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正愁著找不到论文题材,看来天助我也......
依他的伤痕来看,好像是经过残酷的性虐待......
从新闻知道他是谁,留下他会惹祸上身吗......
他不动不语已经好几天,我一定会知道他发生甚麽事的......
他的现象跟我现在学的理论不符哩,有趣......
奇怪!他回复「正常」,但所有记忆都消失得一乾二净......
看来弗洛依德的记忆抽屉是对的,他的抽屉显然锁上了.......
我送他回家,幸好骗过他父亲,能让我继续暗中研究......」
微霉的纸页快速地翻动,我越看越心惊,原本揶揄的神色不复再。日记中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使我莫由的心慌,然後,指腹停落在稍微近期的日子上,草狂的字迹刻划在我心头......
「我终於重遇他,就在今年的开学礼中......
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寂静......
为了接近他,我向校长请求要入读化学系......
他终於跟我熟络了,唤了我一声小荣,而我叫他尚也没反抗......」
「噗」的一声,日记从我手中滑落,原本昏涨的脑袋奇异地感到有东西涌入,就像原本遮掩一角的黑布被拉开,消失的记忆蓦地出现了──
绑架、宾馆、壮汉、女郎、暗无天日的生活......
虽然当时只有十岁,但每分锺受到的折磨已经烙入骨肉,此时重现竟清晰得吓人。
煞地白了脸,我霍地从地上跃起冲到厕所,俯在坐厕板上无力地乾呕,一阵有一阵酸恶的液体翻上喉咙,涩得我喉头宛如火烧。好一会儿,五脏六腑翻腾的感觉犹在,但已经没那麽难受。我冷汗淋漓地支撑在浴缸的白瓷上,急速地喘息著。
很脏......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
我使出吃奶力抓住花洒,将水龙头的开关扭放到最大,强力的水柱喷射而出,我胸襟的衣服全都湿濡了。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水滴拍击著,沾湿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我乾脆将全部衣服脱下,跨进浴缸里不能停止地洗澡。水冰冷得使到牙关打颤,我不知道洗了多久,只知已经冻得没有感觉,整个人震抖得宛如风中柳叶。皮肤表面洗擦得通红,可是在宾馆里发生的一幕幕皆烙印在骨血里去,心里的尖刺随著更多的记忆涌现而扎根。
是梦吗?一定是......小荣不会利用我的......张傲还跟我一起......小时我跟父亲平淡地生活......
手下意识地拭擦,水哗哗地响著,一切都是那麽规律地重复再重复。直到──
「铃──」
我浑身一震,忙地摔下花洒,扯过一条浴巾围身便冲到玄关。
谁都好,告诉我这一切只是梦......
大门打开,我身上的水滴滑落到地上,在脚下形成一个水洼。
「尚?」
男人怔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爸爸......」
对父亲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我没诧异,因为眼前的景物骤然全变成墨绿色,然後眼前一花,耳边「咚」的一声有重物跌落地上。
失去意识前,只见父亲慌乱地奔过来,我晃神......
他会关心我的吗......
