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上了一件宽松的驼色薄毛衣，下面是颜色褪得很淡的牛仔裤，背对Julian站着，像静止了般，一动不动。
“Ashley……”Julian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害怕打扰到什么似的。
他没有回答，简直连点反应都没有；Julian向他走近，好不容易伸出手搭到他肩上……
他拒绝了！
推开Julian刚碰到他肩膀上的手，Ashley依然一动不动。
“怎么了？”
这种时候，Julian不得不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古怪的英国男人产生好感——他那些莫名其妙举动不惹人火光就不错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说话了。Julian松了一口气，对方好像变得理智起来，而他也快要习惯这种唐突冰冷的说话方式了。
“我不想打扰到你。”不明白英国人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Ashley没有说什么，片刻，他的肩膀动了一下，迅速转过身——
天呐！他怎么了？……
Julian被这突然的深切拥抱惊诧了，只觉得Ashley的头发擦着他的下颌很痒，过了有一阵，他才把手抬起来，抱紧Ashley的背，越来越紧——
“抱歉……我不该留你一个人醒来……”
不可思议，仿佛Ashley的想法通过他们紧贴的身体传给了他，Julian再次被巨大的伤感笼罩，他抚摩起Ashley柔软的黑色头发，也许更多地为了安慰自己。
“该死的……”Ashley埋在他的胸口，小声咒骂着，Julian隐约感觉他也许是在笑。
“我做了早餐，你饿吗？”等到他们的情绪都渐渐平静了，Julian吻着Ashley的脖子，对着他耳畔小声问道。
Ashley点了头，Julian笑了——开始喜欢英国人这种看似冷漠的交流方式，他保持笑容，抬起头……
这时，他才明白这间屋子的用途——画室。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副普通的画架，上面自然也有一幅进行中的油画。
起初，他因为意外地看到Ashley的作品而感到由衷的欣喜，甚至自豪；或许还会笑得更开怀一些，但是——
画布上的内容仿佛突然呈现的一滩鲜血，令他呼吸骤停——
永恒的完美微笑……黑色长发……美丽的女人……
Elaine Jordan。

Cantle家的装饰确实清爽得体，比起他看到的其它英国人的房子，充分昭示主人的生活品位及财富地位——Gilbert Cantle是工作在London的一名艺术品代理商；Julian很容易想到Victoria Cantle的作品，多少也能通过丈夫的关系得到收藏家的青睐。其实墙上那些画已经很有水平了，但就像Smith小姐说的——她根本比不上Ashley！
今天上午，当他Ashley的工作室意外地瞥见那幅惊人的作品后——在感受到它的美感之前，只能用惊恐来形容Julian最初的心情——画布上的那张脸不是别人，当年的“Steed山的Muse”之一：Elaine Jordan！
“很抱歉我无法为你准备咖啡，”Cantle夫人端着托盘走进会客室，面带灿烂的微笑。“既然你不喜欢茶，那就只好喝矿泉水了。”
“没关系，谢谢你的好意！”Julian感激地接过女主人递给他的玻璃杯，点头微笑。
Victoria Cantle，一位说不上真诚，但表现绝对是友好的优雅的不列颠女士，少女时代就以其还过得去的绘画才能颇受赞誉。
既然Elaine Jordan曾与同时代的Agnes Rafter——他的母亲、Victory Stankavich——现在的Cantle夫人，以出众的才华扬名Steed山地区，那就没有理由她们彼此不相识！
这也是Julian造访到此的目的：从此人的旧相识Cantle夫人那里，了解Elaine Jordan，也就是后来的Elaine Spenser——Ashley的母亲！
是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Elaine是Ashley的母亲，虽然只有一张旧照片上的印象，可从那上面就能看出两人的容貌是何等相似！Julian也曾在看父亲Carl以前的录像资料时，为遗传的精准性感慨过。
也许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的缘故吧，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那纯真的笑容告诉Julian——她是个开朗的人；同样，表现在Ashley画布上的Spenser夫人，依然看不到丝毫她儿子那种古怪的忧郁。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Elaine的情况？”红头发的英国女人抿一口茶，直接进入主题。
“是，我了解到她曾和你、及我母亲，年轻时都是远近闻名的才女。”Julian把杯子握在手里，没什么喝的心思。
Cantle夫人没有立刻回答，深深叹一口气——好吧，看来又勾起她“对好友的缅怀”了。
“Elaine，可怜的姑娘……”她甚至抽了抽鼻子——Julian冷笑不起来，只觉得自己比对方难过一千万倍：Elaine已经死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伤心的女人肩膀抖了起来，表现得比对他母亲的时候投入得多。“多美的姑娘……才华横溢，她比我画得好得多！好得多！”
