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取暖的几小口,到随着酒量增大的大杯,一壶,到后来的酗酒。
6
冬至过后刮起了好几天的风雪,宫里的各殿都缩在内室里烤火,起小炉,诺大的宫廷显得冷清了许多。皇上似乎还没有回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没人敢提起贵妃回禧阳殿的事。于是那些势利的太监宫女也收起了笑脸,甚至不时来两句挪谀的冷话。元节将近,不仅没有人过问,连基本的取暖的木炭也被管事苛扣,我几次找管事太监理论也没有用。再回头看我的主子娘娘,刚喝了一大杯烧酒,伏在床侧不清醒了。
我走到他身边,把他扶上床,他嘴里含糊地叫了一声"衡儿",那是他的儿子。
摸着他柔顺的头发,我第一次觉得绝望,要是皇上真的忘了娘娘怎么办,孱弱的他要如何在这冷宫里活下去,君王的感情可以维持多久?
院子里突然起了不同往日人声,是皇上派人来了吗?我兴奋地冲出去,不是。
管事太监正在好言拦阻一位显贵,太子殿下。
太子见了我,就朝我走过来,披着狐皮大氅,依旧是那种抿着嘴唇的傲慢模样。
"你家娘娘怎么样了?"他问。
"快给冷出病来了。"我瞪了那管事一眼。
"管事,"太子冷冷道。
"殿下,奴才在。"管事连忙凑上来。
"这宫里刚办了徇私贪污,欺主瞒上的奴才,你这香辉殿可要吸取教训。"太子看也不看他,"今年大冷,香辉殿的取暖用度不许克扣,特别是贵妃娘娘这里。"
"是,是。"管事点头哈腰。
太子除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把它递给我,然后依然是挺直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我的眼里泛起了热流。
"锦姑娘,我这就让人送木炭来。"管事的讨好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如乌鸦般的难听。
"显安吗?"娘娘无神的靠在床上,身上裹着太子的大氅。
"太子是个好人。"我在小炉上熬着粥。
"他有一天也会是皇上的。"
"那他会是个好皇上的。"我快乐地应着,粥里只有一点新鲜的猪肉和青葱,但暖暖的香味让人如此愉快。
"但愿吧。锦娘,还有酒吗?"
"娘娘,您今天还什么都没有下肚呢,现在不用酒取暖了,先喝粥吧。"我舀了一碗端上去。
"我不饿,你吃吧。"又是这句话。
"您不吃,我也不吃。"我知道他心软。
"那拿酒来下,有肉也要有酒啊。"他轻轻一笑,让我也心软了。
皇上巡视军务回来了,一回来就是召集大臣议事,准备元节祭祀,宫里立即呈现出繁荣和生气,只有香辉殿里,像结冰的池塘,死一般的寂静。
在隔绝了冬日清亮蓝天的幽暗帷幕后,我只能拿着针线,对着娘娘拿着酒杯的瘦削背影发呆。
在我以为皇上不会来了的时候,在元祭的更鼓声中,门被大力的推开了,风雪带来了刺骨的冷气,也点亮了我希望。皇上,穿着隆重华丽礼服,像神一样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张开口,说不出话。黑夜里看不清皇上的脸,他径直走到床前,抱起娘娘,往外走,我看着他走到门外了,才反映过来,皇上来接娘娘了。
我扔下了手里的针线,大步冲进漫天风雪里,跟在皇上高大的身影后,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7
在漫天风雪里,我看到娘娘的手紧抓着皇上的袖子。
于是我想,那风雪飘零的黑夜里,两个紧拥着的人,他们的心,即便是仅有的那一刻,也是相互偎依的。
随着元节的结束,新的一年又开始了,禧阳殿端华贵妃的再度受宠也不再是京中的新消息了。
回到禧阳殿后我发现自己似乎长大了不少,对周围所处的环境不再是那么地单纯无知,对回归繁华,我并没有自己预料中的满心欢喜,也许是娘娘眼睛下方渐渐出现的的淡淡绯红让我产生了不安。
皇上对娘娘的热情没有减损分毫,可是娘娘对酒的依赖却是他不能容忍的,不只一次,在安静的半夜时分,皇上恼怒着从禧阁里出来,把随手可以拿到的器皿古董摔了一地。而最为严重地一次,皇上把娘娘抱出来,扔在院子里,那让我几乎尖叫的场景历历在目。
娘娘只穿着白色的单衣,披散着浓黑的长发,拉开了修长的身体,仰躺在化雪的地上,表情安详,在雪霁的银色月光里,美丽得带着妖艳。
皇上脸色铁青地站在廊下,眼睛里是入骨的疼痛。
我想不了什么,从房间里抓了一张毯子冲出去裹住娘娘,那是化雪时节的刺骨啊!
