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进门,一阵不震破屋瓦不甘心的大笑声便刺耳地传来,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哥,有什麽事那麽好笑,小心你的下巴会不会掉下来!」我不满地嘀咕。
「哈哈!你来看看这些人是什麽德行!」
顺著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电视里的新闻记者正在采访巴西的同性恋嘉年华会。
我瞄了几眼,承认有些人的装扮真的是……离谱了些,但仍然很不满哥哥的笑声竟然能比游行群众的打扮夸张十多倍。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会发出「你这很明显就是对同性恋的歧视嘛!小心被告」之类的不平之鸣,说些国外人权思想现在有多麽高涨啦,对每个人都要有基本的尊重啦……然後被哥一句「可惜我就不住国外」完全堵住嘴,懊恼每一次斗嘴都落败,都被克的死死的,却无力挽救。
但今天的我不想多说什麽,只留下一句「是啊,很好笑」就迳自回房去了。
「如果我有机会遇见一两个Gay,一定要问问他们为什麽好好的不去插人而要被插……」
把房门关上,锁上,哥的声音才渐渐模糊。把自己丢进床里,感觉烦闷到了极点。
「真他妈的,我就是个同志,不然你想怎样?」我恨恨地说,却也注意音量可别大到传进哥耳朵里才好。
真是讽刺!
在床上窝了一会儿,觉得一点也不困,起身想温习明天的考试进度却发觉每个字都在跳舞,想看电视嘛可是不想和哥挤在一块儿,每一首音乐都嘈杂到自己忍不住怀疑当初怎麽舍得花钱卖下这样的CD……
总之,做什麽事都不对劲。
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七点。
还有半个钟头……
反正没什麽事做,想了一下,我决定去赴七点半的欣呈的约。
欣呈和我是高一时认识的,到昨天以前都还像哥儿们一样,吃饭要在一起,打球要在一起,在图书馆的自息教室也都会自动替对方留个位子,情感丝毫没有因为高二分班而淡去。
但现在欣呈是怎麽看待自己?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一切都因为昨天在MSN我给欣呈的一句话……
「欣呈,我觉得我好像是个同性恋,而且我喜欢上你了。」
「你是认真的吗?」欣呈传来这麽一句。
我没有回答。
欣呈也没再继续接话。
好像过了一世纪那麽久,萤幕右下角显示「星辰 离线」。
然後今天在学校合作社碰面的时候,欣呈就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笔直地从旁边走过,连个眼神都没有。「或许合作社人太多,他真的没看到我。」我这麽安慰自己。直到午餐时我在平时相约的餐厅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都没发现欣呈的身影,才发觉自己的天真。
「说什麽朋友要真心相待,没有秘密,都是狗屁!」用一段自以为是的友谊换来这样的金科玉律,我只能苦笑著告诉自己:「其实还不吃亏!」
然後下午就接到欣呈叫同学帮忙拿来的纸条,这同学刚好我还认识,叫做沈文齐,几天前才转来这所学校,他那转学考高的不可思议的分数到现在都还传的沸沸炀炀。奇怪的是沈文齐看自己时的表情,留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凭直觉知道沈文齐似乎有话想跟我讲,但我现在可没那个美国时间,急忙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只写著「七点半,何嘉仁」。
当时我的反应是怒不可遏:「他就可以不鸟我,凭什麽要我鸟他!」
但现在我正在前往何嘉仁的路上。
2
我漫不经心地整理一下就出门了,然後漫不经心地走在冬季的台北街头,漫不经心地结果就是我比约定时间晚到五分钟。
但欣呈还没到,早料到的。
「迟到大王……」像平常一样抱怨了一句以後,认份地坐在人行道的长椅上,等。
靠著椅背,我轻轻闭上双眼。关於两个人的一切在脑中鲜明起来。我静静品味——曾经是那麽好的两个人啊!
鼻子忍不住有些酸。
大约过了十分钟吧,睁开眼的时候,熟悉的人影——欣呈——已经出现在对面的路口。
然後绿灯亮了,他往这个方向走来。
然後我突然很想拔腿就跑,最好就跑回家窝在电脑前,等十点半欣呈上线时照例给一句「今天的连续剧又是怎麽啦」,接著欣呈就呼噜花啦地扯一堆,最後像平常一样十二点半离线。对!最好一切都像「平常」一样,像什麽事都不曾发生,因为我真的很不喜欢只有自己一个人吃午餐的孤单。
但我没有跑走,反而起身向前走去。
「该说清楚的就该说清楚。」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欣呈很显然是在想著某件事情,连绿灯亮了过马路时眼睛都没有离开地面。
挺担心的,远远地就大声喊:「欣呈!干嘛?你这样很危险耶!」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头,看到了在马路另一边的我,愣住了。
就愣住了,在马路中间愣住了,连交通灯号转换了也好像不知道。
然後我看著远远有一台货车以不打算停下来的速度往欣呈的方向……
毫不迟疑的,我用这辈子最大的速度也往欣呈的撞去。
「推到了!」双手告诉我欣呈至少会往後退三步。
紧接著在下一秒,身体告诉我,我会往右飞出至少十公尺远。
觉得全世界都在旋转,全身好像没有一处是不痛的,而且好想吐……
恍惚中看著欣呈似乎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的脸只能用惨白来形容,想做个笑脸表示不用担心,但却没有办法,力气像全被抽气筒抽光似的。想对他说「晚上不要穿深色系的衣服」,却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头一晕,视线整个都黑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所看到的却是全面的白。
医院?
