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热茶,我突然觉得警官的问题怪异,遂问:「会是他杀吗?」
「他身上有伤,警方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我循例也要问一下。撇开他的伤痕,这案件看来是自杀无疑。」
「有没有找他的家人?」我心中疑云遍布,警察会随手抓个死者的朋友问话吗?
「他的父母都逝世了,其他家人均在美国,你不知道吗?」他睇过来,像是怀疑我跟小荣是否朋友。
没多介意他的反应,因为我也是暗地里吃了一惊,小荣明明跟我说他与父母一起住,只不过他们常回家乡,这是甚麽回事?
「那......」
「话问完了,你可以走啦。」他一挥手,好像我在阻碍他工作一般。
我将心中疑问吞下肚子,心想问警察也是没答案的,还是要待他日自己察访。甫起身,脚下一个不稳,我连忙扶著椅柄才不至倒下, 一阵血气蓦然涌上脑门,我身体忽冷忽热的,煞是难受。这时手上一个倾斜,热饮便泻漏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不迭地要俯身擦拭。
「不过了,我来吧。」那警察不知从哪拿来一条霉烂的毛巾搁在地上随後便踩踏几脚,看来对这种事已对应得心应手。他一指我後方,道:「你往那儿走便能离开了。」
我颔首,没多迟疑便转身走向所有小办公室的总出口。哪知到了那通往玄关的笨重的门扉前,蓝木门突然被人猛地撞开,我措手不及地被撞倒,坐在地上,加上脑袋昏昏的,一时竟站不了起来。
「对不起。」 一只大手伸到我的跟前,欲要我介力站起。
我一手搭上,那人反手握紧用劲一拉,我便顺势强稳住身体,心想人倒楣起果真走路也会栽跟头。
「没关系。」我扯出一记强笑抬头对那人说。
正想收回被钳住的手,哪知道那人愣愣的望著我,他的手劲更是不由地加强。
「请你放手好吗?」因为身体乏力而没法反抗,我眉头轻蹙,为手上的疼痛也是不满这人的无礼。
他的衣冠整齐,浓眉大眼,挺人模人样的。不过鼻梁上搁著一副过时金丝眼镜,衬上那烫直的西装,饶是书呆子的形象楷模,岂知行为却这样失仪。
他闻言一惊,猛地松手跳开,随後迅速定下心神问:「对不起,唐突了。请问你是任礽尚先生吗?」
还没待我询问他为何会知我的名字,他已经一张名信片递过来,道:「我姓郑,是李启荣先生的律师,我正愁著不知要怎找任先生呢,哪知道竟会在这儿遇到你。」
「找我有甚麽事?」我纳闷地接过名信片。
小荣只是学生,为什麽有私人律师?
「李先生的遗嘱承继人便是任先生你。」他托托眼镜,「我得知他逝世,特地遵照他的遗愿来领尸骸的。遗嘱的细节颇多,不如到我的律师事务所详谈?」
一个律师已叫我吃惊,还来了一张遗嘱与甚麽承继人,使我心中好生疑窦。
「不急著领他的尸体了麽?」我不动声色。
「李先生本要我第一时间找任先生你的,只可惜茫无头绪我才先到警局来。」他将衣领一整,严肃地板著脸,显现律师的风度,「能遇到任先生那最好不过了,任先生能待我办理手续後随我到律师事务所吗?要不然可要留下先生的联络。」
我低吟一会,心想他或许可解决我心头数推疑云。况且我也暂无定所,他想再找我也不易,只怕拖下去不知何时才弄清事情,要来的便一起来吧。
「那我等你。」没再多言,我向他便点头。