***
面前漫无边际的黑暗撕开一条细缝,隐约地,有两团黑影在幌动。手脚都不听使唤,只有旁边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窝。
「他要是再晚一点送进来,那便活不成的了。活到这麽大还不懂照顾自己!现在的年轻一辈真的混帐......不,我又不老,不能这样说......」
「莫医生,我儿子现在的情况怎样?」
「这个嘛...他的高烧不退,又并发了肺炎,难讲难讲。」
一阵温暖覆上手背,心头莫名地好受了点。
「那我能在这里直到他醒来吗?」
「这个嘛......我都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我怕任叔叔你不知要待到何时......」
「没关系的,麻烦你过来了。真的谢──」
细缝缓缓閤上,所有感官消失,没有触觉,没有听觉,重堕进那无穷无尽的幽冥中。黑暗伸出无数利爪将我拽进巨大的缝隙中,就像沼泽将我吸引著,不能自拔。
(三十四)
不知道多久之後。
「你还来干什麽!」
意识再次清明,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是被吵醒的。
怒不可遏的咆哮声再次响起,「这里不欢迎姓张的人!请你出去!」
姓张?是张傲吗......我奋力想睁开眼,但无奈我连眼皮的开閤也控制不来。
「煦,你几天没休息了,让我替你守著他吧。放心,他不会有是的。」
不是,不是张傲......是他的父亲,张绍。气一泄,我不再挣扎要尝试开眼。头很沉......全身也很酸痛,力气全都被抽光地了。
「十年前你也是这样答应我,但後来呢?他被、他被──」父亲的声音断绝,好一会才再续,但语带咽呜,「我是疯了才会再相信你,你倒是看看继你的老婆後,你的儿子将尚他弄成怎样?!为什麽他们总爱拿他来报复......我都离开你了!他们还想怎样!」
「傲他认识尚时未必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可能他是真心的.....」他气一窒,「更何况,可能是尚自己不小心著凉而已......」
「著凉?电视全都播出了,啧啧,你的儿子可还真厉害......他的妈妈伤人身,他更高层次,伤人的心。」
「当年他这麽小,他未必知道我们的事,那又怎懂去伤尚?况且他知道的话,亦该知道他的妈妈干了甚麽吧。他原意倒未必是使尚难受......」
「总之我不要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呜......」
关门声没听到,倒是父亲的声音消失了。然後「咿呀」一声开门声,门扉閤上前还可听到走廊上响起张绍的嗓音。
「莫医生谢谢你的帮忙了。」
「不用谢,这点哥罗芳我医院还能借出来。」
细微的脚步声愈益接近,我心底一蠕,眼前这时竟然明亮了。睫毛闪动一下,景物都聚焦了,不再白茫茫一遍。一只莹玉般白皙的手掌覆上额头,那个美丽得不像男人的医生见我醒来,媚豔地一笑。
「唷,醒来了吗?都是时候的了。」
父亲呢?我的身体虽然动不了,但是头颅勉强还能转动。不只父亲,张绍也不在。不在还好,我都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听了他们刚才的对话,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
那是报复我父亲介入他父母的婚姻吗?
那麽不是我父亲,我不会被人绑架,不是我父亲,我不会认识张傲......
都是他......我胸腔低沉地轻笑.......既然都是他的事,那与我何干?即使我是生是死,他亦不萦系於怀吧,他根本不会管我的死活。
唉...为什麽要找我?为什麽要找我......
「找你的父亲吗?他回家休息了,现在是我来照顾你。你喔,已经睡了五天,可担心死你的父亲了。他眼都不曾閤上呆在你──」
「收声。」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仍能发声。
这个人不只外貌像女的,连个性也像天下母系动物,罗嗦得很。我不想知道父亲怎样假惺惺,从小到大,他甚麽时候关心我?经上一次後,我对他完全失望了......
「呃?」
「收声,你这个娘娘腔。」
「你再说一遍......」他眯起桃花眼。
我睨他一眼,并不回应。眼前身影掠过,他一个箭步走到我的面前,撦起我的衣领。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我一支毒针便能要你的命!」他指腹抚过我的脸,嘴边瀁著迷人的微笑,「天,我从小都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的!我可有一百种叫你死得不明不白...你知道吗......」
衣领被他捻著,身体悬吊起来,我被束得有点窒息,嘴边却掀出微笑。
「那你快动手。」活著有何用......一辈子都是被人利用而不能自主,要是让我选,我倒宁可自己没活过。我心中轻笑,他还倒知我的心愿。
他一愣,随後咆哮:「你该去脑科照一下究竟里面装了甚麽!你知不知道你的爸爸很担心你的!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要是你死了,叫他怎麽办?」
冷哼一声,「他根本不会在乎我。」
「你才不在乎自己!你也不想想任叔叔未够二十岁就拖著你这个油瓶,你以为要养到你这麽大很容易的吗!?我想要一个爸爸都没有,你还在这里罗里罗嗦?!」
「你想要,我送给你就好了。」我没暇细想为什麽这个人会清楚我家的事,只是冷冷地对他说。
他以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你以为自己甚麽都搞清楚了吗?就是以为自己最委屈最可怜吗?我不管你经历了甚麽,但世上不是你最惨的。」
没有多看我,他转身走出病房,关门声中还夹杂著一些埋怨。
「唉,不应该为这麽一个人生气的......呜...皱眉都出来了......我不知道要做多少个面膜......」
我费劲地要从软卧中爬起,但力不从心,只好躺在床上发愣,晃神地举起手臂上,看著一滴滴盐水流进体内。
是父亲送我进医院的吗?他为什麽还要管我......
