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不知道——至少待在这儿,比一个人要强。” 今天的客人不算太多,整个房间都浸泡在舒缓的音乐里,断断续续的人声,门口偶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服务生利落地喊着欢迎光临。 “新单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么?” “我没说。”我老实承认,“怕拖后腿,现在找份好工作不那么容易,况且刚开始试用期。” “也是啊……”叶川笑得有点勉强。 “你不爱听我还得讲,叶川,我必须这样。必须。你懂吗?我要和你站到相同的一点上,要对等的——” 他打断我的话。“你的自卑感太重。” “这跟是不是自卑没关系。我的脾气就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谁能说我的病不会再复发?你敢打包票吗?” “不回去就是怕拖累我?” 我烦恼地按住太阳穴,他平时挺聪明的,怎么一到这个问题上就爱钻牛角尖呢? 死攥住他的手,真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摆到桌上当众展示: “再说一遍,我留在这儿没有父母阻止的关系。他们现在整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只要提到病的事我妈就会没完没了的哭。我想如今我说要回去他们大概提不出多少反对意见,仅仅是担忧看不到儿子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所有的原因都在我!我承认有怕拖累你的想法在,不光是你,眼下我靠自己爹妈照顾养活,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除非中国真的承认同性恋了,咱俩真的结婚了;否则用你的钱去治病,我不能接受;但即便到那个时候,我依旧没办法心安理得。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两个人、甚至两家人的!不知道哪天会开始,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结束!你认定我会忍受得了吗?” “你必须忍受。”他短促而小声地说,“就像现在我必须忍受你这些疯话一样。” “叶川……” “今天随便你说,任何话我都原谅。”他还是没看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 “不是?”
自由 自在 “我需要有自己的一点天地;从毕业到现在我拥有了什么?要事业没事业,要工作没工作,要钱没钱,光是生病!生病……叶川,你有工作,你也爱自己的工作。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男人啊,我——” 他垂了半天眼睛,终于把视线落向我。 “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也是个男人啊……”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透身体。 “我知道。”我咬着牙说。 “是么?”叶川笑了笑,“那就没啥可讲的了。” “春天你来北京时,说怕想以后;可我想过,以后我们会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越是不容易就越珍惜——我以为你我在这点上是相同的。”他说道,神色很平静。 应该是相同的,其实,一直是相同的。我说不出口,呆坐在对面。 叶川淡然地注视着我,“想怎样便怎样吧,我不会再劝你回北京了。” “不担心?” “担心啊!担心得要死。可你不是一件东西,随便什么时候,让我带在身上跑遍全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由,如今的你比谁都有这个权力,好好计划未来……” 他托住脑袋说:“我啊,常常觉得前世肯定欠了你什么,而且是那种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讲?”我也笑着问。 “不然便只能说你是妖怪下凡了。小时侯淘气常被外婆骂:‘作死的小鬼哟,真真是个天魔星!’今天放到你身上也挺合适。” “你认命了?”
自 由 自 在 叶川还是那么安静地答道:“对。正因为我认命,所以……我会还的。” “欠你的,我用一辈子来还。” 我好象被谁兜头浇过一盆冷水,瞬间又坠进熊熊火炉。似乎长久都如此期待,然而事到眼前,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门,终于被他关上了。从今以后,我们只剩下彼此。 29 FROM叶川: “爱情是什么?那是在吃喝不愁、有房住、有钱花、毫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才会蹦出来消耗你剩余精力跟感情的东西。假使上述条件中有一项达不到要求,你就根本无权谈论这个。因为你所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是让自己如何活下去——是生存!而不是谈情说爱!小上海,有空好好把我的话想一想吧,够你琢磨二十年的。” 被周围人称做老大哥的朋友在一次聚会中专门把我拉到角落里说出这番话,并且重重地拍我的肩膀。 “谢谢,我跟江宁有分寸。”我说。 他用完全不相信的眼神盯住我半晌,最后哼一声说:“雨子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稀罕物件儿。” “是吗?”我笑笑。 我独自在北京生活。单位的工作越来越忙,朋友们时常过来看望,次数相当频密。我猜出是谁拜托过他们,后来果然在珞珞口中得到验证。 “江宁说的?你还真听他话。” “因为这话有道理,况且即便人家不提我们也会这么做的。”珞珞说。汤圆跟她在饭桌旁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我简直要怀疑家里养了两只猫。 “其实啊——雨子要有你一半好我就该乐死了。”她半是自语半是对我,“方凛也不会那么辛苦。” 我心里一动,问:“你觉得方凛倒霉吗?” “一点儿也不!我认识的臭小子里面没一个倒霉蛋,江宁也不是。恋爱就是恋爱,要有认输的准备;光想着天天遇好事儿只会害自己。”珞珞说完拿起DV拍汤圆,偶尔抬头瞧瞧我。 “珞珞,你觉得我和江宁是在恋爱么?”我弯下腰问她。 她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是过日子!” “为什么?” “我啊,一直都这么认为——你和江宁,还有我哥他们,都像是连体儿。真的,特像。”珞珞慢吞吞地说。 “不过呢,雨子跟方凛仅仅身体相连,内脏器官还是各用各的,就算分开了,受到严重损伤,时间长了,仍是一个赛着比一个活得好;但你和江宁,大概会共有一颗心脏吧。” “一颗?”