他回头送我一记感激的微笑,往刚刚那警官走去。我跟随入内,在房间的角落随便挑了一张小椅坐下,那警官显然对我的折返而惊愕。我耐心等待那姓郑的律师跟那警察交接,但是体内那股滚烫在回神後更加厉害。
这个小室的氧气好像不多足够.....呼吸微微急速起来,胸腔高低起伏著,连一丝丝鼻息也变得烫热。即使我是稳坐在椅上可是感觉上犹如置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眼前晃晃荡荡。
不知多久候,一个身影走过来,大手探向我的额头,缓和地对我说。
「我行了,你还好吧?」
心头一紧,陌生的触摸使我不自然。下意识地一手拍开他,当抬首见到他愕然的模样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大反应。
「呃,对不起,我不习惯其他人碰我。」我窘困地说。
「不要紧,」他扯出一记温和的微笑,「你看似病了,没事吧?」
「咳,我没事。」我清清沙哑的嗓音,「小荣的事都办好了吗?」
「李先生的事都好了,现在还请任先生随我到事务所一趟。」
我点头,吃力强左无事地从椅上撑起,与他一同走出警局。随他去去停车场取车後,由他驾驶前往律师事务所。旁边的景物掠窗而过,一路上两人无多言。
「路程不短,你不如小睡一会,到了时我唤醒你。」他从倒後镜望一眼後座满脸疲惫的我。
「嗯。」体内忽冷忽热的,我即使不睡也不大清醒的了。这里暖气软椅,比别人家门口水泥地板舒服多,我把心一横,恭敬不如从命。
我一向不多跟别人聊天,加上身体不适,更是乐意见他沈默,亦无刻意启开话题。眼帘刚阖,我倏地想起昨晚记忆犹新的梦魇,心里不由地栗六,不愿入睡。强撑好一会,昏昏沈沈,半说半醒的好像接著下车跟那郑律师到一个不知甚麽的地方。
「任先生?」
我茫然不知地望向声源,只见郑律师的脸在我眼前扩大,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到医院?你好像发烧了。」
我回神後摇摇头,只想赶紧将所有迷雾拨散。「不打紧,我一会就好了,我们还是谈正事为先。」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郑律师带到他的办公室内,我的座位跟饰物柜挨近,举目可见这里的摆设古典精美,很雅致舒适,亦很配合这律师的风味。何奈我晕头转向,差不多连自己叫啥也懵然不知,没甚麽閒情管人家的事。
郑律师在一堆资料中拔出一个厚重的公文夹,徐徐走到我跟前。
「这是李先生千叮万嘱我要第一时间给任先生的。」一份整齐包裹好的东西递到眼底。
「这是甚麽?」
「我也不知道。」他稳沈地摇摇头,「我只是替李先生转交这物件,并无权利窥看里面的内容。还有,这是李先生住所的钥匙,同样是要转交你的,只要签下这任可书便行了,而李先生其他的财产则会依照他的遗愿全数拨归慈善机构。任先生你有没有其他问题?」
我拿拈一下那包裹,看似是一份文字资料甚麽的。
「那......小荣是甚麽时候找你的?」我沈吟一会,开口问。
「小荣?是李先生吗?他在约一个星期前找我的。」
一个星期前......我心猛地抽紧,不正是我接受dream的合约的同期吗?难到小荣的死......随後我自嘲地摇头,只是事有凑巧而已,我的事哪有能使他想不开的......
「那小荣有没有留下其他口讯?」我暗忖,既然是事先立定遗嘱,那小荣肯定是有计划自杀的,难道他一言半语也不跟我说?
他一向乐天知命的,有甚麽事能令他放弃生命?
