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爸爸他......内敛,你也是知道!那他不提起母亲也不是奇怪的事。」我胡乱塞了一个籍口,好以说服自己,也书说服张绍。
「那照片呢?」我闻言煞白了脸,家里连一张与母亲有关的照片也没有......「她是你的母亲,要是煦他爱你母亲的话,他多少也会保留她的照片。但是有没有?」他满意地看到我沮丧破碎的表情,「不是他内敛,而是他从来也不喜欢这女子,甚至恨她入骨。」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被这忽然闪现的想法将我吓得脑海停滞了。
妈妈只有一个儿子......那便是我......如果这样的话,我岂不是间接分开父亲跟张绍?父亲是因为我这个责任才与母亲结婚,这样的话,我倒变成了害惨其他人的罪魁祸首。
「现在明白了吗?你的出生本来便是错误,是你亦是你的母亲才导致现在这景况的,根本没权利去怨别人。你这个重担本就不该由煦来承受,既然你已知道事实,希望你会先前遵守承诺。」
茫然地凝望前方,他的薄唇开閤,再次重复:「你说会远离煦的。」
心底一蠕,我喉咙乾涸,连话也不懂说了,只是机械式地点头。
气氛僵持半许,我仍是失魂落魄,只见他将眼底的精光敛去,随手将保温瓶提起,「我也不打扰你了。」他说罢便神情高踞地步出病房。
我呆愣在床铺上,心胸像被掏空了。
空洞的斗室倍使人感到寂寥,偶尔起伏再消沈的几下敲击玻璃窗的声响,使一室消静更叫人心绪不宁。斜睨声响的作蛹者,我牵动僵硬的嘴角,这些小麻雀还真的无忧无愁,令人好生冲动去亲近。
「甚麽也没了......甚麽也没了......」幽幽地轻喃,我失神地拔掉手腕上输送盐水的针管,蹒跚地走到窗棂前。
原以为自己是无辜被牵连,哪知道自己才是整件事的祸端,先前种种均是自找的,怨不得人。
青白缺乏血色的手伸出敞开的窗户,外面蹦跳跃动的小东西仍未离开,一见我的手伸过去,竟不怯生地用黑褐色的小喙轻啄我的手掌。我望著这只快乐的禽鸟,凄然惨笑:「记得圣经说虽然人有原罪,但主对我们的爱仍是均衡等的,要是这样的话,为何我罪比其他人都要重?何解...人在落难时主总是不出现?」
世界......本就是不公平呵......
把手一扬,小麻雀振翼飞向天空,盘旋一转,然後蹎蹎地返回我的掌上。
「你为什麽回来?」我沙哑地开口,指腹抚顺那油亮的羽毛,「谁都舍我而去,我也习惯了,你还是走吧,我倒楣得很,你别沾了我的霉气......」说到最後几句,语音已是凄楚凋零得不成句。
麻雀歪头状似疑惑地端视我,蓦地,它扇动羽翼,!翔天际去。
虽不像苍鹰般神勇高飞,却也悠然自在。我倚在窗台上远眺那越飞越远的小身影,敝在胸腔好几天的郁抑缺堤似的汹涌地倾泻。
它最终也是走了......
掌上空洞一遍,心头更是像硬生生地被掰开两边。
「为什麽......这样不公平.......为什麽......是我......」我将唇瓣咬紧,不让自己哀恸的咽呜声逸出嘴边,可是冰凉的泪水已经潸然滑下。
一点又一点水滴打落在栏框上,我环抱著不断抖震的身体,眼幕被汪汪水波蒙盖。喉头苦涩,很痛...但却不及上宛如被千刀剁碎的心脏......
甚麽都没有了...
就在这一霎间,我甚麽都没有了。前几天,我还疑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但愿那时的光景常留,那知道现在甚麽都没有了。但最可悲的是,这一切也怨不了别人......这场悲剧中受害的何只我一人?可是最罪大恶极的,便是我......
我没出现,父亲不用跟母亲结婚......
我没出现,张绍跟父亲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生活......
我没出现,李月媚不会疯掉......
我没出现,可能......