娘娘下半夜就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知地昏睡了两天。御医院里的太医都跪在外面侯旨,皇上早朝都不去了,片刻不离地守着。
深夜里,被更漏惊醒的我,听着皇上在娘娘床前低声喃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是这么真切的在你身旁啊!"
在娘娘面前,皇上是如此可怜的"我"。
皇上宣布不许把酒带进禧阳殿,但娘娘已经对酒上瘾了。他原本平静的眼波透着热病时候的恍惚与不安。
当我在厨房里找到喝醉了的娘娘时,我抑制不住地对着他放声大哭。
贵妃酗酒醉酒,这种失德的事很快就引来上至太后,下至御史的谴责。
皇上于是对娘娘说,你再喝一滴酒,我就把傅衡的头送给你。
娘娘往椅子里缩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可以一家团圆了。
皇上走过去,抱住了娘娘,沙哑着声音道,"端荻,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娘娘歪倒在皇上怀里,表情木然。
皇上和娘娘关在禧阁里三天没有出来,房间里时而传来娘娘的哭泣和哀求,时而声息全无,到后来,太后都派人来过问,可是皇上只是从里面吩咐出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当房门打开,皇上去见他臣子,我们给浑身布满情欲痕迹的娘娘沐浴梳洗时,娘娘睁开眼睛,问我,人生有几次可以重来?
我摇摇头,说奴婢不知道。
娘娘似乎不像在等我的回答,他垂下卷长的双睫,疲惫地睡去。
8
人人都说江南风光好,此刻我们就坐在西湖岸边,欣赏着初夏江南的入画风景。为了给娘娘散心,皇上巡视江南。
我往嘴里放了一颗糖莲子,回头看见了皇上拥着一袭白底蓝条轻棉衣的娘娘,好象说着什么话。皇上很愉快,嘴角可以看见柔和的笑纹,而娘娘,只看的见在皇上怀里娘娘瘦尖的下巴。
于我,也是快乐的。我见识着从未见过的人间美景,吃着香甜的江南小点,体味着作为一个小女子的快乐。而面对皇上的背影,我也如西湖水,泛开了涟漪。我偷偷的希望着,有个男子,像皇上对娘娘那般深情的对我。也许那是有根哥,正在乡下等我呢。
"端荻,你不喜欢这里吗?"皇上无奈地问。
娘娘转过头来,看了一会皇上,开口道:"你真想我开心吗?"
