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后转身继续收拾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 “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吧。”他的声音像是从深邃海底里传出的一般。 “我回去看看他,一个星期。”我说,“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 期望的回答并没有到来。父亲拎起空空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21 FROM叶川: 我无法想象哈尔滨那边的情景,至于北京这一边,说平常也忙乱。 周息雨和方凛始终分分合合,有阵子彼此闹得几乎要分手。我再没有什么能劝的,不是累,而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惦记着我,即便在他们冷战最厉害的时候,却仍能够一起到我这里坐坐,说些需要彼此分担的话。 “有时间想着改善生活,没事别打架,你还嫌过得不够乱吗?”我问雨子。他把烟从里到外碾了两圈,抬起眼睛说:“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仍没离开我就是在下周息雨的伟大胜利了!哪儿有功夫想别的!” “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忒爱操心了吧?我跟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咸吃哪门子白菜?”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我起哄地夹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在旁看电视的方凛回头瞧了瞧我们,淡淡一笑。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大家把各自无法承受的重负都卸下,虽是逃避却可以得到短短喘息。重新直面现实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些微方向。你能够想象我们之间的那种友情么?如今想一想,真像是坐在一条触礁的小船上,为了避免沉没,大家拼命地向外舀水。累得不行,也不敢停歇。 常常地,看着他们便会极自然地想起江宁,过去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回忆,在这一刻静悄悄地萌芽生长,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在心中蔓枝展叶。 “江宁以前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和雨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比我们长久……” 方凛两手撑着头疲倦地看我,不吭声。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原因仍旧是吵架,他似乎把我这里当成了暂时逃避的场所。问他雨子会在哪里,会不会着急?方凛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江宁是这么同你说的?”他好象吃不消自己脑袋的重量,松开手后又把下巴搁在饭桌上。 “嗯。” “他疯了吗?” “是你俩神经不正常。”我仔细地削完苹果皮,放下刀子,咬了一口。“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凛低低骂了一句,用额头顶住桌沿。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不太均匀的呼吸。 苹果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我他妈才不想要这种幸福呢!” “说这话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自 由 自 在 “我不稀罕!”他狠狠地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我把他变成GAY!是我死缠着他不放!是我满足不了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雨子还在外面找女朋友的事我知道,方凛起初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只淡淡说自己成了大相公。然而深一层的波澜,却在平静中孕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当事人并不自知,旁观者的我,也没有发现。 方凛这回过来是央求我下午陪他去医院。我头皮一阵发凉,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去看男科。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他穿上鞋,垂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所以才想去看看……” 下车后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个人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想给雨子打电话,攥住衣袋里的手机攥到冒了汗,最后,还是没动。我觉得自己能明白方凛的心情,所以,我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着,直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啥大不了的。精神因素作祟。”他说。 “找个地方吃饭如何?把雨子也叫来。” 方凛拒绝了我的建议,简单说刚才已经和雨子约好晚上见面,而且他们新认的那个叫珞珞的老妹也会过来。 “要不你也过去?见见那丫头?!”他问。 “算了,以后有空再说吧。”我兴趣不大,也听出他们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谈。 方凛也不勉强,跟我道别回对面坐车。 数日后的深夜,我慢慢打扫卫生。白天都在单位忙,能腾出收拾这个屋子的时间只有晚上。按照在上海家里的规矩用水洗地,拿抹布一遍遍擦着。江宁每每见到总说我这样做是拿金碗装泔水,有劲儿没处使纯属闲的。 “木地板也就罢了,水泥地你还这样伺候不是多余吗?用墩布拖就成了。” 被他说过几次,我便不再洗地了。只是现在如果不给自己找点累人又麻烦的活干,我可能又会胡思乱想些清醒时决不会触及的东西。 好像拼命要把什么洗干净……
