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情。"淅沥雨声中是谁的轻叹。
大厅里,傅衡的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在听到哪个隐忧才微微跳一下眉毛。战争的打响,并没有如意料中顺利,可是已,不在乎了。
28
"今年的雪很少,都腊月了才来这么一场。"
端微边说着,边让使女褪下身上穿的镶狐毛绿稠斗篷。他一上午都在城东主持赈粥。因为战火蔓延,很多长江流域的难民流离失所,逃到后方固郡来。
傅衡靠在暖榻上,裹着一件黑貂皮大衣,正盯着眼前的火盆出神。
"怎么了?瞧什么呢?"端微走过来,把发凉的手伸想火盆取暖。
"严启投靠朝廷了。"傅衡低声说了一句,抬起头看着端微。
"哦。"端微应了声,脑海里想起了那个矮胖憨厚的年轻将军。 "真看不出来。"
"他把我的三万大军献给了朝廷。"傅衡看着端微绸子一样发亮的头发,"现在虞州十县都丢了。严启正作为戴正的前锋去解交郡的围,攻打交郡的吕昆来信求援了。"傅衡又停了一会,"劝降他的知道是谁吗?"
端微抬起头,看到傅衡的脸一半隐藏在火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傅衡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问:"听说难民有增加。外面是不是有怨艾了?"
" 傅衡,要知道,老百姓是最不想打战的。你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为什么还要让别人也尝到呢!"端微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因为我的痛苦必须有人来分担。不然,我会更痛!"傅衡没有表情的脸孔在火光里竟似有着狰狞,让端微大了个冷战。
"你就只有痛苦吗?!"端微克制着自己的发抖,脱口而出。
傅衡看着端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端微被他看得竟心跳得快起来,被这巨大的压迫感紧抓着,透不出气。
"当我知道劝降严启的是傅欣,当我知道你把严启的儿子送出城,我不觉得痛苦;当我看到你在严伉怀里呻吟,我没有痛苦。"
"你。。。"端微的脸变得苍白。咬得嘴唇都出血了,端微苦涩的一笑。
"傅衡,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啊!你在给你的自私野心找借口!你利用所有人!甚至利用爱你的人!"端微尖叫起来。
"也许。端微,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心和我一起的呢。我们不是兄弟,不是情侣,你接受我的邀请,不远千里跟着我来这里,不也是为了看这世界支离破碎,好出气吗?向木连家族,向祭祀殿报复,甚至向离开你的傅欣。"傅衡站起来,走向端微,"每次看着你,我总是想,端微在想什么?"
傅衡靠近了端微,伸出手抚摩上他的头发,"在你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端微,你是不是也应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呢!"
端微向后退着,直到靠到了墙,无路可退了。
这时候,守府副将带着两个士兵抱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门口,副将禀报道:"大人,严将军的公子带回来了,接应的人反抗已都被杀。"
小男孩睁着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
傅衡连头也不回:"派人给严启传信,要是敢再向交郡前进一里,我就把他儿子的头给他送去。"
"别这样!傅衡。" 端微抓住傅衡的手,"我们都是作别人母亲。。。"
傅衡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道:"傅欣那个养子其实是你们的私生子。"
端微抱住了自己的头。
"怪不得显安这么轻易就让我走了,我和严伉大概都被指明了道了。"傅衡轻笑起来。
"他不是说过吗,我的两个前任表兄可不见得多贞洁啊。"
"傅衡。。。"
"我总是以为自己聪明,其实也是傻的。"
"傅衡,"端微再抬起头,眼里已经是清澈如水,"你信不信都好,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不要再往迷谷里走了,即便是报复了,你也没有脱离痛苦!我恨着祭祀殿,可是我不能忘记我的职责,我害怕战争,它只带来不幸,给所有人!"