难道是我错了?......
他其实是关心我的吗?
是是非非,我都迷糊了。世事真的很烦......我被这些恩恩怨怨缠绕,快要窒息了......
要是我从来都没生存过,那多好......
***
眼睛再次睁开,同样是那个雪白的天花板。头痛欲裂,我用右手支撑著前额,勉强去认清眼前的事物。有一霎那的茫然,我随後才想起自己进医院了。
忽然右手边有动静,「你终於醒了。」一个身影挨近,我看清来人,竟不是那个奇怪的医生,也不是父亲。
是张绍。
他为什麽会在这里?这个集团董事长真的很閒,总会插手别人的家事。不过,今天的他很颓丧......没错,我看过他全身,只可以用颓丧来形容他。哪一次见面他不是派头很大,一副傲视天下的模样,跟现在顶著黑眼圈,不修边幅实在大迳相庭。
要是不是这时候见到他,我一定会对他的颓废的模样莞尔。但眼底下,我只渴望自己不曾醒过来,一直沉沉地睡过去,甚麽也不需想,也不需面对......现实到底还是残酷的。
我呆愣地望著被抽血弄得瘀瘀青青的双手,至今仍未曾相信降诸我身上的事。
「你也应该肚子饿了。」寂静一会,一碗稀粥端到面前,白烟嬝嬝。
我挣扎一会,从床铺里爬起,看来上一次清醒时多了几分力气。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我只知道现在应该是正午,外面阳光普照。
接过瓷碗,我一小口,一小口地进食,病房里除了偶尔瓷器的撞击声外和翻书声外,一遍静默。张绍没意欲说话,只窝回病床边的沙发里看杂志,而我亦不想跟他有交接,斗室里气氛沉闷。
半饷,我将见底的瓷碗搁在旁边的小几上,他见状,几步走过来。
「还要添吗?」并欲要再从保温瓶里倒粥。
我摇头,吃过一碗热粥後感到好多了,温暖传到胸腔,人也精神抖擞。只可惜,粥虽暖热,但未能为我心扉添点温度。
「咚咚」两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原来有两只不畏人的麻雀飞到窗沿上,我望它们灵敏的动作出神。张绍背过我,将保温瓶閤上。沉寂许久,他醇厚的声音平缓地响起。
「我大学时认识你的父亲,当时李月媚是我的未婚妻,因为种种错误导致我跟你的父亲失之交臂。我娶了李月媚,你父亲跟你的母亲结婚了。」
我想他要告诉我事情地起未,便没打断他,因为我也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我已经被牵涉进来。
「後来我重遇煦,那时你的母亲刚逝世,我欲要跟他重拾旧好便跟李月媚离婚了,那知道她竟叫她的姐姐绑架了你,想要威胁煦离开我。这件事我先知道,於是我瞒骗了煦,他没有依照月媚的劝阻......至於之後发生的事......你应该一清二楚。」他一顿,然後搁下手上的保温瓶,「你知道了事情与你的爸爸无关,还怨她吗?」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向倒翻五味瓶,一阵酸一阵辣。这段上一辈的感情......可害不少人。父亲,张绍,母亲,李月媚,直到现在...张傲跟我......
