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冰箱里的那些剩菜晚上等我回去收拾,你别吃——喂,我说你该不会泡方便面瞎糊弄一顿吧?肚子刚好没几天你给我长点记性!”他穷追不舍。 我差点笑出来,把毛主席周总理两位老人家搬出来向他保证自己绝对没吃方便面。 “叶苓在你旁边?” “不在,干吗?” “难怪——” “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想说啥?” 汤圆胖胖的身子热乎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树叶哗哗的嘈杂声。我阖起双眼,头枕在沙发靠背上。 “江宁?”他在那边不确定地叫我。 “算了——”睁开眼睛,屋子里一股方便面调料味儿,“瞒着她吧。” 叶川沉默,最后轻轻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 FROM叶川: 越说越艰难…… 我从未问过江宁那时心里究竟顾虑什么,不用问。应该与我是相同的吧。我们努力给叶苓营造出普通朋友共处一室的印象,然而,直到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才发现困难重重。 将近三年的同居生活所养成的默契和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得过来。叶苓究竟从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我无法确认,只能靠自己的猜测找到大概的源头。可这源头太多了,我们在她面前这样了,我们在她面前那样了,多得不胜枚举,多得……我都无法想象。 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知道无路可逃了,当着江宁的面,我把实情全部讲出来。他低头站在旁边,没有插话,只在我告诉叶苓我们是同志,是情侣时才抬脸望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 我忘不了叶苓那张脸。
自 由 自 在 宁可她拿刀子直接捅了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席话把江宁拉下地狱。 “离开我哥吧!别再纠缠他了——他不是同性恋!绝对不是!你想做男婊子谁也不会拦着你,天底下那么多人你都可以去找!为什么非要死缠着我哥不放?传出去了你让他怎么做人?大家都会瞧不起他的!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用那一点点的疼来抵御这些剜骨挖心的话。不敢去看江宁,连眼角都不敢朝旁边扫一下。我怕,我真的很怕—— 如果看了,也许我们两个就全完了…… “我不会走的。” 是江宁在说话,声调和语速同往常别无二致。 “我和他住在一起好好的,干吗要走?我真心喜欢他,怎么叫缠着不放?请你别干涉太多行吗?如果还没明白同志和情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不要这样说得不负责任。” “我怎么不知道?!”叶苓涨红了脸嚷着,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全是最恶心的事!跟女人情有可缘——你们都是男人啊!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说不出话,看着她冲向电话。那些数字熟悉的如同江宁在我身边的呼吸,妹妹在给上海家里打电话,当我如梦初醒的时候,她的哭喊已经用比雷电还要迅疾的速度劈过来。 “……妈……妈……不好了……我哥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他们同居!是同居!妈……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我哥他疯了!他爱上个男人!爸,妈……你们救救我哥吧……赶快来北京,快点救救他……妈你快来救救哥啊……” 江宁站在我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咬紧牙关站着,笔直地站着——要让他看见,我,还在那里。 “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丢人的事?我以后怎么办?爸爸妈妈怎么办?你要把我们全毁了才甘心吗?为什么非得找男人?多恶心啊!多脏啊!” 天空晴朗得让人眼睛阵阵刺痛,头一次希望世界上所有生命都立刻消失。有关的,无关的,哪怕是父母,妹妹。让我变成盲人、聋子、哑巴,什么都抛掉,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守着江宁一个人。 15 FROM叶川: 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江宁把筷子塞进我手里。“忘了买菜,凑合吃吧。” “我现在去买!”