"当然,这是不用质疑的,没有比你的笑容更让我开怀的。"
皇上微笑着。
"那让傅衡和我一起生活。"
皇上的笑容凝固了,笑容转成了怒容。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要去想别人!"皇上扫掉了桌子上的茶杯瓷期,随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是他的母亲,那么小的孩子被禁锢在山上,你让我怎么开心!"娘娘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激动使他原本苍白的脸染起了薄薄的粉红。他的眼睛里是毫不让步的坚定。
"端荻,别这样!"皇上捧起娘娘的手,"傅衡在清凉殿没有人敢亏待他的,他会平安长大的,这我可以保证。你不要再去想他了。我不能容忍你的过去时时出现在我面前。"
"过去是不能抹掉的,你不会理解作为母亲的心,你也从来不愿、不屑顾及别人的心。"娘娘颓然坐下。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珍视过一个人,那就是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你的心。"皇上抓紧了娘娘的肩膀。
"是啊,在你还没有得到的时候。"
"端荻,相信我,我们会幸福的。"
为了对娘娘的小小补偿,皇上允许娘娘收拾了一大箱衣物用具,给娘娘在玉山的儿子。
娘娘每件东西都自己整理,小心地放进箱包里。一切收拾停妥,他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这么多。"
我摇摇头。
娘娘虽然是个男子,但却拥有不逊于女子的温柔善良。
如果我是皇上,我也是会深爱上娘娘的。
在江南,娘娘的脸上偶尔会有淡淡的笑容,多情的地方,袅袅的风,撩动人心深处掩埋起的温情。
在小雨纷飞的江南的小桥边,一个小侍女撑着伞,伞下是个高大的男子小心地背着他纤弱的伴侣,安稳地蜷伏着的美丽人儿。
很快,我们就起程回京了。
娘娘在远远看到宫城的飞檐时,死一般的寂寞又隐现在他眼睛里。
皇后如往的德泽后宫,当着国母楷模。
娘娘依然足不出户,除了皇上和太医,禧阳殿里再无外人。
而我也从宫中的传谈知道了娘娘的过去。也许皇上是自私霸道的,可是我对皇上恨不起来,甚至想着皇上要是先娘娘被他丈夫娶走前立他为妃就好了。
对于娘娘,我更加觉得可怜。
娘娘没法戒掉酒瘾,不喝酒娘娘甚至更加无法保持清醒,不是沉睡不醒就是持续十几天的睡不着觉。脾气也变得暴躁,为了无法摆脱的压抑,甚至拿了尖利的东西往自己的身上割。太医说他的心里戒不掉了。
皇上终于无奈地退步,控制着让娘娘喝酒。
看着他喝酒而无语,那是怎样的心痛。
看着他更加的衰弱而毫无办法。
时光飞过着,又一年春天来临了,皇上本想再带着娘娘出行,但是太医诊断出娘娘怀孕了。
9
担任着我朝侍天祭祀的木连一族,男子而受孕繁衍,这是国人皆知的,这也成了他们神圣的见证。但当我听太医向皇上禀明时,还是有一些恍惚。
我一直称呼娘娘的人,我竟是没有当他是女子过。
皇上高兴的像个小孩子,立即准备牲祭想上天和祖宗祷告祈安,下令太医常驻禧阳殿值日。因为太医也禀明了,娘娘太虚弱,肚子里的孩子极可能保不住,而流产的话,娘娘也会有危险的。皇上于是下令大敕。
但不到几天,禧阳殿里就传出了暴怒的吼声和摔碎东西的声音。皇上把娘娘寝室里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扔在地上。
寝殿里只有皇上激动的呼吸声,我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蜷在床上的娘娘。
皇上似乎终于抑制住了怒气,用缓慢的声调道:"来人,给宫女锦娘掌嘴十个。"
我还是不敢抬头。
"你,你再喝一滴酒,我保证会杀人的,我会的!"
我被打得两边脸都淤血了,这下真的是打肿脸充胖子了,样子不仅可笑,我的头也晕晕的。在自己的房里躺了不到半天,小秀就来找,说娘娘要见我。
寝殿里已收拾好了,易碎的,尖利的东西都撤掉了,光滑的地板铺上了一层厚实的羊毛地毯,看着就让人舒服得想躺上去。
娘娘靠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着两簇浓重的阴影,显得恍惚脆弱。
"娘娘。"我轻声唤他,对他充满着怜爱。
"锦娘,对不起。"枯涩的声音孱弱无力。
"皇上罚得对,是奴婢没有用,照顾不好娘娘。。。"我剧烈地抽泣起来,话也说不完整了,"娘娘。。。您。。。您要保重。。。自。。。自己。。。和孩子啊!"
"我怎么好像做梦一样,我要有傅衡以外的孩子了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锦娘,你告诉我啊!"