沉默许久,我淡然道:「那你要我怎样?有些事情刻在心中,纵使我想忘也忘不了,可不由我不怨。」
上一辈的事,牵连到我跟张傲......假若、假若张傲果真是来报复的话...那父亲跟张绍都是促使我们分离的人......而眼前这个人,更是使我百般痛苦的源由,纵使他们的理由多麽理直气壮,可是怎能叫我不怨?
心一下绞痛,假如上一辈甚麽也没有发生,我跟张傲不过是平凡地认识,那麽结局会否转变?我出神地期盼。
「那你便怨我吧,别再折腾你的父亲了。」
我折腾他?
轰隆一声,我听到这句说话便霍然蛰醒,怒火使然,我冷嗤一声:「我折腾他?!哼,我还没有这个能耐,怕是在他心中比我更重要的人大有人在!」哪次不是他在折腾我?说得倒是好听,他怎知道他眼中的好爸爸曾说宁愿我不是他的儿子!
我一时气昏头,倾脑儿将这几天的积怨发泄出来,「怕是他在十年前便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甚麽叫你隐瞒著,他不知道?儿子也不见了,他是盲了还是疯了?这也不知道?根本就是他从来也不爱──」
(三十五)
「啪」的一声,在空洞的病房里回响,馀音久久不散。
张绍刚扇过我左脸的手仍停留在空中,我微微惊愕他的举动,但很快便回神。他毫不留情地刮过来,手劲大得吓人,我几乎是立即感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烧起来。
我抬手掩著肿胀滚烫的左脸,冷然一笑,心头的怒火更炽。这家夥他以为自己是老几?!我的父亲也没打过我,他竟敢打我?他倒是忘了,我会有那些遭遇还要感谢他的一半功劳!
「怎麽了?我说你的情人,害你心疼了吗?」碍於身体虚弱,我只能强争口舌之长。
张绍伫在原地,不跟我争辩。他的眼神冷得使四周的空气凝结,嘴角却缓缓地牵扯出一记微笑。莫名其妙地,我打了个冷战,但仍鼓起勇气回视他。
「我本想劝服你去安慰一下煦的,毕竟他也不乐得见你知道全件事的因由,怕你会难受。不过你的悲喜与我无关,只要你知道全件事後滚得远远去,不要再伤害煦,你能应承我吗?」
轻哼一声,我就不相信他的伟论能使我比现在还难受,於是冷然地说:「你尽管说,我本也不想再见他。」
他不屑地撇一下唇,冷笑道:「你知道煦为什麽会离开我吗?」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直睇著我,「就是因为你妈妈!」
我抿唇无言。呵,好说,是他先娶妻,与我妈妈何干?我没言明,只是嘲弄地望著他,还以为他有甚麽惊为天人的言论,哪知道是推卸责任。
「你以为我先娶妻吗?」冷笑一下,「是煦向我提出分手的。」他眼地闪过寒光,好像看穿我的想法,「你的好妈妈不知从哪儿怀了孩子,然後装成跟煦上床,赖在煦的身上。煦明知道是骗局仍可怜你的妈妈,娶了她。」
他露出魔鬼般邪恶的微笑,一字一眼地重复:「事实是你的妈妈骗煦娶她。」
宛如平空一声响雷,我茫然地望著他,久久仍未能消化他的话。
「看,多像粤语长片的古老剧情,呵呵。」他皮笑肉不笑地乾笑两声,「要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话可能还会嘲讽这老套的情节,偏偏我跟他便是被这老套剧情硬生生地分开了。」他面覆冰霜,嘴边连平时挂著的假笑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虽然不曾见过母亲,但亦因如此,母亲在我心底是个没暇庛的完人。能打动父亲的,母亲必定是个温柔的女子,他们是相爱的......是相爱的......
瞪目惊慌地望著他,我摇头颤声道:「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事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便是这样,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你办法,我才不屑去编故事。要不然你倒想想我跟煦为什麽会分开?」他字字掷在我的脸上,「你有否听你的父亲提及你的母亲?」
接触到他那冰冷的注视,我怵然以惊,浑身一颤。他的问题如尖锐的矛头直入靶心,的确,父亲是不曾向我提及母亲,母亲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