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雨子说着两只手在包里摸来摸去。甩出个塑料袋到我怀里,仔细一看,里面全是东爬西跳的蚱蜢。 “在你家楼下那片草地里捉的!嘿嘿……” 他得意洋洋,笑得像个孩子。 我彻底服了。换做别人,可能想不到会拿这东西到处送的。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不到空瓶,我抓来平时装味精的小玻璃罐,把里面的味精倒出来,将一只一只蚱蜢都抓进去。 “等叶川回来烤蚱蜢吃。”我调侃着。 西边的天空忽然阴下来,空气里疾弛而过雷雨将临的信号。风瞬间大起来,窗帘像是被谁狠狠一抛,毫无目的地胡乱飞舞。周息雨在阳台忙忙地抽完最后一口烟,将汤圆赶回屋里,关上玻璃门。我打开冰箱给他找啤酒。站着不舒服,就从旁边拉来凳子,顺道盘算待会儿要用的菜。 雨子边喝边瞧我,他的神经有时灵敏得吓人。 “咋啦?” 腿有些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无意让他知道,便摇头。 “嗳,你身体真没问题了?”他问完就朝自己的嘴拍上一巴掌,我们对视而笑。 我跟雨子说:“就这么着吧。” “怎么着啊?”他没明白。 “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那可能是个禁区,永远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以多数情况来讲,只要不出意外情况,和我一样身患癌症的同龄人,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后,基本还是能有很大好转的。可我发现自己走的是相反方向,精力在消退,不断地想睡觉,但就算一觉醒来,浑身却仍旧生疼生疼的,看什么都天旋地转。 我什么都没对叶川说,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安宁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会出去逛逛。可能是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让别人把我当病人;任何一个出行的提议都会赞同,并积极付诸实施。 去方凛住的地方那次也是一样,不过没有前几回幸运。开始我以为自己是中暑了,但来自内部每个器官深处针扎一般的痛楚,又好象成千上万张嘴巴在同时疯狂叫嚣着:不是!不是!你这个笨蛋! 我汗流浃背,坐在马路边尽量缩紧异常难受的身体,阻止某只看不到来处的手将全部力量夺走。感觉上自己正蹲在沙漠里,木然地拣拾散落一地的骨头,然后重新把它们七拼八凑成如今这个叫江宁的家伙。能听见珞珞忙乱地打着电话。周围有不少人,部分看着西洋景,部分做自己的事。公车从前面不断驶过,杂乱的脚步响如同夏季树林后断断续续的雷,间或头顶上传来售票员平板的喊声。 莫名其妙地,我特别想笑;像傻子疯子那种张狂的笑法。 没办法,又被打败了。
自由自在 被众星捧月似的迎进门后,我对方凛说只想睡觉,药啊医生啊什么的统统用不着。方凛不信,我只好再重复一遍。 “我真的没事。” 他摸我的额头,小声问:“恶心吗?” “想看啊?那我吐给你看。” 玩笑开过火了。方凛狠狠拧一下我的耳朵,走到窗边调空调温度。那轻微的嗡嗡声就像一只失去螫针的蜜蜂在半空中挣扎飞行,终于颓然摔到地上。我揉着腿,瞧着方凛的背影,不知怎的联想起数天前同叶川做爱的情景。 ——当时有好几次我马上就会被打倒了。自己的喘息听来竟是那么可怕,每一声都会呼出大片大片的乌云顽固堆积在脑海里,随即凝固成黑色冰冷的石头。那沉重压迫神经的阴影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时常被我强行按捺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意识作祟。叶川搂着我,紧得不能再紧,呼吸似乎也要跟我一样窘迫。互相对视大概不到三四秒钟,我突然明白了:纵然疾病会让我比别人衰败得更早更快,但真正疼痛的,却是叶川。 后来,我们变成了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蛾子,在筋疲力尽前寻找着归宿的火焰。是的,那应该就是火焰。燃烧于唇边,于双手间,于各自身体的里里外外;它把我们烧成灰烬,在分开时涌入的风中转瞬无影无踪。其实人全是一样渺小寂寞吧,所以拼命地互相深入哪怕连皮肤都要包裹融化。彼此距离越近,快乐便越近,会遭雷击的惶恐感也越近。