「没有了,李先生交待的就这麽多。」
我吁叹口气,既然小荣将他的公寓送我,我既无财旁身,又无特定住所,想不接受也不行。一手取过钥匙跟包裹,一手在合约上签下整整齐齐的署名,我抬头跟郑律师说:「就这样行了?」
「这样就行了,还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温煦地微笑,「这是我的名信片,你有问题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我颔首接过,「谢谢你,」正欲起身离开时忽然想起一事,「请问小荣的丧礼会由谁办理?」
「李先生他已预早准备好墓地,说下简单火化就好了。」
「请问火化当天可以通知我吗?打这个手机就好了。」
「没关系,那我前天便通知任先生吧。」他接下我写了电话地的字条。
「麻烦你了,拜拜。」我扯出强笑,颤危危地站起来,手抱包裹将钥匙放进口袋。
他同样站起,为我开门,「那我不送了。」说罢挥手话别。
走出大门,我回头透过玻璃窗见到郑律师已坐回椅中。
(三十二)
出了律师事务所,身无分文的我唯有徒步走回小荣家。幸好距离不远,我还能认路,但不知走了多久,甚麽时候了,我回到小荣家已经是日上三竿。
取出钥匙插进门洞中,我苦笑一下,看来唯一比昨天好点的,该是我有容身之所了。
关门入内,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扑倒在沙发上,折腾了一整天,身体虚弱的情况更是无以复加。每滴血液都像在血管里煮沸了,熙熙攘攘地翻腾著,耳边彷佛能听到滋滋的滚腾声。
先是父亲、然後张傲、接著小荣......我沮丧地抹一下脸,心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偏偏自己对这些情感陌生得很,一阵酸一阵辣涌来使我招架不著。
「别人说哭会好受一点,怎也哭不出,那怎办......」手背反搁在额上,我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冷淡我是习惯的了,而且宣泄後亦淡忘了。张傲...一阵苦涩泛起,我无奈地轻笑,帝王治罪也会安个名玮,眼底下我倒被抬举成岳飞,以「莫需有」判死刑了。虽是自嘲,但这想法却莫名使到喉头梗塞。
甚麽小时候便相识,甚麽爱语,还不是过眼云烟......
心绪凌乱,气息也窒碍起来,我喃喃自语:「还见不见他......」心底总希望问个明白。
小时候?我顿了一下,为什麽会甚麽记忆也没有.......像有一根深刺陷入心膜中,传来隐密的幽痛。一定是有甚麽是我忽略了,事情没这麽简单。
昨天大雨倾盆,今天却万里无云。沙发摆在窗户旁,我眯眼看著白云嬝娜浮过天际,消失在窗框外,然後又一片云飞来.......
思潮数转,最後到了这家主人的身上,对於小荣的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月来,小荣无所动的,怎看也不像是一个自杀的人。况且,他的亲人不在,显然不被家事所困;又不曾听说他有女友或示爱不遂,那更不会因情事所伤;至於钱财......
窗外吹来一阵寒风,我不由地瑟缩一下,浑身更是热烫非常。现在冷静下来,事情也没那麽痛如椎心了,倒是空自苦恼也不得其解。手举在额前好一会儿,现在点麻,指尖是凉的,但抵住的额首是滚热。我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打算去洗个热水澡。
身躯一顿,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先得打电话给凯文。
当初首肯拍广告是因为张傲,现在一拍两散了,空有沽名何用?就回复原先平静的生活吧,我现在已经够糟了,再被外界加入,看来不只会是雪上加霜,还是抽身吧。凯文事事为我劳心,怎也要预先告知他我的决定,免得他替我奔波了。
我提起椅旁的电话,拨下那熟稔得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听筒的另一端响了没几下,电话几乎是迅速接通了。
「喂,我是凯文!」
口气暗隐不耐烦,有风雨欲来之兆。
「凯文,我是任礽尚。」
「你终於找我了吗!?你的手机怎麽永远不能接通的!天知道我十万火急要找你!」
被这样一提,我才想起自己的手机留在张傲的家了。要回去拿吗......若是相见只会是令大家尴尬而已,可是......心里有另一把声音平空响起──
你不想见他吗?向他问个清楚明白,你就算是分手也心服......
「喂?尚?你还在吗?!」
我一个回神,心不在焉地应声:「嗯。」
「你没看电视吗?现在馀乐新闻全都绕著你转,每一个频道都是你的模样,那自杀的人是甚麽回事?你跟那富公子又是甚麽回事?唉,昨天我还以为你不过被记者堵住,也不知道那纨絝子弟在耀武扬威......天知道我昨晚直到今天也没閤上过眼,阿!这些报导会影响你的行程!怎麽办?怎麽办?那些狗仔队......」
电话的那一端看来大有滔滔不绝之意,我轻笑,看来这几里没转变的只有凯文......