"可那是您的孩子啊!您的骨肉。"
我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塌糊涂。
皇后领着后宫妃嫔浩浩荡荡地前来道喜,被皇上派的人挡在宫外,于是端贵妃恃宠无礼的传言又有了新样式,太后也不高兴了,派问候的人加了训斥的话。
但这些对娘娘是没有影响的,害喜的反应和戒酒的痛苦把他折磨得近乎奄奄一息。皇上也吓坏了,娘娘什么也吃不下,甚至连糖水、米汤都吐得精光,虚弱至极精神却在亢奋中。
我们便也彻夜地守着,听着娘娘歇斯底里地对通宵搂着他的皇上一个劲地说,要见傅衡,要回云阳,不要待在皇宫里。皇上只能好说好劝,压制着不让娘娘大动作。为了娘娘,皇上不敢离开寸步,连朝也歇了,他的眼睛里透着恐惧,那是生怕一个不留神,一个不留神一松手,娘娘就会不见了的恐惧。
太医和近臣都劝着他休息,皇上却还是不舍,终日在娘娘身边温柔地守着,想尽法子安稳他的情绪。娘娘也对皇上有了不可理喻的依赖,只有皇上才能给他喂食换衣,皇上稍微转身,他就睁大眼睛,要皇上呵护他,皇上这时就幸福地笑了,紧紧搂了他细语呢喃着什么。
皇上是爱着娘娘的,可是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肯让娘娘见他在清凉殿的儿子,那么小的孩子又能怎样?这样的蛮横让娘娘再也没有机会了。
娘娘的身体瘦得可以数出肋骨,怀孕四个多月时仍难看出,憔悴虚弱得难以下床,太医们在殿里谨小慎微,使出了看家的本领看护着,他们都知道,娘娘有个大小,他们几条命也是不够的。
直到太医院研究出了个温和的安神汤,才算是救了大家。反应终于减轻了,也让酒瘾退了下去,母爱此时占了上风,娘娘也没有其他精力去纠缠他的理智情感。娘娘知道皇上对他的用心和呵护,因为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们的世界终于是合并了,谁也走不进了。
禧阳殿里仿佛照进了江南的春光,和煦温暖,即将诞生的孩子带来了希望,赶走了死者的怨恨。
10
禧阳殿已几乎是皇上的寝殿了,皇上把奏折艘搬到禧阳殿,见大臣也在这里,除了向太后请安和上朝,皇上几乎从不涉足其他地方。可以想象,六宫里那些望向禧阳殿的眼睛里含有怨毒与嫉妒。后宫是怎样的是非与阴谋之地,皇上比任何人都清楚,禧阳殿里安排了小厨房,挑选无身份关累的侍仆,每样端上来的给娘娘的食物和药物都要用银针验过,极尽小心谨慎。但也让人不安。
"泽敬,我觉得害怕。"娘娘突然道。
"傻瓜,怕什么,有我在呢,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皇上放下奏折,走到娘娘卧着的暖榻前,安慰地摸着他的肩膀。
"你偶尔也去其他地方坐坐,那些也是可怜的人。"娘娘柔和地道,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阴蝥。
皇上在娘娘身边坐下,抱住了他,有点感叹地道:"这个时候,我真愿意我们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你不要多想,我是皇帝,这天下间就没有我保护不了的人。"
"你就是就种想法!"娘娘皱起了眉,转过头去。
"端荻,不要生气,对孩子不好。"皇上抚着娘娘微隆起的腹部,开始说些让周围女侍脸红的甜言蜜语。
皇上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执着的,因为他是皇帝,他对于自己的能力也是自信的,因为他手里无上的权力;他却忘了,命运的线团的纷杂,有着任何人也解不开的细结。
皇后保持着她作为东宫元配的尊严和礼数,尽管被拒之门外,她还是每日派人过来问候。
皇上几乎没有回安庆殿,读书的太子显安便每天过来问安和报告读书情况。自从回禧阳殿,我就没有再见过他。现在偶尔,会在正殿偏门看到他挺直的身影,他又长高了,还是那高傲的模样。
"娘娘,将来小皇子一定会长得象太子那么威风的。"我闲了对娘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