心头窒息,我无力地顺著墙壁滑坐下,霍地攥紧拳头重击地板。
(END)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存在碍著了这麽多人,要是我的生存有甚麽价值,可能只是给小荣作研究吧。我歇斯底里地嘎嘎低笑,泪雨已经将衣领染濡,但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却没有消失。
泪犹未乾,簇新的泪痕再次添上,冰凉从眼框滑落,不带一丝眷恋。良久,久得连我的全身也从酥麻变成僵化,不能挪动。
忽然,一阵暖意包围我的身体,就像置身在张傲怀抱中的感觉。我勉强睁开婆娑泪眼,只见面前晃似有一人影移动。明知不可能,但仍开口喊道。
「傲......?」破落的音节滚出,嘶哑得彷佛隔世不曾说话。
大手覆上我的额头,温润的嗓音响起,带著呵责。「又发烧了......你这麽虚弱还擅自走下床,你真是不要命了吗?!」
不是他......
是那个奇怪的医生。
他怔怔地望著我,恐怕是被我狼狈的模样吓一跳,语气缓和了些许:「你没事吧?来,我先扶你回到床上。」
翻天覆地的失落感却上心头,呆滞半刻,任由他他用毯子将我卷住,搀扶上床,一个决定悄然在心里落案。随後,他走到小几旁,上面放的赫然又是白天时张绍拿来的保温瓶。
「嗳,吃东西了。」他只将保温瓶的盖子打开,然後连匙子递给我,显然他比张绍更不懂照顾人。
「谢谢。」接过保温瓶,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嚐著白粥。味道跟早上的一模一样,不用猜想也知道这是父亲煮的,除了他,还有谁.....心胸一阵暖意涌进,但片刻便被如潮的内疚感覆盖。
父亲对我的好,只怕我是偿还不了。
「爸爸在哪儿?」他应该醒过来了,要不是的话,不能煮这粥。但是他为什麽不来看我了?
「张叔叔怕他太劳累便叫他留在家里,唤我拿粥给你吃。」
那还好,我答应了张绍不再见他,要是相见亦只会使我难堪。我点点头,再次向他道谢。
「我见不到爸爸,请你见到他时替我转说声谢谢。」
「他明天来的时候你不也见到他吗?」他奇怪地望著我。
我淡然一笑,「对,我都忘了,他明天会来看我了。」
话匣子大开了,他像是忘掉我们初次的对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
不需多久,我知道了他从幼稚园至到大学的成长历程,因为大部份时间都是他在口沫横飞。我对他的家事可说是了若指掌了,他那吝啬的二弟,单纯的小弟,以至我们两家的渊源。撇开他的情绪化,与他相处是会令人心境愉快。
他叫莫俞殷,我父亲是他们双亲的学弟,很小时便认识了,他的双亲去世後,父亲一直接济他们三兄弟,所以他便对父亲这样尊敬。
我嘲弄的扬起微笑,看来我真的对身边事物一无所知,甚麽也是最後一个清楚的。难怪我从不知道这人的存在。
一会儿後,他喝口茶水稍歇,我将手上的保温瓶往小几上一搁,掀被走下床。
「你想做甚麽?」莫俞殷见我一下床便赶紧迎上来,「让我帮你吧,要是你再发高烧便麻烦了。」
我牵扯出微笑,轻轻地问:「请问哪里有电话?我想找个人。」我总得做事有个交待。
「你想打电话吗?在走廊上有──哎!」他停下说话,双手忙地往身上掏,不知要找写甚麽。我站在床边,见他将医生白袍的口袋翻了,然後再翻裤袋。
「我忘了,刚才有人给这个我,要我给回你。但医院里不能用手机喔。」
我一见他递过来的东西,立即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著。那是我的手机......但明明留在傲的家里......
难道他来过?
我压下胸腔内的激荡,兀自镇静地说:「送来的那个人是不是跟我年龄差不多,比我高半个头的?」
「大约是这样吧。」他蹙眉想了一会儿,然後不解地说,「那人还真奇怪,明明认识你的,为何不自己交给你?我还没问他要不要探病,他便像很忙碌的样子,一声不响地风似的走了。」
我捧著手机,跌坐在床上。
他来过......傲他来过......虽然相距这麽近,但他宁可离开也不要见我一面......他将手机送来,是代表不再跟我有任何交接吗?是他要结婚了,不希望家里还有我的东西吗?
