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次我们诛杀"暗日"盟盟主范章后,乘舟游湖,年少的我们是何等狂傲不羁,大家喝得烂醉如泥,步轻云死命赖在我身上,推开他没多久,他就又靠过来,压得我直往君行烈身上倒;萧玉如拉着君行烈,好说歹说要传授他独门泡妞秘诀,而向来沉默腼腆的倚剑公子一反常态,在自告奋勇地为我们唱歌助兴,据说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震得湖边乌鸦都从树上跌落下来,一时传为镜湖怪谈。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在江湖上风头正劲,绝对不会惧怕别人的挑战,虽然没有遇到心爱的女人,不过朋友遍天下,从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然而这样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在与"潜龙"的斗争中,步轻云不幸战死,君行烈断了右臂,再无法使剑,我和萧玉如侥幸保全身命,不过也都受了很重的伤。我足足调养了三年才恢复功力,复出后却得知萧玉如娶妻继承家业,成为萧家庄庄主,君行烈留书出走,下落不明的消息。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公子,从此烟消云散。
从此我再度只身闯荡江湖,踏遍了千山万水。也曾在江南醉倒水乡画舫,也曾在漠北独对长空遥月,也曾在北国看那玉树琼花,也曾在南荒跋涉险山恶水。从此江湖上不再有风流潇洒的"寒月公子",却多了一个浪荡薄情的"寒月无心刀"。
我不停地在江湖奔波,不为名不为利,甚至不为什么正义与邪恶,我只是想这么奔波,不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曾遇见多情的女子,然而我始终无法停留。心中有一个声音,反复催促着我去寻找。
我知道的,这世界上有一方土地,能让我停下脚步;有一个人,能让我放下寒月刀,所以我年复一年地寻找。七年了,我还没找到心中的天地,却已磨损了面容,斑白了头发。
我终于倦了,倦得不愿再去追逐梦想,倦得再无力提起手中宝刀。
反复思量后,我踏上了去那里的旅程。
那个地方,充满了回忆,所以我始终不敢再去。我怕看到湖心岛风景如旧,在我已经失去了青春与挚友的时候。
现在,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我鼓足勇气,从小舟上岸,踏上我心中最珍贵最神圣的一方土地。
有人跟踪!我脸色一寒,下意识按住了手中宝刀,转身看向来时的方向。
烟雨迷朦中,有小舟划过琉璃似的湖面,带着无数美丽的波纹向我行来。
"晚辈‘碎玉刀'方进,欲向前辈讨教刀法,还请厉前辈不吝赐教!"舟中的少年,意气风发,仿佛便是当年的我。
"你如何知道我的行踪?"我问。我早已听过这个少年的名号,也颇喜欢他的侠义作风,只是从来不曾与他谋面。
"晚辈一向仰慕前辈风采,欲谋一会,因此四处打探前辈踪迹。听说前辈厌倦江湖,冒昧揣测前辈将重游故地,天幸让晚辈得以遇见厉前辈。"方进满脸喜色,却在我摘下斗笠后忽然没了声音。
"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在我鬓边白发上,眼中悲哀的神情让我极度不爽。
"啊,晚辈暨越,还请厉前辈恕罪!"他一惊,连忙抱拳赔罪。z
"少年弟子江湖老,没有什么罪不罪的。"我转身欲走,他急忙跟了上来。"前辈,我......"
"你能推断出我的行踪,我们之间便已无须再比试了。"我说,"回去吧,你会成为一代高手的。"
"前辈是说......"他急急地问。y
"有得必有失,天下没有完美的人生,也没有完美的招式。利之所趋,害之所出。正因为我有故地重游的欲望,才会被你发现行踪。这个道理,放在武功上也是一样......"我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小屋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记得当年,我曾与挚友们讲过,想在这里搭一个小屋,今后退隐便住在其中,每天对着这湖光山色的美景,当个渔翁,却被他们嘲笑了一番。而现在,这小屋,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仿佛身在梦境中,我挪动脚步向小屋走去。z
土墙上挂着蓑衣与钓杆,正是我心中的模样。屋内,独臂的渔翁看着我,露出迷人的微笑:"你回来了?"
"行烈!"我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了下来。眼前的中年渔翁,不是君行烈又是何人?
"该死的,难道你一直在这里?我竟然找了你整整七年!"我的眼泪忍不住滑落脸庞。
"傻瓜,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啊。"他的独臂紧紧搂住我的腰,温柔地为我吻去了脸上的泪水。
一声吸气声传来,我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他惊讶的表情。
挑起脚边宝刀,我走到他的身前:"江湖是你们的,去开创一番事业吧!"说着把寒月刀递给了他。
"厉前辈......我。"他结结巴巴。z
"去吧!江湖上从此没有厉无锋这号人物。"我说着,朝他挤了挤眼,"你会替我保密吧?"
