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衡。。。为什麽我们都挣脱不开呢?" 微弱的话语零碎在车轳嶙嶙里。
傅衡和秦濞并肩策马在阵前,看著远方的地平线上尘烟飞扬。蹄声如雷震,正越来越近,鼓动著每个人的脉搏。固陵铁甲金戈的将士列成严谨的方阵,守侯在山脚下,铁刃的寒光闪烁,黑色的大旗在风中翻卷著,猎猎作响。
秦濞再一次看向身边的傅衡,耀眼的阳光让他俊美的脸更显出光晕,高束的头发暴露出他坚毅的下颌线条,身著的铠甲金光熠熠,作为战士的傅衡,仍觉得不可思议。秦濞一直把傅衡作为有著共同抱负的政治同盟,但并没有真正把他视为战友,更多的是视其为严侯夫人的角色。在回撤据守,只能拼个鱼死网破的局面前,他更是没有想到傅衡竟会直奔而来。昨夜,当傅衡出现在他帐前时候,他真的说不出话。
"大人。。。你这是。。。?"
"无论如何,我与将军是同一战线,将军总要借我一身盔甲吧。" 傅衡长发高束,一身轻便衣服,潇洒从容地道。
"大人,前方危险。。。" 秦濞急速地思考傅衡的来意。
"将军,目前的局面,我是应该与将军共担的。此刻,我不是侯府里的夫人,只是将军麾下的一介士兵,也请将军视我为并肩的战友!"傅衡高扬著头,湛黑的眸子里是辰星的流光,闪烁璀璨,不容忽视。秦濞在那眼睛里看到了他所有的骄傲、尊严,甚至让久经沙场的他在这气魄前都觉著要低下头去。
睿宗看到他了。他一捕捉到傅衡的身影,就对站在傅衡身边的人产生莫大的恨意,无法自抑制。他的心开始感到痛,夹杂著酸甜苦辣,百味陈集。身边的军队,远方的朝廷社稷,都无法顾及了。他甚至就想这麽冲出阵围,抓住那依旧潇洒的身影,狠狠把他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喜欢著的,尽管这国家差点毁在他手里,他还是,爱著傅衡的。
但战鼓还是擂响了。剑锋所指,士兵所向,让人没有後退的余地了。
35(下)
端微喘著粗气爬上了山顶,衣服被荆棘、树枝划开了口子,头发凌乱,脸上泛著红潮,几丝头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两颊,大概这一生都未曾这麽狼狈不堪。
踉跄地朝前走了一段,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臭,呛得人作呕。山谷里的景象暴露无疑,目之所至,硝烟余嫋,尸横遍野,断臂残躯,狰狞恐怖。在那些歪扭著的人和马的身体间的是垂著的破树叶子似的军旗,染了血,沾了灰,糊糊的看不出属於哪一方。其实哪一方又有什麽区别,不过是好让人往刀尖上送的名号。
傅衡呢?端微抚著剧烈起伏的胸口,几乎是滚著往山下跑,脑袋了嗡嗡作想。
战场绵延,哪里是看得尽的,端微拣了匹没了主人的马,骑上去直奔延续的方向。
一路上突然惊觉,这不是往都堰吗!
小孩子时候经常会做这样的噩梦,被追得喘不过气来,辩不出方向,後面的人好象只差自己一个身位,又好象还很远,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被追,道不明是谁在追自己,只知道往前跑,也许为了恐惧,也许只为了往前跑。听得见砰砰心跳,听得见忽忽气喘,知道自己还是个活人。
此时是在梦里吗?又陷在梦魇里了吗?前方晃动的视线里,出现了石堤的痕迹,是可以解脱的地方吗?