「我想我不会再接任何合约。」
凯文的长篇大论停下,相隔好一段沉默後,他的声音才再响起。
「你说甚麽?」
「我说我不会再接任何合约,再不拍广告,不拍电影,也没有电视剧。」没有迟疑,我重复说出决定时,更加清楚这才是我想要的。
名利都非我所欲。
「凯文,对不起。」远方那头的沉寂使我难受,相识虽不久,但凯文亦是个不赖的朋友。我早前跟他谈了会继续合作,现在却翘起了他,实是我的不对。
「你有甚麽要我帮忙吗?有问题大可对我说。」
我闻言一怔,然後扯出宽慰的微笑。我虽不与他人亲近,但身边的朋友总是对我很好的。
我沙哑地说:「谢谢你,我会的。」
不怕没人帮忙,就是怕别人对我太好,我会偿不起。张傲的教训太深刻了.......纵使知道每人跟他一样,可是我仍不能撇开心中芥蒂。
「你的声音怪怪的,是病了吗?小心身体,近期流感很厉害。」
「我会的了,谢谢你。」
「尚,有时候你可以不用这麽有礼......」我还没摸清他这句是甚麽意思,下一刻彷佛听到他的轻叹,「我是否用这个电话便可找到你?」
「嗯,你要是找我便拨这号码好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转头便要对付那群嗜血的记者了。」他无奈的声音使我心中轻松一点,想必他的模样一定很逗。「不接便不接吧,幸好没签其他合约......哎,我不罗嗦啦,拜拜了。」
「对不起,麻烦你了。」
「尚你......再联络吧。」他像是郁闷地顿下。
「凯文。」
「怎麽了?」
脑海中有些东西瞬息间浮现,我未能抓紧是甚麽,口已经快一步吐出:「你是不是对名流的事儿都了若指掌?」
「这个当然,要不是你以为我靠哪一门技能混口饭吃。」
「你知道张绍的老婆为什麽会疯的吗?」迟疑一会,我询问道。
「喔,这件事嘛,当年可震惊所有人呢。对了,这张绍不是那纨絝子弟的爸爸吗?」
「嗯,我想知道详细资料。」我凝神握紧听筒。
「呃......这个嘛,那个李月瑂有个胞生姐姐的,听说她们的感情很好,连外貌也是一模一样的。哪知道她姐姐竟是个黑社会,绑架勒索甚麽都干。十年前有一次大批运毒被警方发现,双方交火时那女的中枪死了。李月瑂知道後受不了刺激亦变得不正常啦,据我知道就是这样了,阿,我还记得那女的好像叫李月华!」
「李月华?......」
华姐......
脑海响起一把男声......我惊得要听筒害点儿脱手儿出。会是这麽事有凑巧吗?究竟那梦有甚麽涵意?
「尚?为什麽平白问起这咸丰年前的事?」
「呃,没甚麽,只是好奇......」我愣愣地至伫立在原地,「那拜拜,我迟些找你。」
慌忙地挂线,一阵虚脱的,我挨著沙发半卧在地板上。
一切也未完......
究竟有甚麽事是我忘掉的?有甚麽事我被瞒骗了?究竟我遗忘的记忆隐藏了甚麽......
(三十三)
眼角扫瞄过桌上被我扔下的包裹,思潮一住,一股冲动叫我伸手将那捞过来,三两下便把外层纸套撕开,只见斗大的英文字体刻印在一叠A4纸上。
博士论文?
我心底大骇,这竟是小荣十年前的论文!
原本大学有进入社会後再重投校园的人并不出奇,但是小荣不过二十多近三十岁,十年前他岂不是仅十多岁?我本以为他成绩普通,只是对学习有热诚,毕竟他的化学成绩还真的强差人意,哪知道竟是卧虎藏龙......
人类行为学?我指尖抚过扉页,好不纳闷。他为什麽不继续在自己的领域里扩展?二十不出头便有博士名衔,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做的事......不对,他为什麽要留下备本给我?不会单单想告诉我,他是博士吧.....
一章章理论跃过,看得我有点兴致缺缺。甚麽人类记忆分为无数个抽屉,需要时才会提取,甚麽受压时大脑会自动做出反应......这根本不是我的专长,小荣给我看也是对牛弹琴。
纸页翻飞,赫见厚重的纸张後夹住一本小小的记事簿。那是.......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