不知为什么，Julian真被感动了，他拍在Cantle夫人背上的安慰已不再是敷衍——也许她们真的是好朋友。他闭上眼睛，叹出一口气：
“对不起，没想到令你这么伤心，对于Spenser夫人……”
“抱歉，我想是失礼了……”Cantle夫人慢慢推开美国青年的拥抱，拿餐巾纸擦着眼角，褪下来的眼线把白纸染黑了。“请原谅我的激动，要知道，我跟Elaine的交情……”
继续抽噎了一会，她的情绪似乎恢复了些，Julian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询问下去，既然Victoria现在看来是一个如此重情谊的人，而他关心的重点正是Spenser夫人的死因……
“她死了。”
这是Ashley提到的关于他母亲唯一的情况，鉴于对方冰冷的说话和沉重的表情，Julian不敢追问下去，直觉告诉他——Spenser夫人的过世是个悲剧。不同于自己母亲的意外，这个事实一定给当时、乃至现在的Ashley带来了相当大的伤害。
他不算是个好奇的人，这样迫不及待地打探消息只因为它关系到Ashley——现在最能激起他情绪波动的人。借口回住处收拾东西，他立刻找到了Cantle这里，现在的情形表明：那的确是个悲剧，而他也找对人了！
“我们以前就提醒过她，别相信Richard那种人。”好不容易把呼吸条理顺畅了，Cantle夫人继续给她的客人讲述那段悲伤的往事。“她完全迷进去了，当然，他看上去既英俊又聪明，还能写点东西糊弄人……哼，诗人？不过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找了个浪漫的借口罢了！”
Richard？估计是Richard Spenser，根据Cantle夫人讲述的他与Elaine的关系；但Julian不明白Cantle夫人为什么对Spenser先生如此嗤之以鼻。
没有被打断，Cantle夫人接着说：
“他们结婚地太仓促了，Elaine的家人都很反对——她还不满二十岁，本来可以去法国继续学艺术的；所有人都期待她创造出传世的杰作，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姑娘却选择了当一名平庸的家庭主妇，每天的创造就是那些做给丈夫和孩子的饭菜！”
“再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一个天才的堕落，才华被浪费，对上帝的亵渎！”
她摆脱了单纯的伤感变得悲愤起来。
“难道不是吗？那个畜生毁了她！彻底地毁了她！他一直嫉妒她，当Elaine终于看破他，快要摆脱他的时候……”
Cantle夫人深吸一口气，Julian由此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有多恐怖——
“他杀了她！”
“——用钓鱼线子，那混蛋整天靠钓鱼打发时间，可他居然用那玩意勒紧了他妻子的脖子！畜生！人渣！！”
激动的女人用拳头无力地砸着沙发扶手，一只手支撑起额头，眼泪再次滚落出来，顾不上擦了，这次；她的表情僵硬起来，仿佛沉浸在痛苦的往事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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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他星期一就可以跟我把合同签了，你不用邮寄了……是的，我不走了，暂时留在英国。机票我打算退了……再次谢谢你的参与！”
呼，好了，Bratte家看上那房子了，Gibbons打来电话通知的Julian，价钱跟他定出的一样——这家人准是觉得捡到大便宜了吧！哼，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电话一断，Julian的思维再次遁入无尽的惆怅中……
Ashley。
这个名字让他忍不住压抑地呼吸起来，内心在抽噎，Julian的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食指搁在鼻孔下，断断续续的呼气湿润了冰凉的皮肤。这就是他忧郁的原因——这残忍的事件足以让每一个人忧郁，而真正遭遇它的却是一个不满七岁的男孩！
他其实一点也不古怪，所有的表现都出于正常的人情反应，他是感性的，可怜的家伙……一直在命运的煎熬中挣扎，连个真正了解他不幸的人都没有！
不，Ash，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Julian的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暂时开不了车了，他的肩膀抖得厉害。

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Ashley，虽然他们如今的关系算得上相当亲密了；却又意外地遥远起来——在得知对方的遭遇后。
他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人，他的气质，他的境遇……Julian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一种相当负面、悲观的感情矛盾里：接近Ashley绝对是不可能轻松乐观的，放弃的话他可以毫发无伤地继续原来的生活。