我并非觉得这是种禁锢,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单纯的喜悦或痛苦。但是,唯独面对叶川,我就会像虔诚的教徒渴求神的眷顾一般,希望仅仅是为了获得到幸福而泪流满面。 方凛离开房间前我已经睡着了,自然不知道叶川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我身边到底坐了多久。他没有其他人脸上的惊慌和担忧,对朋友的不满话语也安然处之。表情跟早晨离开家时完全相同。 那只手在我的脸颊旁游弋了一会儿。"喝不喝水?" 我张开双臂,他随即俯身任我拥住肩膀。叶川的皮肤上有外面灼热阳光的温度,暖暖的能让人忘了纠缠不休的酸痛。就这样,世界又回到我怀里,清晰确定,完全没有做梦。 “明天去医院……” “有面试。”我打断他,空白的脑子立即被应征家教的事填满了。 和最初听到我这个想法时相同,他依旧不太情愿的样子。“再等一阵吧。” “时间就是生命。”我说,坐起身去找鞋。 叶川立刻心领神会地跟朋友们道谢告辞。几分钟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入华灯初上的大街,变成喧闹波浪中的两滴水珠。胸口积存很久的焦躁不安在略微凉爽的夜风吹拂下,羽化成被扯碎的棉絮,静静沉下湖泊。我沿着盲道的边缘前进,很高兴自己的两条腿又重新恢复活力。而他的脚步声就像拐杖,像屏障,稳稳地跟在身后。我根本不回头,因为无须如此。只是隐藏在心中另一个念头,仍时不时探出来搅乱正常的思维。 叶川,可不可以告诉我,到最终分别的时刻到来之前,你究竟能陪伴我走到哪里去? 然后,你会不会继续紧紧拥抱我? FROM叶川:
自 由 自 在 江宁第一次对我说起打算应征家教的事时,我从心底里就不太乐意,他现在完全可以不用急于找工作。靠过去的存款和我如今的薪水,过日子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我的意见让江宁听得大摇其头。 “那笔钱最好别动,你想坐吃山空吗?” “怎么会?!” “我说别动就别动!” 直到最后,我的自信仍旧无法得到他的认同。江宁性格里相当执拗乃至强硬的一面,在这件事的争论中表露无疑。晚上回家时,他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几条合适的招聘信息;第二天晚上他还是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联系到其中两个单位。 明天江宁要去面试,而今天他差点在街上虚脱了。 再说一个字都是浪费体力,我能做的就是不理他打开柜子找衣服。江宁坐在桌前按对方要求写一份新的个人简历。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的习惯让这份简历屡屡难产,我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说:"我觉得只要把这段再改改就可以了。" “你别管。”他根本听不进去。 “行行,先跟我过来。”我拽着他走到床边,“明天就穿这身去,还有这鞋,你要为人师表,总得有个样子。” 江宁飞快地朝我脸上瞥一眼,“还是穿长袖的吧。你瞧瞧我的胳膊……” “瞧什么?蛮好的。” 他仔细端详我,随后垂头握住我的手,指头像绳子紧紧缠着,解都解不开的感觉。 “随便吧——”我说,“反正你是最•最•最•最强的,不管任何事全部独立解决。” 江宁可能笑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嘴角像独木舟那般翘起来:“爽快一点不值得表扬?难道我窝窝囊囊的对你来说比较好么?” “你哪里有啊——?即便真的这样,也应该说是我喜欢的人正巧个性如此……就像桃花源……外人是不会懂的。” 我想了想又说:“明天吃饱饭再出门,把药带上,多喝水,多拣阴凉地方走,别把自己搞中暑了。回来时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路痴。” “记得拿伞,这个季节说下雨就下雨。” 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不说话。 外面传来邻居家电视里热闹的乐曲,像是马戏团在表演节目。观众的掌声一浪接一浪涌起,又归于平息。江宁还是低着头,我拨开挡住额头眉毛的头发,找到那双眼睛。 “长这么长了……我给你剪剪头发?”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就一把揽住我的腰,将脸紧紧贴上去,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我浑身的神经立刻一阵哆嗦,惊天巨响,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到底剪不剪?” 那颗脑袋半天没动,有个闷闷的声音从缝隙里爬出来。 “嗯。” ……