一想到此,心跳蓦地停了一下,随後心瓣像被挤压扭曲般疼痛。我咬紧牙关,不让哀鸣逸出嘴边。良久,肩膀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我深呼吸几下,平静自己後,抬头望见莫俞殷担忧的表情。
「我没事。」我强扯出微笑,不待他发问便抢著说,「电话是在走廊吗?我出去打个电话,然後一起去散步好吗?」
他紧慎地端视我的神色,半饷才点头,「那好吧,你去打电话,走廊也有暖气,不碍事。可是外面冷一点,我拿件外套给你,不然著冷就糟了。」
我点点头,心如刀割地将手机放下,走出房外。走廊空荡荡的,人影也没有,我提起听筒,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彷佛在整条走廊里回盪。
「我是凯文。谁找我?」
「是我,尚。」
「阿,你这小子终於找我了吗?你失踪这麽多天我都不知道要从何处找你,我已经替你公布不再接合约的消息了,那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不出现行吗?」我心中暗暗感激凯文为我所做的事。
「多过几天,那些传媒便不会再提起你的名字了,不出现还省是事多了。」
听到凯文的声音不像之前那麽疲惫,我登时宽心了。
「你找到新人了吗?」凯文是经理人,我不再与他合作,换言之他便是失业了。
「现在哪有这麽都潜质的新人,要是搞不好还弄得一团糟。」听到他的说话,我涨红了脸,现在是我弄得他一团糟。
「凯文,对不起。」
电话的那一头愣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再响起,「不,不,尚我不是说你,现在还好,我很久之前就想有一个大假期的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我终於可以放一个大假去环游世界,是我要谢你才真。」
心中苦笑,我哪会听不出他的安慰?看来我把身边所以人都害惨了。
「你何时出发?」
「买了机票,就是明天一早上机,今天你能跟我吃个晚饭替我送行吗?你在哪?我来接你。」
我握紧听筒,明知他看不见,我仍摇摇头,「不了,我今晚有事,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假期。」
「呃......那好吧,我回来再找你。」他的声音里难掩失望。
「别浪费钱给我买手信了。」
我也不会收到的了......
「那怎麽行.......」
不知凯文说了甚麽,我只三两字蒙混过去,随後便挂线了。倚在墙壁半饷,莫俞殷还没出来,心地响起一把声音。
你赖在这里不走是想听到他的声音,对吗?那你拨他的电话号码吧。
我摇晃著头,攥紧了拳头。不会的,他这样对我,我哪会还想著他?更何况人家有未婚妻的了,我打电话过去只会叨扰别人。
手不自主地抓著听筒,心内天人交战,乱如麻絮。那声音再响起,却比先前更亮更响,把我的理智也掩盖了。
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截线的话,那麽他也不会知道是我打电话过去吧。你有的机会不多了,你不想听听他的声音吗?
你不想听听他的声音吗......
气一窒,我呆愣半刻,「嘟嘟」的声音传入耳门。才一幌神,原来手已经先过脑袋作出反应,拨打了电话。等待接通的声音没响几下,但我总觉得恍若隔世那麽久,心脏噗通噗通地剧跳,像要跃出胸腔,我紧张得不敢大力呼吸。
「喂!请问找谁?!」
响起的不是预期内醇的嗓音,而是一把娇滴滴的女声,夹著怒火传过听筒。
「轰」的一声,我的身体晃动一下,随即双脚乏力地跌宕在地上,但双手却抓紧了听筒,粘贴在耳旁。吴绪芬在张傲的家......明知未婚妻在未婚夫的家里很正常,但我却抑压不了心中翻腾的悲恸。是我打扰了他们,惹得她不高兴吗?难怪她的声音这麽气愤。
「喂?!是谁?!是谁玩电话?!」
「绪芬,让我听。」
温煦的声音响起,我的身体不自主地颤动,久违了......傲......