自 由 自 在 “不是面对面,就是背靠背。前者呢,互相可以说话、安慰、吵架、帮对方看身后的风景;后者呢,目标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矛盾便多些。” 她把DV凑到我面前,“虽然能活,也将比别人吃更多苦头;若硬要分离的话,除非……” 我望着她,一时间似乎无法搞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真巴不得自己活在月亮上,把全部生活过得像一场梦。短暂地恍惚中,珞珞已经起身应声去开门了。雨子带着外面阳光的暖意冲进来,一手抱一个西瓜: “珞珞去把刀拿来!赶紧吃!” 切下去的声音很脆,红红的沙瓤。兄妹俩连带一只猫挤坐在阳台门口的台阶上,边说笑边吃瓜。 的确很暖和。其实,这样的场景也是种幸福吧…… 我想着,看刚才珞珞所拍东西的回放,看自己那双叹息的眼睛。 ※ 突如其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让我根本无暇再考虑其它。得知江宁出现便血的事后,我二度来到哈尔滨。尽管之前他已经电话通知是药物的关系,但我还是坚决要过来亲眼看一下才放心。请假,收拾行李直奔车站,买张站台票先蹭上去,随后补票,在硬卧车厢的过道里坐到终点。途中稍微睡了一会儿,其余时间便面对窗外黑漆漆的夜出神,想了许多许多事。 从上学时起就不是有任何雄心壮志的人,最大的企图也仅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安然平淡地生活。对某些目标,某些境界的渴望和追求,似乎是在工作之后才慢慢形成的。江宁应该也有相同的情况出现吧,他在对自己人生的补充中,是否与我想到过一样的问题呢?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可以舍弃的?什么才是拼尽全力也要留下的? 出了哈尔滨站,我背着包按照前次的记忆往江宁家走去。天气挺好,没有风的踪迹。街市还是那么热闹,人们快捷地迈动双腿,波浪般在四周涌动不停。或许是这场景太普通平常又太过熟悉,以至于坐在车中的我打从内心里升腾起刻骨的寂寥感——只有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无论肉体,精神,或是其他有形无形的触觉、感受,这里,那里,哈尔滨,北京,上海,天涯,海角…… 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容身的。普通的,日常的生活中,没有一处。 我将头靠在窗上,听着汽车行驶的声音,暗暗祈祷着它能永远这么奔跑下去,把我带到一切的尽头,离那些汹涌而来的孤独,越远越好。 江宁开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来啦……” 是他习惯了么?听得我鼻子发酸。 家里稍微有些零乱,新买的一个书柜乍眼地摆在客厅中间,显然还没有具体落实它今后的位置。我扔掉包,二话不说开始帮他们干活,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了以前频繁的电话接触,江宁的父母对我的反应显得极为平静。疙瘩还是有的,但至少表面上相当和睦。 “单位把我辞了。”终于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对我说。“病假太多,让他们意见很大。” “先把身体好好养一阵,到秋天再说工作的事如何?” 他注意地凝视半晌,放在我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 “我是不是很像个废物?”江宁说。 我失笑道:“你值钱着呐,怎么会是废物?” 他看起来很难受,不断地咬嘴唇。