"大人,我们不能在这儿休息,敌军很快就追到了!"副将满脸的血污,在夕阳里竟显得有些骇人。
副将眼里都是不耐和焦虑,"大人我们快赶路吧。"
傅衡朝叫孙亭的年轻副将一鞠躬。
"大人,这是。。。"
"孙将军的护持傅衡只能行礼谢过,请将军自行离去。" 傅衡抬起头,已经可以看到堰口的巨大镇河兽。
"大人,将军命在下。。。"
"您已经完成任务了,傅衡自有脱身。" 傅衡淡然道。
远处的马蹄声已隐约而来,孙亭终於咬牙而去。
除了沈重的盔甲,傅衡一步步走向堰口阶梯。总说打仗是沈重的,的确,光身上的铠甲就令人难以负荷,更别说满目的残忍。
活生生的人就在一念之间变成了尸体,永远的和他们的亲人、朋友甚至敌人脱离了关系。无论他生前如何辉煌,就那麽躺下了,任由人和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也毫无知觉了。
既然死了以後一了百了,那何必再有所顾及!
沿阶梯而上,三十级又高又深的台阶,竟好象是一辈子走过来的,可是脑子里却空蒙蒙一片。
天边的晚霞如火似炎,满满烧了一天,整片的堤坝都成了金色,透著涅磐般的安详。
"傅衡!"
一匹马奔过来停下,马上下来个素衣的人,边叫著边跑上来。
"你来做什麽!" 傅衡挑眉道。
"快和我走!田乐都安排好了,我们往西南走。"端微哑著嗓子,原本花瓣样的双唇尽是干裂开的口子,一脸风尘,往时他是连衣服有了一条小摺子都要换掉的人啊,此刻蓬头垢面,衣裳褴褛,仿佛灾民一个。
"我不走了。" 傅衡伸手从端微头发上拿下片树叶,任树叶子随风而去。
端微要开口,见傅衡又退後了一大步,大声道:"我绝不逃跑!"那话声激昂得更象是要告诉这堤坝,告诉这天,这地,即便失败了也绝不退後!
端微看著那站立晚霞里的人,衣央翻飞,面容沈静,沈星似的双眸,就和多年前在祭祀殿前初见时一样!
不知道何时,军队已围了过来,端微回过头,看到了黑压压一片的人马,那策马在前的人正是睿宗。
傅衡微微一笑,拉著端微走下堤坝另一侧,身後,显安咬著牙,也跑上来。
堤坝另一侧有间小屋,傅衡推开门,端微倒吸一口冷气,一屋子的火药!
傅衡在地上拿了支照明棒,用身上的火折点上,那燃烧的气息让端微清醒过来,抓住傅衡的手,惊恐道:"你不能这样!那不只是毁了大霸,连带著几十万的生命啊!"
"你马上坐了这小船下去,尽力划,还可能逃得掉。"傅衡面无表情地道,眼睛里是黑沈沈的。
"你疯了!"端微往傅衡脸上扇了一巴掌,"你清醒点!为什麽要这样!你以为这天下间就只有你一个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吗!我有什麽错!我生了的孩子要叫别人作娘!陈书媛有什麽错,被丈夫休掉还要帮著通风报信!如果你愿意好好的和严伉过日子,又怎麽会是现在的样子!被冤死的岂只有你父母!因为你,多少人流离失所,死於非命!这下面的战士,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他们为什麽要陪你在这儿枉死!"
"可是你叫我怎麽甘心。。。" 傅衡无力地靠著屋墙,咬著唇瓣。
"也许是命吧!" 端微抓住傅衡拿火把的手,"给冰儿积点福,别让他一辈子背著这罪名。"
"什麽命!我不相信!这一炸开,固陵可保几十年安全!" 傅衡推开端微的手。
"你真的这麽想?"一把温和沈静的声音响起,渐渐暗下来的光雾里,一身铠甲的显安慢慢走近来,瘦削的脸上已见细纹。
"我猜想了多少次要在什麽样的情况里与你再见,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 显安苦笑著道,"你长得更好看了。"
看到显安,傅衡觉得多年的恨都冻成了脆弱,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感到虚弱。他滑坐到地上,觉得被抽走所有的力气。
看到显安,傅衡觉得多年的恨都冻成了脆弱,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感到虚弱,滑坐到地上,觉得被抽走所有的力气。
一只白皙秀嫩的手伸了过来,拾起火把,扔到远远的浅水里,便听得在咚的声後的安静。
端微蹲到傅衡身前,张开手,搂住了他,就象母亲抱著跌交的孩子,心疼地安抚著。
"在祭祀殿初见你时候,我就恼;恼著这个冰雪精灵,让人恨又让人爱。"
傅衡呆滞地看著他,对於这熟悉的脸蛋上细嫩的皮肤,笔直的鼻子,显得拘谨的薄唇,竟觉得不是端微。但那只对著自己的盈著暖意的眼睛,再熟悉不过了。
"可我爱著你的,傅衡。"端微绽开了浅浅的笑,在傅衡耳边慢慢道。
"端。。。"沁入鼻腔里的是仿佛兰花的香气,熏得人发乏,眼前也模糊起来。
"端。。。" 傅衡想伸手抓住什麽,却抬不起手。
端微苦涩的一笑,拉开了傅衡束发的头冠,让他的一头浓发遮住脸颊。又脱了傅衡的外衣,给他穿上自己的外裳。
显安走上前,抱起傅衡,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暗哑的声音道:"就算我们,都负了你。。。"
然後对著坝上黑压压的影子低喝:"来人!"