少年的脸刷一下红了,"如......如果方进胆敢泄露前辈隐居之地,管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慌忙赌咒发誓,"前辈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今日之事说出去的。"
"恩,"我点点头,"‘寒月无心'已经败在‘碎玉刀'手下,这把‘寒月刀'便是凭据。你去吧!不要再来。"
方进认真地看了看我,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我目送他远去,然后一把抱住在我身边的君行烈,吻上了他的唇:"我回来了。"
荷风竹露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唐】孟浩然
晚风中有隐约的香气缥缈,那不是他平素供奉在佛前的檀香的味道。
虚无的澄澈的香气,是我熟悉的荷香。
我站在禅房外,静静地,等待一个结局。
他,终于要修成正果,得大解脱了。
这是他几生几世追求的目标,我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目睹他愿望的达成。
只是如此而已。
"施主在房外驻立良久,何不进来一叙?"他在室内开口。声音,正是我想象中的平和素雅。
"不必了,这样很好。"我微笑着拒绝。
或许,是胆怯了吧。
我看着自己轻微颤抖的手,想。
这付躯体,我已渐渐无法控制,早在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偷偷看这世的他的时候。
当时的我,没能够管束住的,是自己的目光。
好在我依然能够掌控自己的行动。
默默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从不靠近,从不给他任何帮助--这,是我能够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
他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由一个小小沙弥,成长为英俊挺拔的少年僧人,又变成儒雅沉稳的中年和尚。他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气质,变得越来越像那一个人。我知道,他快要成功了。
所以我更不能惊扰到他。
只有今天,今天是例外。
他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尘世,离开六道轮回。
一念及此,我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来到了他的门前。
但,也只是门前。
屋内,屋外,就是我与他最接近的距离。
室内的他,沉默了。
这很好,真的很好。他终于学会了不再执着,不再强求。
香气越发地浓郁,洁净的檀香,与我最熟悉的荷香。
他就要走了,真好。一千年前,那一朵莲花的心愿就要达成,我能够守在他的身旁,默默为他祝福,真的很好。
我也曾经像他一样接近过胜利。
在梵唱中沐浴了三千年的紫竹,原本就比只出生了百来年的莲花更容易修成正果。
可惜,只为他那一声带着泪的哀求,"不要离开我。"
我的努力便在瞬间毁于一旦。
我不后悔。z
那一张带着泪水的粉嫩面容,让我原本空虚的心灵,产生了莫名的焦躁。
于是成佛的大门在我眼前关闭,我留了下来,追寻那奇妙感觉产生的原因。
因为我的留下,娇嫩的莲花精灵扑进我的怀里,开心地落泪。
我低头,吻干了泪水。y
馨香、淡然、无味的泪水。
不久之后,我便带着他离开了珞迦山。
离开了我们生长的地方,离开了我最尊敬的师长。
失去了菩萨的庇佑,我们也不过是红尘中修炼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就像,许许多多其它的妖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欲望的地方就有纷争。z
成佛成仙,也是一种欲望,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欲望。
生长在灵气丰富的地方,钟灵俊秀却不谙世事的我们,作为从圣地被放逐的弃儿,成为众妖的猎物。
众生皆在轮回中。z
一旦死亡,谁也不知道会落入哪一道,再次相逢的希望,极端渺茫。
因此我们约定,无论转世成什么,都要好好修炼,今后在菩萨的琉璃世界定能再会。
在众妖的追捕中,他先我而去。
真好。
被强迫用耻辱的方式夺去精元的我,成为带有怨气的鬼魂,徘徊在人间,找寻着他的踪迹。
几百年的寻找,几十年或者仅仅几年的重逢,这两者成为我生命中不断交叉重复的路途。
他的法力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消耗殆尽,甚至渐渐遗忘了我们最初修炼的目的。但令我欣慰的是,他一直遵循着我们的约定,每一世都更接近佛法。
这是菩萨对他的磨练。
莲花能成为佛教的一个象征,并不是偶然的事情。
我知道的,他远比我更具慧根,他的修行,比我更容易,也更危险。
所以我守护着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的守护。
世代积累的福缘,已经强大到足以使他一生平安。
然而守护他,却也早成为我的习惯。
带着怨气的我,不可以靠近他,这是在经历了几世失败后总结出的经验教训。
曾经与他共赴巫山,却使得他被阴气侵入体内,命丧黄泉。
曾经与他携手同游,却让他阴气过重,英年早逝。
与他一次见面,害他缠绵病榻足足一年。
早期,他福薄命浅,让我不敢靠近他。
后来,上苍因为善缘而赐与他的护体之光,让我更无法与他接近。
一世又一世,我不再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也渐渐地,全然忘记了我们的过去以及我这个存在。
执着地记着一切的,只有我。
真好。
现在,终于,要解脱了。
明亮的佛光从他的室内发出,照耀在我的身上。
那佛光是如此温暖强大,即使隔了墙壁,也让我感受到了躯体渐渐消融的滋味。
在光芒中,我见到了久未蒙面的菩萨。
菩萨是来迎接他回家的。
真好。
目送他回到菩萨的身边,我胸中涌起强烈的情感--我不知道的情感。我想,那应该是最强烈的喜悦。
心脏的地方忽然很疼,疼得我连视线也模糊起来。大概,是因为胸腔也在佛光中溶解了,将它直接暴露在光芒中的缘故。
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有竟然忍不住想恳求他别走,就这样留在人间的冲动。眼中的液体滑落,我,难道流泪了吗?