眼见泪水快再逸出眼框,我飞快地挂上电话,心内绝望极了。那间屋里应该不再存有任何与我有关连的物件,一件也不再存......连傲的心里......也不再存有我的位置了......
「尚?」
听到背後的呼唤,我胡乱擦拭一下眼框,忙地站起身,强作轻松道:「你终於出来了吗?怎麽这样久?我站到累要坐在地上了。」
漠视他狐疑的目光,我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上的外套往肩上一披,然後挺直地走向大门。
我与莫俞殷并肩走了一会儿,便见到这所医院跟我以前进的公共医院大迳相庭。这里设备齐全,环境雅致,绿树如荫,花香鸟语处处,换言之这里一晚的收费便不知是父亲多少月工资了。
约莫游走了半小时,我跟莫俞殷均不发一言。并非不想破坏这里幽静的环境,而是两人的内心都千回百转,我自己有萦系於心的烦恼,不愿多说话。见他亦是蹙眉苦思的样子,我便不打扰他了。
再过半饷,夕阳的馀晖由金黄色转为暗紫,寂寥中带著难以言喻的诡谲。夜风一吹,我清咳了两声。
「夜了,我们回去吧。」莫俞殷像是从沉思中惊醒,忙不迭地拉著我。
我站在原地,回眸对他一笑,说:「你觉得世上真的有造物主吗?」
他怔怔地伫足,看来是一下子不知道怎样反应。
「你看,」我指指天边的尚馀的一线金光,「这麽漂亮的景色会是无中生有吗?说出来也难以置信。」
「的确,相比起大自然,人真的很渺小。」他踏前一步,将我拽下左肩的外套拉拢好。
「谢谢,」我向他点点头,然後回头走向我所住的病房楼舍,「曾听说,人之所以会思考,是因为脑袋中灰质层的原故,我不是念生物的,对这样东西不清楚,但思想果真只是这麽简单?实在难以置信......现在我们的喜怒哀乐不过是灰质层影响......人一死,就甚麽都没有了,根本没有神的存在,这是真的吗?」
那也好,神是存在的话,我一定是下地狱,就算是撇除原罪跟生前所作的孽。我也一定是进地狱......
「灰质层是真的,但我对神的存在半信半疑,毕竟没见过的东西很难令人心悦神服。」他也牵出微笑,这一笑可真有倾国倾城的韵味,我也有一霎那的幌神。
「是吗......」我低声呢喃。
「我倒希望死後是甚麽也没有,人生在世痛苦的太多了,你说不是吗?」他轻轻地捻住一块飘落的枯叶,神情凝重了,但旋即一笑,容颜再次亮丽,「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说就定下来的,生存著无谓替死时担忧吧。」
我还是依言点头,之後坌开话题,「这医院真高级,不是张......叔叔我也不能进来吧。」
见莫俞殷也叫他叔叔,我不好在他面前直呼张绍的名字,於是有跟著唤叔叔。依父亲的经济状况,怎也不可能送我进来,即使是莫俞殷在这儿工作也好,总也要付钱的,我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张绍帮忙。
「嗯,我也在这里工作了几年,这里的工资可真的非一般高呢。」
「很少见病房会建得这麽高的,有十多层,我住的那栋是最高的吗?」我们在谈聊之间已经可以再见到远方的病舍。
他点点头,「因为你住的那栋病舍是独立的,所以有多少层换句话说就是有多少个病房。」
「那我可真要谢谢张叔叔了,要不然送进医院时是肺炎,出医院时是被人打伤。」
他一愣,随後也跟著吃吃轻笑。
不多久,我们回到一丛丛茂密的洒金榕圃前,即我病舍的大门前。一株株云荼灿烂的洒金榕在落日馀晖里倍增风味,斑斑点点金黄都迎衬著夜色。
「谢谢你陪我这麽久,浪费你这麽多时间真的过意不去。都到了楼下,我自己回房就行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拾步上石梯的途中停下,对亦步亦趋的莫俞殷说。
他没跟我多扰攘,叮嘱几句要小心别著凉後便离去。我站在大门前向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在夜色中隐去才走进大堂,登入升降机。
铁门缓缓掩上,我没多犹豫便按下按钮,但却不是往自己居住的层数,而是往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