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所有东西都是白的,往身上一看,竟也被换上整身的白袍。
马上就有一个也是全身白袍的女孩要带著我走。「什麽?我被车撞这麽一下应该要休息几个月吧?」嘴里虽然这麽说,身体却自顾自地拉开床单,下床,跟著这个不知是不是护士的女孩走。
而且竟然一点都不会痛?
尽管疑惑,我还是跟著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白色的门,门旁站著一个全身白的男子,他开口问道:「赖欣呈是吗?」
「不是,我叫谢俊凯。欣呈是我朋友。」我照实回答。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可怕了,我看到两个人狠狠地抖了一下,脸上也尽是惊惧的表情。
接下来眼前又是一黑……
再睁开眼时却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床边坐著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她在看见我坐起身时像看到鬼似的尖叫著夺门而出,我真的这麽恐怖?
我没空理她,耳边一直回荡著几句话,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你还不应该死的,所以让你转生,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转生就会失效,好自为之吧……」
3
我看著刚才跑出去的女人带著一男一女进房间来,女的约莫中年,头发散乱、神情激动,男的年纪相仿,服装虽然整齐的多,却也难掩憔悴。三个人就这样直盯著我看,盯的我直发毛,下意识把棉被拉高许多。
「这里……是哪里?」是我先打破沉默的。
「啊?哈!哈哈!还会说话!会说话!」那个原本就像疯婆子的女人突然扑向我,口中念念有词,我真的是惊呆了,就这样被她的指甲抓了好几条长长的血痕,还好那个男的赶紧把她拉走。
「玉兰,不要这样……」然後他头转向我:「你妈太激动了!」
我妈?
「我怎麽能不激动啊?他醒了啊!祖先保佑,祖先保佑……」
醒了?
「好好好,我也看到了啊,我也很高兴啊……」
高兴?我认识这几个人吗?为了我高兴?
「恭喜老爷夫人啊,还好我们没有放弃……」
我突然感到厌恶,我很确定他们说的是中文,无奈每一句都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外。
等我回过神时,所有人都怀著满脸期待的看著我,想必是问了什麽问题吧?
「我……想上厕所。」我说
「喔,阿梅,你背文齐去厕所。」那个男的命令著,看来这个一开始守在我床边的人是个女佣。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让人背?羞死了!
我在双脚踏地准备走出第一步时很明显地软了一下,像是很久没有让腿部肌肉使力一样,车祸的後遗症?我还记得我用力推开欣呈,接著人就飞了出去,然後……到了这里?一团混乱!
我决定洗把脸清醒清醒,否则我可能连我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缓步进了浴室,扭开水龙头,照著镜子,这才发现——这张脸相貌清秀,五官分明,还称的上俊俏,但却不是我的!
我吓了一跳,镜子中的自己跟著露出惊骇的表情!我看看我的手,我的身体,皮肤比较白皙细致,明显的矮了一截,也比较消瘦。惯常带在左手的手表跑到了右手,身上穿著的睡衣完全陌生……总之这不是我!
定睛一看,还觉得满熟悉的……
沈文齐?那个转学来的资优生?
「你还不应该死的,所以让你转生,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转生就会失效,好自为之吧……」
「你还不应该死的,所以让你转生……」
「让你转生……」
我看了一下早就挂在我左手的电子表。十一月十日?离「我」发生车祸那天还有一个多礼拜?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我瘫在马桶上,一时不知道该怎麽办。
只记得自己有狠狠地捏了脸颊一下,然後知道不是在作梦……
从厕所走出来,已经是半个钟头以後的事了。看著站在门外等著的三个人,我问:「我现在读哪间学校?」
「从车祸昏迷後就休学了,怎麽了?想回学校去?想同学了?」男的问,我现在推测他是「我」爸。
像是未来早就为我铺好路一样,我说著:「我要转学,我想读徐菱高中,台北县那一间。」
4
借尸还魂?听起来就像灵异小说一样,但没料到真实生活中竟然发生了,而且好死不死的就发生在我身上?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喔,我忘了什麽都不能说……
「你还不应该死的,所以让你转生,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转生就会失效,好自为之吧……」
反正连我自己也都很难接受就是了。
现在的我叫做沈文齐,半年前在一场车祸中从机车上摔下来,头部著地。虽然命是捡回来了,却再也没有醒过。
然後,奇迹发生了!