自 由自 在 方凛的电话在凌晨时响起。他时常会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事?说话。”我分辨出是他的声音后,随即坐到暖气旁伸长两腿等待下文。 “……叶川,你后悔过没有?” 我闭上眼睛回答:“有啊,天天都后悔。后悔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副德性,我怎么会遇上江宁,那小子怎么会得病……” 他在那端沉默,我猜测方凛和雨子之间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争执,最近他们重新分开住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也后悔啊——”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所有响动像是被一刀斩断般踪迹皆无。我静静坐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是空空如也。终于,我听到他哭出了声。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甩得一干二净?!叶川你教教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暖气很烫,背上似乎有股要烧焦的感觉。我望着被扭成一大团麻花的电话线,好歹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死也不可能忘掉江宁的。”我说。“雨子对于你也是一样。” “所以,认命吧。” ※ FROM江宁: 给叶川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雨子也在场。还没说上几句话筒便从叶川手中被他抢走。 “啥时候回来啊?叶川同志都快熬成人灯儿了!”雨子在对面坏坏地笑。 “你跟方凛咋样?我听叶川说他又搬走了?” “我操!你那是什么时候的黄历?!” “他回来啦?” “你少替我们瞎操心,赶紧养好身体赶紧回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
自 由 自 在 同父母谈了几次,他们始终坚持最初的意见,绝对不同意我回北京。 “妈不跟你说大道理。你自己就没想过吗?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还得靠叶川照顾?他又不欠你的,又不亏你的……” “为什么要让他照顾?我可以重新找工作,而且——也不见得非要同叶川住在一起。” “在哈尔滨不行吗?如果是想工作,你爸可以帮你啊。”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制止住了。 确实,不用我说,他们也能明白。回北京不仅仅是为了工作。那座城市,之于我的感觉早已不同以往。像某种幸福的根源,或是生存的动力。纵然无法在一起,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相同的空气,置身于相同的人群中——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在叶川身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占据我全部的思想。但这个身边所涵盖的距离远近,我根本未曾奢求过。 只要回去就行。 我想回去…… 22 FROM江宁: 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原以为出了院一切都会好起来,无须多久便可以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状态中。但现在终于明白—— 我可能,永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家里休息两个星期后开始上班,做的还是之前的那些工作,领导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不少原本属于我所负责范围内的事都已转交给别的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常力不从心。 以前上四楼两阶两阶地跑,现在爬到三楼人开始冒虚汗。 出差去抚顺,只和同事在外面跑了一天就吃不消躺在宾馆里。 加班赶稿子,去印刷厂看样本,回程公车到站时竟然站不起来了。 究竟怎么了?想着是自己或许是还未恢复,去医院同大夫谈了一次,在他认同的程度下开始锻炼。 然而……
自 由 自 在 你可以想象那种失败感吗? 我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那是相较于对叶川的感情还要重要的东西。你觉得没有必要在意么?我曾经这么安慰过自己,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毫无用处。信心、希望,很多很多健康时唾手可得的…… 如今我哪怕付出十倍于常人的努力,也未必能得到。 单位就是单位。我不是想批评他们的做法,说心里话,在我住院时人家不但没有弃之不顾,还积极联系出人出力,已经算是很仁义。所以看到解聘通知时我没有吃惊。病假太多了,光是这一条解雇上二百次都够。 一身轻,只剩下想叶川的力气。 回北京的事再次被我提出来。父母安静地坐着,沉默的气息越来越重。 “我陪你去吧。”母亲说。 “不用。” “打算待几天?”父亲问。“别耽搁太长时间,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况且离开这么久了……” 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猜出八九分。交谈变得淡而无味,空洞形同寸草不生的荒原。找个借口说不早了赶紧休息,他们起身退出,只留下我自己留在原地发愣。 洗澡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外面敲门。 “要不要帮你搓背?” 我踌躇一下,答应了。 他找出脸盆舀些热水想烫烫手,我笑了笑说没事不怕被凉到,随之把毛巾递过去。 父亲很卖力,在医院里他始终都非常小心。后背可能红了,有点疼。 “你从小就瘦,可特别能打架,还喜欢到处乱跑、上树爬墙,总是使不完的劲儿。” 他忽然说,我不吱声,垂头坐着。 “现在还这么瘦……”