自 由 自 在 “叶川,你离我太远了……真的。即便你只是站在那里等,对我而言也太远了。” “才几个星期不见,你就认输了?”我诧异地问,“是谁跟我说要做这个做那个,要有自己的天地?难不成你连曾经说过的话都忘了?” “我好高骛远啊——”他苦笑。 再说多少也无益,我只能与他肩挨肩坐在一起,听着门外电视里热闹的相声。 早饭后我帮江宁母亲收拾,她一连几次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来,你去歇着吧。 我说没关系,拿起抹布去擦桌子。重回厨房时,看到的又是同昨晚如出一辙的场景——满是消毒液的盆里,泡着一副碗筷。 阿姨,我……很脏吗? 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离开。江宁还在睡,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捡自己的行李,顺便多个心眼儿没有按在北京的习惯关上门。他的父母就在外面,还是不要让人家想太多。 我真是累…… 他醒了,揉着眼睛:“吃饭了吗?” “早吃过了。”我把椅子朝床边挪了挪,凑到江宁近前说,“我想待会儿去车站买票,既然阿姨都说你已经没事了,我也就——” 他嘟嘟囔囔地说:“随便。我想睡觉……” 整整一天江宁显得蔫头耷脑。我告诉他已经买好后天的票,他仅仅啊了一声,不见多大反应。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躺在沙发上说。
自 由 自 在 “没有?”我注意到他陷下去的眼睛,“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眼睛还会抠搂?” 他笑着捏我的脸,“我睡觉的质量能和你一样吗?别抬举人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留了意。中午量体温时三十六度七,晚上便成了三十八度,到了半夜,不得不打电话找急救车。 医生说留院观察,我主动提出守夜。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几个病人均匀而高低不同的呼吸和鼾声。这些天一直过得紧紧张张,即便在江家的沙发上也没能睡塌实。我实在困得不行,便侧身在床尾靠住栏杆眯一会儿,手还抓着江宁的脚踝。 好象做了许多怪梦,但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他贴在我腿侧的双脚,温暖而具有实感。 30 FROM江宁: 凌晨时分一下子醒了,昏暗中我茫然四顾,如同尚在梦中。叶川蜷得像只虾靠在床尾,那种姿势想必不会太舒服。我想翻身起来,却猛然发觉脚踝正被他握在手里。 我屏息而坐,除去脚踝周身刹那间冰凉一片。 “——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他的话一针针毫不迟疑刺在我每根神经上,痉挛般地痛楚。我默默躺下去,满怀期盼睡意再度覆盖意识,即便能够短暂逃离半分钟;清醒的思绪却像雷雨将临前的乌云,不断地压下来,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别把感情变成负担。在安宁平和的情况下,任何人不会触及危险边缘一步;但失去平衡后,我们该各自背负多少才不会让对方遭受到伤害?我可以为叶川做什么?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他愈是像现在这样对我,我就愈无法忍受。我是不是已经走到悬崖了? 真想死…… 打算出院,其他人却众口一词坚决反对。我只好继续泡在病房里,下午天气好的时候就满医院晃悠。叶川留在我身边,再怎么赶他回去也无济于事。 “这儿塌实。”他说。 “噢,随便,随便。”
自 由 自 在 全病房的人都夸叶川这个护工敬岗爱业,照顾病人无微不至。我不知道该拿何种表情来面对,于是只有假笑。叶川则丝毫不介意,每每到这样的场合,他就会变得非常迟钝。 虽然早晚相伴,真正可以卸下一身防备说说话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多少。他努力找活干,不打算让自己闲下来。我努力睡觉,即便百分之百清醒也不愿睁开眼睛;但偶尔地还是会冷不丁寻到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差不多快要绞断了。 晚上他照旧睡在床尾,几天来始终如此。可能是因为姿势的不舒服,中间我感觉叶川小心地挪动过三四次。 “把腿放上来吧。”我低声说,侧过身去。 大概有数分钟没有声息,随即,黑暗中他慢慢凑过来。外面开始下雨了,排水管混沌地响着。 不久,我发现叶川有了白发。 “多吗?”他好象一点儿也不吃惊。 “不算多。”我说,却不敢再看了。 感觉自己正在和一片浓重的黑夜相对,无论怎样竭尽全力,还是摆脱不掉。我要的不是什么夺目的成功,只需把被现实切割至破碎不堪的身体重新拼合起来;用有限的那一点点力量去细细构造自己将来的生活。可心已经一落千丈,在坚持和妥协里,被时间打磨成一把粉末。 “你不要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叶川。”雨子在电话里忍无可忍地说。 我说:“谁不是这样?你不是么?” “你丫说话时能不能别抬杠、跑题啊?!”他乒乒乓乓地嚷,“人家够对得起你了!还想怎样?非把他吃进肚子里去才放心?” “……可能吧……”