「我」突然像什麽事都未曾发生一样的从床上坐起来,自己走去上厕所。除了对「应该」熟悉的人事物完全不熟悉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现在的爸妈」带我去复诊时医生那下巴快收不起来的表情真是绝响!但我想在医生口中冒出「一切都会慢慢想起来的」这几个字时我的表情恐怕也没好到哪里去,那时真该带面镜子的,还可以来个「超级比一比」……
突然我回过神来,看著自己的考卷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空白,於是我继续振笔疾书。
现在的我正在参加转学考试。原本的我成绩大概只有中上,但看著这份百分之百的题目都是从前几次段考题中东拼西凑而成的考卷,我苦笑著:「难怪沈文齐能考那麽高分。」
不是批评题目没有难度,而是……有些题目我还罚抄了十遍,马上写出答案根本就是反射动作,不需经过大脑的。
原本「现在的爸妈」对我要直接就读二年级的决定满是疑惑,他们认为我高一的课程如果能记得三成就该由总统宣布全国放假外加举行烟火表演……我由此推断车祸前的那个沈文齐很混!
总统没有宣布全国放假,烟火表演也没有举行,但我还是考进徐菱高中,以一种高的不可思议的分数。
想想未来几天将会陆续造成一些骚动,不禁有些得意。
在新班级自我介绍的时候突然间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後我就呆住了,就愣在讲台上。
还好这时候没有卡车开过来……
不是啦!不是!我是说那个人……
赖欣呈?
後来再想想,其实沈文齐跟赖欣呈同班我原本是知道的,只是当下还是感到震惊。
导师看我过了一阵子不说话,以为我没话说了,就让我回位子上,他则负责继续赶课。
「文齐,你就坐在……第五排倒数第三个空位上。」
然後我就坐在……欣呈左边!
有那麽一刹那,我怀疑这是不是老天给我开的玩笑,抑或是知道我表白失败了,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希望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
看来愿望真的实现了,而且欣呈一点都不认识我,我和他的情谊也一起「没发生过」!
好吧!重新开始。
下课时间我主动跟欣呈打招呼,因为我知道要等他主动来找一个不认识的人谈话不知道是几辈子以後的事了。
「欣呈,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还不知道这附近有什麽值得推荐的。」
「咦?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啊!才第一句话就露馅了……
「是……是……是刚才讲台上的座位表啦!」我刚才确实瞄了一下,讲台上有这个东西。
「喔,你有口吃喔?」欣呈笑著说。
我都还不知道他这麽喜欢亏别人,没好气的说:「没有啦!而且那又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麽?」他无辜的问,看来他没把我的问句听进去。
「中午一起吃饭,可以吗?你可以推荐我附近一些好吃的。」
「嗯……」他在迟疑?他要拒绝我?这个沈文齐这麽不合他的意喔?我有种後悔投错胎的感觉……
「我可以帮你介绍啦!」欣呈说著:「但我不能和你去吃,因为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
约好了?和欣呈中午都会一起吃饭的朋友,是……
「是……谢俊凯?」我不自觉的说出口。
「你怎麽知道?」欣呈更疑惑了。
5
我看了看表,十一月十五日,「另一个我」果然还没死。
感觉很诡异……
「你怎麽知道我们两个一起吃午饭?」欣呈也觉得诡异的问著我。
「我……我如果说,只是直觉……你会相信吗?」
「鬼才相信!」
「不信就算了。」我懒的解释什麽,或者说我根本就无法解释。
欣呈一副「随便你」的表情出去了,我知道他八成是去找隔壁班的「另一个我」一起去合作社,不然就是去上厕所──也是要「另一个我」陪著的。
等上课钟响欣呈回教室以後,我突然想到……
「欣呈,不然我陪你们去吃好不好,三个人?」
其实我还满想看看「另一个我」现在是什麽情况。
「不要!」没想到欣呈竟然拒绝的那麽直接:「俊凯不喜欢吃饭时有其他人打扰。」
听到欣呈这麽说,我才想起之前有次他带了朋友一起来吃饭,我就毫不留情的摆了张臭脸,还故意吃的很少,用恶狠狠的眼光说著「我气饱了」……原来我的占有欲这麽强?
「还有,」欣呈打断我的思绪:「我姓赖。不要只叫我两个字,我不喜欢。」
不喜欢?之前不都是这麽叫的吗?
然後我想起来……
我是沈文齐……
说什麽要重新开始真的不是那麽容易,尤其是当你对他有著浓烈情感的时候。
一天下来,究竟上了哪些课,半点也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