"那你就看着吧,呆在我身边看着,看着战争的结局。"傅衡转过身,"传令官,命令下去,严启临阵叛变,诛三族。固陵境内的祭祀殿悉数清除,祭祀殿名下财产土地全部充公。"
29
显安跨进慈歆殿,心里充斥着厌烦的情愫,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正要去向他的母亲请安。
从懂事起,他对作为他生母的尊贵女人,没有来由地不亲近。他从她习惯了向上伸张的眼神里没有读到作为母亲的慈爱,而是对于权力地位的贪婪和享受。在她眼睛里,他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皇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的存在。
他也许不该对她有所怨恨,因为是她给了自己一切,如果不是她对端荻的手段,自己也许不会是现在的一国之君;而自己对她的族人,对自己的母系一族所做的,也的确可以抵消了吧。没有感情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慈歆殿年代久远,扑鼻而来的是夹杂在安神香里的腐朽气味。阳光被隔绝在门外,殿里显得阴暗了无生气。
她就端坐在正堂里,一身黑色的衣服。随着走近,可以看见她苍白衰老的面容上那原本凌厉的丹风眼已经呆滞浑浊。灭族后,她穿起了黑衣,扔掉了所有的华服美饰,也迅速地衰老了。被接回皇宫后也一样,她像个傀儡一样,她的荣耀和骄傲一夜之间都被毁掉了,连带着她的灵魂。
使女摆上了缎跪,睿宗跪下来,例行公式地磕头,问安,然后起身,告退。
在离开的时候,睿宗停下来,吩咐女官要注意给太后进补加衣,又命令让人把刚进贡的鲜果送一些过来。
进贡的鲜果已经持续几年没有江南的时令佳果了,和其他进贡物品一样,数量都少了很多。他本来没有预料战会打的这么久的,朝廷现在的确是骑虎难下着,傅衡给了他一块难咽的骨头。听说一年前他第二个孩子夭折了,在严启的策反失败后,固陵的消息就几乎没有了。看来端微是没办法了。那清凉殿里究竟是什么教育出了傅衡啊。但无论如何,这江山朕会好好收复的!有此对手,人生似乎也是没有遗憾了吧。
睿宗自顾自笑,倒让见乐吓着了,睿宗的冷脸已让人习惯得很,笑让作仆人的无端适应。
固陵又是梅雨季节,纷纷繁繁,似歇又起,连室内都沉淀着潮湿水汽。
没能出去玩,严冰实在是闷透了,下课后还要待在房间里,真真无聊!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几眨,投向一旁老实地偎依在端微舅舅身边的更小的孩子,"弗儿,我们来玩捉迷藏。"
那五六岁大的小孩留着长长的留海,白皙可爱中透着憨厚,听了招呼,有些动心,又怯怯地望端微。
"去玩吧,可不许走远了。"端微点头。
于是那叫弗儿的孩子在眼上绑了布条,和严冰在宽敞的回廊里玩了起来。本来郁闷的房间里回响起了孩子快乐的笑声。
轮到严冰找人了,便大声地叫着在哪在哪,茫无方向地转着,直到摸到了一角衣物,立即就大喝着扑住了,扯下了围眼。却在见到自己扑住的人时小声地念出:"母亲。。。"
那居高临下盯着他的是母亲,母亲美丽的,清澈得冷冰冰的眼睛。
如往常的,母亲挺直的身后跟着丑陋的田乐,一板正经的孙震和那伙近臣随侍。
回头,弗儿已经躲在端微舅舅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没义气。"严冰在心里嘀咕。
"功课做了吗?"母亲的威严是声音里也体现着的。
"做了。"严冰应道。
"晚上我要考你的,别顾着玩。"
"是。"
再抬头,母亲已走远了。
端微没有说话,他和傅衡已经多久没有说话了?其实又能说什么呢?似乎回应的只有沥沥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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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微没有说话,他和傅衡已经多久没有说话了?其实又能说什么呢?似乎回应的只有沥沥雨声。
"总有一天..."
端微蓦地看向立在滴水檐下的严冰,不满八岁的孩子,稚气的脸蛋上面无表情,正在用一种深沉的眼光看着远去的母亲和家臣,那目光让端微不由地一寒。因为,他太习惯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了,在相似的秀美眼眸里,幽深得要吸走所有看向它们的灵魂。
"冰儿!"
严冰脸上又泛起了属于他的年纪的甜美笑容,扑过来抱住弗儿,捏他的脸,"看你躲!看你躲!"
是宿命还是怎样的因果啊!傅衡,这就是你要的吗?在这代表着权力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蒙上了眼睛。
"端微舅舅,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冰儿拉拉他的衣袖。
端微挤出微笑,蹲下来,拉着冰儿的手,"冰儿是个好孩子,冰儿也要做个孝顺的孩子啊。"
冰儿点点头。
书房里,傅衡发现自己竟在听军报时失神了,恍惚了好一会,是回想起了自己在冰儿那么大时,在相似的雨天,相似的回廊里,自己独自坐在廊下,看着被雨模糊了的天,那时候是在想着母亲吧。
"大人。"田乐上前道。
傅衡摇摇头,"郭举要求调拨的十车粮草,要确保早日运到。"
"是。"
"大人,朝廷日前又下令削减了两项赋税,并且向西辽派出了使团。"
"哦?"傅衡抬起头,"孙震,你派出密使,跟踪了解朝廷和西辽的动向。"显安这是想拉联盟了?
"大人,有一件事,臣觉得应先予考虑。"田乐小心地道。
"先生请说。"傅衡让孙震先退下,把田乐引向茶榻。
"大人主持固陵大局,内外繁盛,固陵上下唯大人马首是瞻。但已经快四年了,对外间一直说严侯病重,那些迂腐或别有用心的人,便也流言不断,长此以往,恐怕会对大人有损。"
"这我也知道,特别是杀了严启族人,听说当街就有人骂我媚色窃国了。"傅衡笑得有些慵懒,眉眼间俱是傲然自信。
"名不正则言不顺。"田乐道。
这话令傅衡有了正色。
"朝廷与我固陵割据,疲态渐现,正在寻找其他弱势,从严启事开始,朝廷就一直在严姓族人身上招诱,以严侯为突破口,居心险恶。"田乐停了下来。"而且,这样的局面,对正在成长的小公子也是不利的。"
"严伉,我再想想。"傅衡站起身,背着田乐。
"容臣放肆,严候真的还心系大人吗?男人间对才华权力的追逐远胜女子对美颜恩宠的追求。大人的远大理想并不会在小儿女情谊间却步。"
"先生至今没有成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傅衡转过身来,菀而一笑,一时间,让田乐的脸竟有发热的感觉。
田乐发窘的样子映在傅衡乌黑的眼瞳里,清清楚楚。
"我会考虑的,先生。"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天黑得发沉,潮湿的风吹来,让傅衡忍不住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侍官守在外面,世界安静得只有雨声,使房间格外的空寂,不是习惯了寂寞吗?怎么会如此郁闷?