不过我不会这样地拖他的后腿。我咬咬牙,一声不吭。
看他成佛,也是我的愿望,唯一的愿望。
真的很好,我最后的心愿也达成,再没有任何牵挂。
失去了全部精元的妖精,随着晚风烟消云散。
这本该在一千年前就归于我的结局,却被我刻意拖到了如今。
抱持着一点信念而化做怨鬼,残存了千年,最执着的那一个,其实是我呀。
佛光带着荷香远去,禅房外一片枯干的竹叶上,静静残留着一滴液体。
透明的、冰冷的、略带苦涩的液体。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猎
"元敬啸,你想逃到哪里去?"少年站在一根树枝上,冷冷地问。风吹起他洁白的衣襟,也让他如瀑布般的长发轻轻飞扬起来。
元敬啸站在树下不远处,抬头看着少年,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少唳,我想到什么地方去,需要你过问吗?"
"哼,你既然意图私自逃离飞鹰堡,就应该有被捉回堡主面前受罚的觉悟。快点乖乖跟我回去吧!"少唳的语气中有着淡淡地恼怒。他与元敬啸原本是非常要好的伙伴,同为飞鹰堡十三猎鹰,都是堡中武功顶尖的高手。
这一次,元敬啸声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因此想要离开飞鹰堡,与心上人去过快乐逍遥的日子,这样的理由,当然不能被接受。然而离开的请求被堡主拒绝后,元敬啸竟然收拾细软,打算偷偷溜走。奉堡主命令暗中监视他的少唳自然不敢怠慢,一路追了上去,终于在一个森林中拦住了他。
"就凭你也想抓我?"元敬啸看着高高在上的少年,笑了起来。
松风吹得树枝起伏不定,而少唳的身形也随着树枝起伏,仿佛是开在碧绿枝叶间的一朵美丽的花。凭元敬啸的轻功,做到和他一样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换做是身体强壮威武的元敬啸,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站在树上的时候看起来优美如谛仙而不是像一只直立起来的高大猿猴。
"你是说我功夫不如你?!"少唳的形状优美的眉毛挑了起来,仿佛一只竖起领毛的愤怒小猫。
因为先天体质的关系,身体比较单薄的他有着出众的轻功,却始终在力气方面逊色于其他人。这是他引以为憾的一件事,也是他心头的一块伤疤。少唳微微眯起了眼睛,显然是被激怒了。
他身形一动,宛如飞箭一般冲向元敬啸,手中一对分水刺发出幽幽的光芒,仿佛暗夜中闪烁的星子。
元敬啸不敢托大,取出子母金环迎了上去。
一招‘分花看月'拨开少唳手中武器,接着使一招"问取君心",手中金环轻颤,幻化成几道光影,直攻向少唳胸膛。少唳不假思索,"如影随形"的轻身功夫已经使出,闪过了这一招。两人的动作紧凑之至,竟像是经过多次认真排练过似的,却一点也不像是搏斗。
元敬啸边打边退,不一会儿便已经来到森林内腹之地。四周树木逐渐高大茂密,遮断了来路。
"呛!"金铁碰撞之声响起,元敬啸手中金环已经锁住了少唳的手臂,但少唳手中的分水刺却也点到了他的咽喉。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你的手臂只要往前一送,便可以杀了我,你为什么手软了?"元敬啸笑嘻嘻地问,丝毫不像是个正被武器点住要害的人。
"你手中金环只需稍微动一下,便可以废了我的手臂,从而躲开我的攻击,你又为什么不动手?"少唳厉声反问。他心中不安的感觉是越来越强烈了,可他却找不出原因。而且,眼前这个笑得贼腻兮兮的家伙实在太过让人生气,他也没办法再去留神别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家伙就偷偷在他心里扎了根,那付惹人厌的表情总是不时浮现在他眼前,甚至是在他心里。天晓得他有多讨厌这个从来没半点正经的家伙,天晓得他对这个讨厌鬼是怎样地念念不忘。
当知道元敬啸是因为有了心上人所以想离开飞鹰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捅了一刀,心中难受得紧。而当看到元敬啸竟然不顾一切逃离飞鹰堡时,他真恨不得杀了这个混帐的家伙。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只要将手一送,便可以了结这个家伙,他却下不了手?
"我舍不得伤你,你也同样舍不得杀我吧?"元敬啸收回武器,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看着少唳。"少唳,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还是少废话,跟我回堡吧!"少唳的神色因为元敬啸的话而出现了一丝慌乱,连他那白皙的脸庞也迅速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