一滴泪水,滑出了端微的眼睛,又被风吹破了。黑夜中的眸子,竟璀璨如星星般。
傅衡拼命想挣扎,想大叫,想对那些冲上来围住端微的人说,那是端微,那是端微啊!可是自己的身体竟象是石头般沈重,而意识正在游离,在沈入黑甜乡里之前,在伸直了终於无力垂下的手臂前,最後听见的是军靴铁簇的声响。
端微!
严伉木立在大厅中央,两眼里都是死灰。
他觉得自己丝毫不能消化刚报告上来的消息,角恩失守,秦濞战死,傅衡在都堰上被擒获,就地被白绫绞杀了。
睿宗断了自己的所有後路。他竟然真的下手,杀死了傅衡!
傅衡死了,他不是刚走出这大门吗?还穿著那件灰蓝色的外衣,领口绣著的是银色的藤蔓,又仿佛嫋嫋的水烟,那是他经常穿的一件衣服。
可是这也不是预期中的结果吗?难道自己还保持著傅衡能够安心退回到自己身边的幻想吗?从多年前清凉殿前的那一刻起,傅衡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当自己看著他的眼光里开始包含著嫉妒起,当发现自己要依赖他时候,自己不是就已有了要舍弃他的念头。
傅衡,你真的死了,带著对我的怨恨吗?
为什麽?我明明还记得对你的爱啊,还记得你站在清凉殿前的样子,还记得对你的思慕的。为什麽会是现在的样子呢?我明明不想这样子的!
往昔的情景竟象著重演著在眼前滑过,但眼睛里却只剩下干枯与灰暗。
三日後,朝廷和西辽的联合大军驻扎在固郡城外,魏其侯率领宗亲部属出城迎驾。
朝廷和固陵发布公告,祸乱天下的魏其侯妻室傅衡已被正法,剥夺身份宗籍,曝尸示众。
固陵军政由朝廷派员管理,魏其侯只保有世袭爵位和固陵奉养。
魏其侯世子随同回京教养。
月余,军队带著战励品回师了。固陵变又恢复了安居民生。一切的热闹又在慢慢开始,只有严侯府邸,日夜禁闭大门,俨然死了。
街头百姓议论著被处死曝尸的前夫人,在城门高挂著,白衣乌发,竟看不出原来的容貌;不过再怎麽美豔,死後也是腐败的皮囊,随著烈火浓烟消散了。
有火暴性子的百姓也议论,无论如何,这位夫人也让固陵威风过啊!然後又开始议论著过往的种种好处。
史载,本来已经出逃的内臣田乐,在知道主人身死的消息後,竟自回受法。睿宗感其忠诚,爱其才华,欲重用为辅相,田乐多番拒绝,最後终於以为前主人傅衡收葬为条件,同意入朝,位列首辅二十年,使国家恢复强盛。
固陵魏其侯严伉,郁郁寡欢,深居不出,旧属劝其续娶,屡被拒绝,终於在战後三年病亡,死前下令与前妻傅衡尸骨同葬,不入严家家陵。
世子严冰在朝守孝,终身不回属地。
睿宗皇帝在位二十年,打击强藩,虽经反叛战祸,但联合西辽力量,镇压控制,使国家权力终集中在朝廷天子手里。
尾声
叮。。。叮。。。
夏风轻轻吹动,风铃细柔的回响,穿行在寂静的宫院里。
滴水檐下,仍然是擦洗得发亮的桐木地板,映著班驳的树影,仿佛只有日光的流动,而这清凉殿,亘古不变。好象战争不是於两年前结束,而是从来没有过。
雪白的阳光投撒到了一身黑色衣服的人的脸上,那人年青精美的容颜显得瘦削,疲惫,而不相称的是鬓角发丝上的斑白,在阳光里显得晶亮。
在光线里侧侧头,他微眯了眼,扔开了手里的书。
风掠开了书页,哗哗声响,停在一页。
"。。。人之所以痛苦,在於追求错误的东西。。。那端微,你呢?"