自 由 自 在 “怕叶川甩了你吗?他真有这打算还会坚持到今天?” 体内的力气被周息雨几句话抽得干干净净,我倚住墙却还忍不住要弯下腰去,那种刺骨的寒冷又来了,心抽搐的声音惊雷一般。 “我就是怕他坚持。”我勉强地说,眼前一片黑。“明明盼着他说再见,可……” “为什么不是你主动说?有本事你这就跟叶川说去!要毁大家一起毁好了!” ※ “那个孩子得的是骨癌。” 坐在病区大楼外的椅子上,我让叶川看远处一个正和护士说话的小孩,他只有一条左腿。 “听说左腿里也转移了……” 叶川沉默地望着,漆黑的眼神。 “那是夫妻俩吧?”他指着另外一对晒太阳的老人。 “废话。”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呢。”他慢吞吞地说。 树叶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地面上的影子瞬时破碎摇晃不定。我抬头看看天,蓝得隐隐作痛。 “叶川,我会死吗?” 叶川没有回答,突然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我扭脸对他笑,想着他的白发,想着形同刽子手的自己。 “原先我总在想,等我彻底好了,就回去,风风光光地回去;”我说,“看样子行不通,于是我就又想,等病稳定下来,隔三岔五地回北京看看你;如今,好象走投无路了——” 他还没有松手,也不看我。 “你还愿意吗?爱个连时间都说不定要弃他而去的男人?然后,或许有一天,我脑袋一热就又会把你赶走……” 叶川打断我问:“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记好喽,我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人。所以你让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见棺材也不落泪?!” “真的。”
自 由 自 在 “真的?”我笑着反问。 他也笑了,骂了一句道:“这辈子可能就会为你哭。真他妈的衰!你何时能为我嚎啕一回啊……” “不可能的。”我说,“绝对。我都已经坐着了,难道你还要我趴下?” “江宁,你先同家里人仔细谈清楚了。”叶川望着远处淡淡的风景说,“我这边一切都好说。有信儿就先打个电话来,不管是好是坏……” “行。” 我将手贴在他的背上,很久都舍不得挪开。 ——讲到这里,想告诉你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便已经有回北京的打算了。没有马上成行除去还需要和父母沟通之外,剩下就只是我个人的顾虑作祟。我不敢给叶川太多希望……对自己也是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牵扯羁绊呢?两个人相识,相恋,到现在难分难离,真得是件可以庆幸的事吗? 我们真的没有在互相毁掉对方一生吗? 你能告诉我吗? ※ FROM叶川: 珞珞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恋人两地分隔,彼此只能靠通信相互传递思念。一个在信中说:“我在独自悲泣。”另一个便闪电般回信:“我在这里也一样!” 就像两只互相啼唤以求得安慰的鸟,短暂地依靠便可以心满意足。 “平淡的生活最折磨人,当然也可以是最幸福的。”她说。 六月,北京到处能嗅见夏的味道。在短暂地春天之后,漫长的,不见一点吝啬的炽热阳光开始稳固地占据自己的位置。 雨子和方凛并没有回到一起。他们的关系微妙到纵使最亲密的朋友也猜不透。 “蠢!这还有什么难想的?想做的时候见个面,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周息雨打着哈欠说。 家里洗衣机坏了,他便跑来借我的。一副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架势,脏衣服里还捎带着床单被罩甚至窗帘。 “方凛他没出去玩?”我不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