自 由 自 在 一只虫子在日光灯上不停转圈子。是已经晕头转向了,还是内心热切盼望能投身进光芒里;虫子一次次撞向灯管,发出小小的“啪”声。它在半空打几个跟头,重新飞上前,紧接着就又是一声“啪”。 我们面对面坐着,江宁用手捋捋湿漉漉头发上的水珠,问:“你真的行吗?” “只在雨子头上试过一次。所以呢,后悔还来得及。”我说。 他马上在我腿上狠狠一拍:“得了!赶紧干活!” 我仅仅想将他额头、鬓角的头发剪短些,于是进行得小心翼翼。江宁按照吩咐老实地阖上眼睛,两只脚却很不听话地甩开拖鞋踩在我的脚背上,蹭来蹭去。 “老实点儿!” 他闭着眼笑,什么也不说。 ※ FROM江宁:就是在这年夏天,上海那边开始反复来电话催问叶川有没有时间回去。加班的补休天数和固定假期他已经攒了不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回家看看。 “挺好的。去吧。”我满心赞同,“顺便叫上珞珞,她早就吵吵着要出去放风了。” 他想都没想张口便说:“你也去。” “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有假!” 我好象突然又变成了大忙人,忙得连身体上的变化也没心思理会。回医院复查的日子越来越近,叶川想在动身之前把这事办了,我却从早到晚晕头涨脑地泡在工作挣钱上,对他的建议听都不听。家教之后又是做校对,必须天天上班。叶川脸上没有丝毫不放心的样子,但只要有空必定赶到公共汽车站当接站员。自行车是辆仿山地的,人骑上去便会很难看地撅着。坐在后面的我多望了一眼面前的背影,实在忍不住说: “你瘦了。” 他将脑袋朝旁边一歪,口气淡淡的:“这下更漂亮了吧?” 我很大声地笑一下,可无言以对。 “今天我把假请下来了。”叶川说起回上海的事,“……你真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老大,我可还在试用期!”
自 由 自 在 “就我和珞珞——孤男寡女你放心啊?” “没问题没问题。我对她一万个信任!只要你别动歪心眼儿就成。” 他哼一声:“你当我是啥?北京第一大淫贼?” “哎!你还别说,我下辈子倒是挺想当采花大盗的,可劲儿追漂亮女孩子,追得她们满街满胡同地窜——多爽。” “爽死你……不出三天包你变人参!” “说说而已,谁做的到?!” “别别,我还盼着有这么一天呢!然后我就做YY的美眉,有本事你来追一回让咱开开眼。”他停了停,又像是自言自语,“叫你也尝尝苦头。” 我猛地踩住地面拉紧车架,叶川完全没防备,差点栽出去。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可能是我脸色变了,他的表情有点吃惊。 “真那么想回上海?”我瞪着叶川。他彻底糊涂了:“啊?” “把我一人撂这儿你就放心了?还嫌我吃的苦头不够多?” 人这辈子有多少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尽管我说得全无恶意,可或许内心潜意识里真的有这种想法在作祟。那不祥的预感,自始至终盘旋在头顶。再自私一点,是不是就能更幸福一些呢?之后叶川始终沉默着,直到我们住的那栋楼下。他唏哩咣啷地支车锁车,动静大得出奇,看出他心里有火——这回,完完全全是我挑起来的。没有吵架,空气微微透出僵持的味道,但仍然平静。我们照往常一样行事,他淘米做饭,我收拾菜。其实,只要我当时不和叶川抬杠,仅仅说一句“我感觉自己现在不太对劲。”这种无谓的冷淡便不会出现。可我就是丁点的妥协也做不到。 “你就不会说不去?” 结果,我问。 “我这么说你能答应吗?”他已经吃透了,一付笃定的神情。“不等我讲完,你立码就会飞出去把票买回来。” 我埋头切菜,没答腔。
自 由 自 在 叶川把米倒进电饭煲内,“然后,你会连打带吓地把我赶进火车,并且理直气壮地说:‘毕竟是一家人,该回去看看。’这中间我敢说一个不字,你便会用那种特别的表情瞧着我——对!就是现在这样儿!如果我坚持,任凭你怎么劝我仍旧坚持,剩下还能做的,大概只有吵架吧。而且你永远是对的,你的决定或选择永远是非常理智的,永远是为我个人将来着想的……” 一席话听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我故意笑起来,“少扣大帽子!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让我求你别去吗?” 