自 由 自 在 想起他糟糕的肠胃,我起身要走。 江宁拉住我,“得了,我没那么娇气。” “给你煮点稀饭,等一会儿。”我说,挣开他的手进了厨房。他没有再阻止我,独自坐在饭桌前。 饭锅噗嘟噗嘟响着,我怔怔地站在旁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刚才,我发觉江宁的手又湿又凉。他说自己天生如此,可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与我一起生活以后,他好象很久都不再这样了。那双被我一点一点温暖过来的双手,又重新变得比冰还要冷。 “叶川——” 他的声音让我从混乱的思绪中跳回现实,连忙扭头看向门口,江宁倚着门框冲我努力笑了笑。 “不管怎样——”他说,“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故意装做大惊小怪地说:“真难得!想不到你也会撒娇……” 盛好饭,将碗递过去,也把心里的话一并传达给他。 “我也是。” 无论怎样,是的,无论怎样。不要丢下我啊……江宁…… 叶苓走后,我们就像两条奄奄一息的鱼,相濡以沫。现在说起来,那时的情况真可以用此来形容。 第一天,因为是星期日,我们照往常一样收拾这个家。衣服、床单、地板、连带窗户,水龙头响个没完,江宁又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随后给汤圆洗澡,两个人对付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皮球,满地都是水。江宁被猫抓了几下,在他抹红药水的时候,我准备到外面买菜,他听了连忙穿好外套要和我一起去。不想分开,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每顿饭都很丰盛,两个人轮流展现自己的厨艺。江宁炖了一大锅土豆炖芸豆。他说自己家里常做这个,不过北京的芸豆没有东北的好,味道可能会差一些。 “好吃!”我说,由衷地。
自 由 自 在 从早到晚,没有从上海来的电话。 躺在床上脑子却清醒异常,他也没睡,一直在看书。翻个身,从后面搂住他。 江宁放下书。 “你说还会过几天?”停了一会儿,他问。 “不会太长。上海到北京,坐飞机的话几个小时而已。”我把头贴在他身上,闷闷地说。 “一定会来?” “天塌了他们也会来的。” “……是啊……” 他没有转身,任由我这样抱着。很久之后,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去关灯。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江宁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搂住我的背,好象哭泣一样的呼吸,灼热的,燎在我的唇上。 可是后背,却越来越冷。 第二天,在西单和周息雨、方凛见面。他们已经知道大致情况,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不行让江宁先到我们那儿住一阵。”方凛望着我,“你和家里好好谈谈,我怕他们见着江宁脑袋一热就没法保持清醒了。” “用不着。”还未等我答言,江宁一口回绝。 “如果事先能让他们慢慢接触,或许还有些转机;这下倒好,你妹一个电话砸过去,和杀人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他们的担忧,却也找不到更能鼓舞人心的话来安慰包括自己的每个人。周息雨似乎看出来了,当着另外两个的面毫不客气地问我: “叶川,江宁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怔了怔,说:“我的爱人。”
自 由 自 在 他叼上烟看了方凛一眼,两人掉头就走。 第三天,叶苓的电话。告诉我父母已经动身,说完立刻挂断。我看看江宁,他望望我。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平常下班我们会各自回家,一个在东一个在南,能共同走的路没多少。今天刚下车,看见江宁推着车站在路边冲我笑。 “不回家等在这儿干吗?”我心里很高兴。 “一起去趟超市吧。”他说,“你父母晚上不是要过来吗?家里什么都没有。” 苹果、美国提子、香蕉、瓜子、话梅……我们将家里看得过去的碗啊盘子啊都拿出来摆满饭桌。江宁把平常喝水用的两只玻璃杯仔细洗了半天,放上茶叶。我打趣说这简直是春节招待拜年客人的架势。他笑着摇头。 “应该的。” 我把汤圆抱到阳台上锁好门,它在外面喵喵叫着,好象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江宁在给周息雨打电话。 “……会有办法的,别担心。”他说,“等安稳了再跟你们联系。” 等待,之后能做的只有等待。 ※ FROM江宁: 我一直在让自己忙个不停。扫地,擦家具,摆水果、香烟,找茶叶,洗杯子。叶川也被支使的团团转,拎着拖布一会儿这边拖几下,一会儿又跑到那边蹭半天。 “你干吗?”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问我。 “暖气管后面全是灰。”我端着一盆水。叶川差点笑了,把盆抢过去说:“别折腾了,又不是刚搬家……” 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自 由 自 在 我拉住刚要起身的叶川,自己过去打开锁。从未期待过如此的相见,又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如此的相见。他们站在昏黄的楼道里,用完全陌生的眼睛端详我,带着大难临头前的茫然。 “请问——叶川是不是住这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问。 我一言不发地向后闪身将门完全打开,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以及,站在原地的叶川。 他们没动,我们也不动,彼此遥远地互相凝视,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 “爸,妈,进来坐吧。”叶川说着,向这边走来。在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力握了握我的胳膊,我看着他半推半拉地将自己的父母带到屋里,关上门。 他的父亲四周环顾,问:“哪些东西是你的?” “啊?” “赶紧收拾了,先搬到我们住的旅馆去,剩下的事到那边再说。” “现在说不行么?” 他完全不理会叶川,转而上下打量我:“你叫江宁?” 我点头。
自 由 自 在 “叶苓说的那个同性恋就是你?你有精神病?” 眼前有点发黑,喉咙里沙沙直响。叶川好象喊了些什么,惹得他父亲立刻咆哮起来。母亲开始哭,眼泪,又是没有休止的眼泪。我独自待在墙边,看着面前混乱一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他们只在乎叶川。因为都是我害的,只要离开我这个祸害,儿子就能得救,像过去一样,全家人太太平平的过安稳日子。抱定这个信念,两个人唯一愿做的就是替叶川找出许多奇怪的理由,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头。叶川不反驳他们,只是看着我。任母亲抱住自己一声一声的哭骂,他只是看着我……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我没疯,他也没有得什么精神病。你们没权力这样说……”叶川涩声说着,我简直能听到刀子戳在他身上的声音,“爸,请你向江宁道歉——” 我惊呆了,惶惶地望向他。汤圆在阳台上不断地叫,挠着门想进来。 “你们能接受也好,无法接受也好,这些都等以后再说——现在,请你们向江宁道歉。他的确是同志,你们的儿子也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你们所说的其他情况,没有吸毒,没有随便和许多人上床,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感染什么脏病;我和他都有稳定工作,房子也是合租的,彼此一直生活的很好,感情也非常稳定。 “我们喜欢这样的活法,也觉得对方是自己最理想的对象,不管有没有可能,我都希望能和他继续下去。他是你们儿子最爱的人,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你们不要说这种话伤害他,请你们,向江宁道歉……” 他站在我身旁,说得没有一点犹疑。不留后路了,不打算再回头了,所有一切,宁可,都不要了…… 我的腰突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略微花白的头发在不断抖动中向下沉落。洒下的泪水淌过我的手背,如被岩浆吞噬一般。 “江宁——!阿姨相信你是好孩子,阿姨求求你……放过我们家叶川……那孩子太死心眼儿,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就行!求求你!就算不为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着想,你也要想想自己父母啊,还有叶川!叶川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才二十五岁!路还很长,他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你不能再这样耽误他,阿姨求你了,放过叶川吧……” 幸福的生活?!难道我所渴求的,只会是你们的障碍吗?我抓住那双手,不让她跪在面前。 阿姨,阿姨啊——换做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会这样抱住叶川的身子去哭喊哀求吗?我若是个女孩,你还会认定我耽误了他未来的前程吗? 要我的一句话,你想让我说什么?