他牵动嘴角,似笑非笑。那是他很年轻时候就看过的一本哲学书,那也是很多人看过的,可是谁又真正去领会了,谁又甘心去这麽领会。
只是他也已懒得去领会了。
这麽多年里,他似乎没有一夜睡得全,在从麻醉药物里昏睡三天醒来後,他就很难睡著了,头发跟著早早开始发白。他自己无所谓,倒是那个人时常对著大夫发怒,花著心思找药。
不过每回回清凉殿消夏,总让他心情平静很多,也许终究是在这里长大的缘故吧,但愿冰儿也把京都视为家乡才好。那少年老成的样子,连田乐也头疼著。
幸好他爱著异父的弟弟。
身後房内突然传来急促的啼哭,跟著的是低沈而温和的声音,"好了,母亲不就在的嘛,哭得这麽委屈。。。"
他站起来,接过了不足两岁的幼儿。孩子回到母亲怀里就止了哭泣,粉嫩的脸蛋挂著泪花就笑了。
"看你又哭又笑的,多傻。"他亲亲儿子的小拳头。
抬起头,便看到那宠溺地看著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觉就靠了过去。
蓝天下又一阵暖风掠过,铃声叮当,怀里的小孩子睁大了秀气的大眼睛,那对他而言,是如此令人好奇的声音。
完
番外 永夜
愁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聍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我叫锦娘,在皇宫里禧阳殿当了十年的宫女。今天是我出宫返乡的日子。
现下是落叶的季节,碧空如洗,南去的雁阵仿佛是我同行的旅伴。走在熟悉的石板宫道,十年的记忆里唯一浮起的是那位可怜的人。那个拥有华丽头衔的男人,端华皇后。
十五岁的我,莆一入宫就被分配在禧阳殿当值日粗使宫女。
禧阳殿是后宫仅次于皇后的昭和殿的宫室,刚修缮一新,赐给了新封的端贵妃。听资深的姐姐们说,这里的衣食起居用度都不逊于昭和殿,甚至皇上还专门修建了一间豪华的祭祀厅给新贵妃,因为这位是前任大祭祀。这皇后都没有的待遇可见这位新贵的荣宠程度。所以我能一入宫就在禧阳殿是极有运气的。
我对这位娇贵主子很有好奇心,但我在禧阳殿待了三个月,都居然没有见着他一面。他一步也没有走出过寝殿,即便皇上驾临。他一点声息也没有,俨然是囚犯般的过活。
但是皇上每天都来,我曾偷偷抬头,望见了那高大挺直的背影,急步走进寝殿里去。
皇上每天的驾临,堆积如山的赏赐,使我这个粗使小宫女在其他殿的小宫女面前也是可以大声说话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脱离父母的第一个中秋节,我极度思念家里的父母姐妹,手里拿着发给的月饼,我流着眼泪迈进了安静幽暗,只燃着长明灯的祭祀厅。
我哽咽着跪在蒲团上,向正中肃穆的神许愿:"。。。请保佑我早日回家团聚。。。"
"没用的。他们听不见的。"一个优雅的,动听的,仿佛能一下子攥紧听者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的心都快吓停了,动也动不了。
"他们听不见的。"
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随着在大厅的浓黑里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紫色细点花纹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懿丽。
多美的人,就象神坛上走下来的仙子,风姿绰约而崇高,美得让我忘了自己的处境,让我想扑下去亲吻他的裾角。可是他又让我想哭泣,他是如此的悲伤,以至他的双眸沉寂得如死水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