自 由 自 在 “不会得脂肪肝。”我笑着说。 父亲把毛巾放回水中,望着我。“过去待上五六天就赶紧回来吧,咱们全家人守在一起塌塌实实的——” 他停住口,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端起盆将水倒掉,佝偻的背影。 “小宁,上次打了你,是我不对。你别记恨爸爸啊……” 门轻轻阖上。房间里雾气腾腾,镜子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自己映在里面的模样。难道世上真的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不失去他们吗?并非贪心奢望——睁开眼所最初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应该珍爱的,应该尽自己所能回报的两个人。而现在…… 讲到今天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同志吗?有没有爱人?如果不是,有没有爱人?结婚了吗?性生活愉快吗?你的另一半,身患疾病吗?你可能要很快地,失去对方吗? 抱歉这么问,只是我想,如果你连其中一条都无法达到,我的想法,你或许说不上感同身受。很过分?可我找不出别的标准。 我爱我的父母,虽然有不被接纳的心理准备,也做不到从自己这边将他们舍下。对于叶川,我曾相同地寄予过希望。从以前到现在,未放弃过。 但生活充满变数,谁不是放弃一些去选择另一些只求能维持下去。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叶川,如果我可以离开他们,至很远很远的地方,抛弃所有只留下对你的感受;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关于爱的全部体验便不再仅仅是回忆。相信我们可以尝到幸福,如过去曾分享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我还能在你身边待多久?这样舍了一切去握你的手,真的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吗? 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 FROM叶川: 得到消息时正在给汤圆做饭,江宁简单地说清楚日期、车厢号和到站时间,又特别叮嘱我别急着通知周息雨,免得他们跑去接站。 “不是假日,别折腾了。” 放下电话,我好象还在梦中。汤圆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对我挠在它背上的手指视而不见。 “胖妞儿,江宁要回来了。”我小声说。 它根本没理我。
自 由 自 在 “听见没有?” 我的江宁要回来了…… 第一眼就让我觉得自己被闪电劈成了两半。 他精神很好,笑容满面。可是—— “你怎么瘦得像干菜?” 我脱口而出,有点透不过气。好象吃了一大口芥末,针扎般的锐利刺痛直挺挺戳进脑子里。 他默默地,回家的路上始终低着头,把眼睛藏起来了。 汤圆还记得江宁,圆脑袋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江宁坐在床边,笑着看我忙来忙去。 “行李等一下再收拾。” 他说,“我做饭给你吃。” 厨房,温暖的火苗。还是一样的背影,没有丝毫改变。静静地忙碌,偶尔回头吩咐我帮着洗这个,拿那个,随后又是淡然的背影。 我倚在门边贪婪地看着,像要把一辈子都看完。想问的事太多了,可我只能等他自己主动说。江宁就是这样的人,真的非常痛的时候,他通常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是我。可能这是男人的通病,但他表现得最过分。要改变起来很难吧,然而我希望这次分别之后,他可以把那一部分对我敞开。 “我只待一个礼拜,跟家里说好了。”他头都没回地说。 “知道。”我好象不觉得有多吃惊,“五一我有假,去哈尔滨行吗?” 他回头笑了笑。 “好啊。”
自 由 自 在 那夜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时间短促,我们永远也不舍得阖眼。察觉出他有了困意时,我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江宁明白地笑着,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 “你在上保险吗?”他问。 “只是想确认你在这里。”我回答道。 温暖的肩膀,耳朵上丝丝缕缕的凉意,均匀的呼吸。半年的分别之后,重新躺在一起。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 我好象,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23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攒够了钱,我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原本想带着他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中午还不到,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说没关系,坐在石头上却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自 由 自 在 他好象不太甘心,却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看上好半天,有起伏,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他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已经快成为一件摆设。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