自 由 自 在 我有精神病?叶川不是同志,全是我这个男婊子把他带坏的?我和他——分手? 不,不行!不行!如果这些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幻景,那么今天,就应该由我来毁灭。相反地,只要可以附诸实现,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决不放过。尽管腿已经开始发软,全身的骨头好象马上就会被碾成粉末,望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我还是让自己的话在其上划出淋漓的鲜血。 “您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16 FROM江宁: 她被拉开了,在我的衣服被不甘心地揪扯多时之后,叶川父亲冷冷地说:“你昏了头吗?跟这种人求什么情?!他若是还有一点良心早就该走得远远的!” “我的良心并不想用在这件事上。”我反驳说,觉得自己仅剩的微薄憧憬已经头也不回地踏上末路。 好吧,不管结果如何,我会让自己支撑到最后——是死是活,无所谓了。 “没有谁强迫,我和他一起生活到今天完全是自愿的。其他人爱怎么想跟我无关,你们是他的父母,按道理有提出意见的权力,但即便如此也无权干涉叶川自己做的选择!我是男是女就这么重要吗?难道这比我是不是真心爱叶川还重要一千倍、一万倍吗?!” ※ FROM叶川: 江宁死死盯着我,哪怕是对我母亲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移动过一寸视线。我也如此回望他。勇气,坚持下去的一点点勇气,我们比乞丐还要卑微地分享着那可怜的财产。 一连几天,只有争吵。我开始怀疑这种煎熬是不是会永远持续下去,根本没有到头的时候?!他们明白了江宁的态度之后,便彻底放弃对他的努力,全心全意期盼能从我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于是,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去旅馆,在翻来覆去的话里坚持、坚持……告诉江宁今天还是会先去父母那儿,他在电话里“哦”了一声,随后说:“早点回来啊。” “嗯。”
自 由 自 在 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们曾猜测过各自的父母可能会用断绝关系来要挟。然而真的需要面对这件事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望着父母,我说不出话,无法感觉自己是否真如过去所设想的那般不会难以割舍,脑子里全空了。 “那个江宁肯定有精神病!不然他怎么会是同性恋?!你是个正常孩子,为什么好的不学,非要和这种危险的人混在一起?我和你爸一辈子老实本分,谁不夸咱们家是正经人家?!如果让外面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丑事,你让妈妈还有什么脸活哟……” 我忍着,拼命忍着。父亲让我回去仔细想想明天给他答复,我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不用再想了。 “如果你们觉得丢人,那就断绝关系。”我说。 一进门看见雨子和方凛坐在里面。江宁两手水淋淋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自己留两个人在家吃饭。 “你呢?吃过饭了吗?”他问。 我说吃过了,其实是谎话。周息雨向我们打听这些天的事,我不想说,江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喂,你们两个可得挺住喽,弹簧不怕压,就怕拉。谁要是先盯不住劲儿那就全完了……”周息雨说。 我明白,每个字都清楚。隐隐的,发现自己或许会是先垮掉的人。晚上临睡前,我把经过告诉给江宁。他远远坐在桌旁,台灯的光照不到那里,面容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会这样?”我凝视自己的手,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吗?” 他垂下头,像是回答一般说:“不管断不断绝关系,你都是他们生的。” 看得出这些天江宁总是很累的样子,他只说是又要上班又要上课两头跑,中间一段时间又闹过几次肚子的关系;我知道这个解释并不能代表什么,既然他不愿说出来,我也无法再细细地问。 “睡吧,不早了。”我轻轻说。 “我去跑步,你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