严伉,我们要走向什么样的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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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衡站在窗前,伸手推开窗格,让久违的阳光撒进阴暗的房间。
"开窗做什么?"严伉懒洋洋地的声音传来。
"不是有句话叫做打开天窗说亮话吗?"傅衡没有回头,他知道严伉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望自己,在严启的事件后,他看自己的冷淡里多了怨恨和不屑。
"我们还用开窗说话?或者,我还有和你说话的余地?"严伉嘲讽地道。
傅衡的视线停留在满园春色里,经受了梅雨滋润的树木花草,鲜亮得让人心疼,连鸟儿也欢声鼓舞,好一番生机的景象。
傅衡一声不出,倒让严伉收拾起了调侃的恶意,再一次认真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果还算的话。
严伉是真的恨着傅衡的,如果说傅衡的夺权里还有自己的愧意,那么自己的亲族被诛,就让严伉恨自己的无能,也恨傅衡的无情。他真的没有什么面目走出这房间,去面对他的亲属旧臣。他的骄傲和尊严都被夺走了,被曾经是他的被保护救悯的人夺走了,他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是曾经的辉煌英勇,那曾经率领铁骑勇士于天子手中带走美人的,刀光剑影中豪气冲天的人,是否只是梦幻。
傅衡已经羽翼丰满了,高贵自信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清凉殿的花前月下娇弱的可人儿,就是眼前这一身深紫严服,紧抿着唇线的年轻男子吗?带着熟悉的美好仪容,却俨如陌生人。
"你还是我丈夫,你对我的承诺,你忘了么?"傅衡看着躺在摇椅里,苍白颓废的男子,他修长的四肢摊开着,那曾经拉开铁弓的手,无力地垂着,纤细的手指恐怕只能捏起酒杯了。
"你还记得我是您的丈夫,那也难得。呵呵"严伉笑起来,想听到了个让人不噤的笑话。
傅衡没有生气,慢慢地抬手,拔出了头上束发发簪,乌亮的长发流水似的倾泄下来,锦缎般地裹住了傅衡,熏染着春光妩媚。威严深沉的眉眼只见春山黛痕,袅袅岚烟。
"不要过来!不要过...你怎么...你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地摧毁我的意志..."严伉低泣着,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不可以忘记,你是爱我的!你不可以忘记你对我的承诺!是你,把我带出了祭祀殿。你不可以后悔!严伉,你不可以后悔!"傅衡一步步走近严伉,褪下的衣裳逶迤在地上。
"衡儿。。。"严伉呻吟般地低唤着。
"你们,你们对我太狠了。"傅衡咬着嘴唇,硬忍住了眼角的潮湿。
"衡儿。。。"严伉猛地抱住了傅衡,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急流中的浮木。
"可是叫我如何舍弃。。。"
窗棂边停下了翠绿的鸟儿,张着晶莹的小眼睛,看着光尘跳动里的一幕,乍起的呻吟又使懵懂的生灵惊离了。
六月里严老夫人病故,久病不出的魏其侯终于出现在守灵的大堂里,给外间的纷纷流言做了个终结,但在议政厅里出现的还是只有傅衡。
"严伉啊!严伉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如果他真的还是全心全意给傅衡当帮手,朕倒是佩服他呢。"睿宗穿着轻薄的夏衣和几个近臣在敞开了窗的书房里喝冰镇的汤饮,清瘦的脸上表情却是难得的惬意。
"皇上,臣觉得固陵的结点还是在严伉身上。"回应的是个年轻的,却着二品官服的人。
"小梅接着说。"睿宗点着头,被唤小梅的是新提拔的卫尉梅淳。
梅淳幽雅的声音继续响起:"皇上,固陵的难以掌控不只在于远离帝京,
还在于严姓族人的影响根深蒂固。从第一代魏其侯开始,固陵人只认严侯,固陵将领都是世代家臣,傅衡自己也知道,他只有是严侯夫人的身份,打着固陵的旗帜,才能服众。只要严伉出面,固陵的大部分将士臣属还是会听他的。而严伉无论是什么目的,4年前的固陵内变,严伉并不想和朝廷为敌。所以朝廷笼络严伉的方针应该不变。"
睿宗微笑着,"那此事就由你办理,要给我看好消息。"
"臣遵旨。" 梅淳从容地鞠礼。
"西辽有消息吗?"睿宗放下汤碗。
"西辽愿意和亲联盟。使团已上路。"
睿宗点点头,自信地扬起嘴角,"今年的年景应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