身体。那些修士熟练地从他的大脑和躯干上拆解软管,推着一个模样复杂的“大铁盒子”走向我。
冰冷的手术刀在我头顶比量片刻,剖开了我的额头。鲜血四溢的状况,我却感觉不到疼,大概是那支给我灌进肚的液剂起效。
事已至此,挣扎和反抗的愤恨通通被软绵绵的肉体埋葬于心。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携着头颅和铜戒,愉快前往荒骨沼泽的那一天。那时我刚刚烧光了格森的灰霾山庄,我怀着一腔无人可挡的孤勇傲气,跟亡灵法师讨价还价,得到了唯一的亡灵。
那时的我真是天真。天真地以为一个亡灵就能得到天下和王座,顺利地杀掉艾略特复仇。在花牌镇我与过去的莱蒙·索尔彻底告别,在北境兀鹫城的复国之举更是一败涂地。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已经坠入了谷底,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和我的亡灵会并肩躺在手术台上,做一对任人观察的实验体。
命运真的很奇特啊,罗。
我本可以将自己的灵魂给很多生前狠毒阴险的亡灵,偏偏给了温和执拗的你。
你本可以将自己的爱给很多渴望救赎的人们,偏偏给了痛恨一切的我。
就像很多人说得那样,如果我的亡灵不是你,如果你的主人不是我……是不是我们彼此都能达到最好的结局?
罗,你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你。
我们一直在彼此亏欠。
但我不后悔。
我做过很多错事、混账事、窝囊事,为此恨过、怒过、也疯狂过,唯独你是我回忆过往,触手可及的眷恋,经久不散的悲伤。
我的、也只会是我的另一半灵魂……
你后悔了么?
……
“还没昏睡么?”
我听见眼镜混蛋朦胧的声音,“意志力还真是顽强啊……应该说你不愧是皇帝陛下看中的人么,莱蒙·骨刺?”
“虽然你差不多也要到极限了……”
****
宽敞阴森的房间内,升起了一点烛光。
“老师,您还好么?”
一名白袍修士将主教扶在座位上,替对方捧来了急救箱。道格拉斯喘了几口气,挥了挥手,将箱子拉近自己,道,“……那个叫波波鲁的修士呢?”
修士道,“别担心,老师,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将他的样子改得和您画像基本一致,也告诉他的名字是‘瓦什·波鲁’,教会的一员。”
道格拉斯擦去额前的冷汗,道,“他怎么说的……还要离开教会么?”
“他没说什么,很听话地到我们安排的地方歇憩。晚餐后他还给了我们一张书单,让我们把那些书送到他的房间里。”
“好……”道格拉斯这才舒了口气,“很好……”
修士观察着老师的脸色,道,“老师,您想见他么?”
“今天不行。”道格拉斯吃力地打开急救箱盖子,沉声道,“改天吧,等我痊愈……这期间,你们继续看管瓦什修士,不要让他逃走,知道么?”
“明白。老师。”
白袍的修士轻声退出房间,将门闭合。他在门口候了一阵,里面传来轻微的金属碰击声,以及绷带缠绕的声音,一切如常,未有异样。
他正待离开,忽地听门内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乐音,旋律悠扬,正是教会唱诗班最经典的歌曲之一,每个初入教会的年轻修士都会学唱。
难道自己的老师在治病时喜欢放唱诗来舒缓心情么?
他这般想着,也不曾有疑,轻手轻脚地离开大门,消失在回廊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摸鱼一发。
大家不要方,在本砣这里,失忆梗是用来发糖的~毕竟莱蒙和罗只有清醒时才会彼此折磨也折磨自己,失忆了反而你好我好大家好。。。(顶锅盖
第95章 鼠笼
他最初见到黑发的男孩,午后灼人的日光顺着梧桐叶的间隙,洒下碎金般的光影。
“不打算说实话么,道格拉斯?”
虎背熊腰的惩戒修士站在他面前,瘦弱的道格拉斯冷漠地移开视线,吃了一顿手板,晒成棕褐色的手掌全是淤血。他跪在地上,手臂被粗绳绑住,举过头顶,火辣辣的手掌处端着一本厚重的硬壳书。
“这是你私自外出的惩罚。”惩戒修士道,“你的老师说了,你什么时候说实话,就什么时候给你松绑,否则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吧。”
道格拉斯盯着地上的砖缝,额头布满热汗,耳边只有微弱如丝的风声拂过。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从修道院的教室涌出一大堆黑袍男孩,笑脸被阳光照得灿白,全是年轻的试修士。
其中,只有一个男孩被众星拱月般拥簇在中间,笑意盎然,跟其他人有说有笑地步下台阶。他是修道院的风云人物,每个同龄男孩都爱巴结他,就连漠不关心的道格拉斯,也听过那个男孩的名头。
瓦什·波鲁,十二岁就写了一篇众教士交口称赞的《福音简录》,为此还得到了国王的褒奖。道格拉斯偷偷看过那篇体悟,看后不得不说,瓦什·波鲁是修道院里少有他,他真心叹服的思想者。
男孩们七嘴八舌地问道,“瓦什,接下来要做什么?”
名为瓦什的黑发男孩捧着一本拉丁文著作,笑道,“我要去找鲍德温老师,讨论一些词组和句段的语法逻辑……这些对我来说是弱项,得努力学习。”
其他男孩唏嘘道,“噢,你才十几岁,就能得到鲍德温主教的青睐,日后一定前途不可限量啦!”
瓦什谦逊道,“鲍德温老师是个学识渊博的长者,能得到他的教诲我就感激万分,没什么别的想法……”
道格拉斯听得喧嚣声和脚步声渐近,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侧颊滑落,手心满是粘汗。那些少年模样的小修士都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偶尔还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瞧,那个莫哥尔族野种,又挨罚啦。”
“好像说这次是在晚上偷偷溜出去了。”
“是么,真是厚脸皮。估计是偷偷溜去找村庄里的姑娘了,哈哈哈……”
男孩们讥诮的笑声比烈日还刺人,道格拉斯闭上双眼,将目光瞥向一侧。
瓦什一直瞄着莫哥尔男孩的身影,道,“他好像被晒了很长时间了。”
一个男孩碎嘴道,“那有什么的。反正是个莫哥尔人,没必要担心他,瓦什。”
道格拉斯从中午跪到了傍晚。期间惩戒修士又来了一趟,问他是否知道悔改。道格拉斯不置可否,结果连晚饭也被取消,一直跪到夜幕降临,四周漆黑一片,偶有虫鸣窸窣。
他饥肠辘辘,头晕目眩,那本硬壳书就像一块钢锭压在他颤抖的手臂上。就在他虚弱地吞吐气息,一个轻细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一个身影遮在他面前,说,“诶,你好……道格拉斯·海登,对吧?”
听到那个声音,道格拉斯将头稍稍抬起,看到了瓦什·波鲁灿烂的笑脸和咧开的一口白牙。对方从怀里拿出一只油纸包裹的餐饼,递到道格拉斯嘴边,“喏,你饿了吧。这是我特地省下来的,趁其他人没发现,你快吃吧!”
“……”
年幼的莫哥尔男孩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黑发男孩,撇下阴冷的嘴角。小修士瓦什依旧咧着那天真灿烂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满脸期待。
道格拉斯说,“你不怕被我牵连么?”
“怕。”瓦什道,“但我更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你都跪了一下午了,还没吃晚饭,如果再不吃点东西,你一定会晕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