只是，他自己已经很了解了：他不能留下可怜的英国人，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Ash。”
他不在起居室，Julian松了口气——立刻见到那副凄惨的表情他是承受不了的；他走上二楼。
见鬼。
他怎么可以在那间屋里——站在他母亲的画像前。
还是早上那副装扮，Ashley的衣服总像大他的身材一码，松垮垮的，显得他愈发无精打采了。
“Ash……”
Julian谨慎地走到他身后，没有靠在对方身上，不知道始终防备着什么的Ashley，到底是不是需要这样的亲密举动。
Ashley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明显的表情，但似乎是愉快的：“收拾完了？”
“是。”Julian不自觉地撒了谎。
“带吃的来了吗？我饿了。”
惨淡的幽默，Julian再也感受不到之前对待它的鄙夷心情了，他的心脏挤成一团……
“见鬼，你要是有心情这样抱着还不如下楼去弄点吃的上来！”他像是真的恼火了，手肘毫不留情地撞在Julian胸口下。
Julian没有松手，站在他身后将Ashley的肩膀圈得更紧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
“Ash……”
“哼，我讨厌这样，如果你想干什么的话，得等吃饱了……”
“Ash……”
当感受出脖子沾上了微热的液体后，Ashley终于放弃摆脱Julian的举动了，他开始艰难地吞咽起来——
“……你没有回去收拾东西？”
敏感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不幸之一。
“没有……”
Julian的吐词很含糊。
“放开我！”
这次，Ashley坚决地掰开Julian的双手，转身面对他——真正要摆脱对方的话就很容易做到。
“Ash？！”
“闭嘴！不许那样叫我！”
终于，Julian见到了英国人最激动的一面：Ashley的眼睛睁圆了，褐色的眼珠突显起来，绷紧的脸颊上浮现出红晕，呼吸急促，鼻孔翕开，嘴唇紧闭。
“冷静下来……我只是，我……”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方显然是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一个算不上体面的悲剧。
“……你只是？只是想同情我是吗？！”Ashley的嗓门变大了，声音简直是嘶哑的。“是啊，终于被你发现了一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可怜虫！你的怜悯可以尽量发挥了！他会感激你的！万分感谢了！”
“见鬼！你可不可以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主观？！”不可否认，Julian的确是同情Ashley的，刚才的拥抱就是出于这样的情绪，但神经质的英国人把他所有的感情都误解了，这让他很生气。
“主观？这是我的屋子……”他眯起眼睛。“出去！你他妈的从我这儿滚出去！带上你那些廉价怜悯滚！！”
“你简直不可理喻！”Julian一把捏住Ashley推搡他的手腕，咆哮起来。
“别碰我！”他奋力挣脱，但没什么用——真正想要抓紧什么的话就不会让对方有逃脱的可能。
“听我说——”
过于动怒的Julian情急之下将Ashley推了出去，小个子男人退了几步，勉强保持了平衡；他的神情紧张一下，Julian很快有了歉意，但表情没有松懈。
“听着，”清了清喉咙，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是听别人讲的，关于你的父母……”
Ashley严厉地瞪着他。
“你不可能隐瞒下去，对我。我们……”
“我们上过床是吧？”他生硬地说。
“不只那些……”Julian想说点什么补充，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是啊，你还给我做了早饭！那也是施舍的一部分，我要说，”停了一下。“那些东西像狗屎！比你的床上功夫好不到哪儿去！”
“见鬼！你他妈的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Julian再次被英国人的言语激怒了。“同情？！Huh？——”
“你他妈的不是一直都等着别人来怜悯吗？啊？！别跟我说你摆出那副鬼样子叫做坚强！——自以为是！”牙齿咬得作响，他说的都是脑子里最直接想到的话。“把自己包裹得像只凶恶的丧家犬，假装要咬所有接近你的人，其实心里眼巴巴地渴望他们来同情你、收留你、操你——”
“闭嘴！”
他妈的……
瞬间的惊恐过后，Julian平静地将手放在左眉突处，检查那里的损伤——Ashley朝他扔了块铲刀之类的东西，尖锐的疼痛感表明那脏兮兮的玩意很可能割破了皮肤。
的确，Julian看着手上那团不小的血渍——该死的混蛋！
Ashley的眼神恍惚一下，半张开嘴——看样子还是能意识出自己没轻重行为的后果的；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出于恐惧或者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