他盯着我大约有两三秒钟,随即很干脆地做出断语:“你心肠没那么软。” “该不会才领悟到的吧?!”我说。 “不是。”叶川一边洗案板一边回答,语调还是不急不缓的。“你这人特别爱说口是心非的话。其实大部分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搞不好骨子里盼得要命,可到了嘴巴上就全是反效果。我又不是神仙,哪懂什么窥心术啊,只能碰一回猜一回,对了就顺顺利利,错了便自认倒霉。” “不过有时候我真闹不明白——江宁,把心里话讲出来会害了你吗?还是……你想给我留退路?” 没办法了。我转过身,用最虚弱的力量对他笑着,然后说: “别去上海,成吗?” FROM叶川: 电饭煲的孔中开始散出蒸气,“咝咝”微响。我停下手中的活,不确定地瞧江宁。他笑容满面。 “觉不觉得这句比较像煽情的心里话?”江宁问,“行啊,你若是喜欢听我就说,想听多久说多久。” 突然发现呼吸似乎停止了,下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我咬紧牙关,真想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但马上又认为挨揍的应该是自己。江宁有条不紊地炒菜,调味,装盘。当他回身要走的瞬间,我忽然一把将他拽回来,江宁猝不及防,盘子摔了出去……睡在外面的汤圆被一连串的响声惊醒了,警惕地坐直身子注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斜在尺二方砖地面上,孤零零地一东一西。 “跟我这样说话觉得痛快么?你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高兴啊?”我问,心里难受极了。他不作声,离开满地狼籍的厨房回到卧室。我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炒菜,盛饭,布置好碗筷,这才去里间找他。江宁躺在床上,手背压着眼睛。我知道他没睡,便坐到旁边推了推说:“起来吃饭吧。” “叶川,你别生我的气……” 他嗓子哑了,声调疲倦而落寞。我呆了一下,去摸他遮住双眼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我忍不住用力握紧五指,弯腰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起来吃饭,嗯?!” 江宁好象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将身子向床里靠,硬拉我一起躺下。我并不反对,遂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搂住他的腰。这时有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闪过—— 刚有所动作,江宁蓦地缩起身子推开我的手。“干吗?!” “看看有没有包块。”我实话实说,“查一查放心。” 他笑了,但仍旧阻止我去摸肚子,“把爪子拿开!我自己查过,没事!” “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有完没完?!”
自 由 自 在 江宁挣出被压住的双腿,笑着将脸贴过来,嘴唇几乎碰上我的眼睛。我大概猜出他想要做什么,果然,伴随那阵轻微的热气,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 “回上海——该回去看看了。” 我鼻子发酸,赶紧把头贴上江宁胸前的衣服,不时胡乱蹭着。他奇怪地扳起我的脸,立刻失笑地问:“怎么啦……?不会吧?!” 见我有些窘迫的神态,他慢慢收起笑容,握住我的耳朵轻轻摩挲。 “真是个可爱的人。” “再贫嘴我把你舌头咬下来!”我唬他。 “有本事就来啊,谁怕谁?!” 不想再有任何对话,我开始不要命般地亲他,直到彼此的身子都发软了,像逆水游了五十年才团聚的两条鱼,挣扎似的互相爱抚着。我感觉到他的手插进衣服里,慌忙连跪带爬地挪开。瞧见我这副窘迫的样子,江宁却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到身边。 “没问题,怎样都行。”他说,“信我一次……” 我信,虽然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比先前强多了。应该熬到头了吧?我暗暗想—— 至少,请给我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 FROM江宁:叶川不在北京的时候,同他在身边的日子相比我的感觉似乎毫无分别。一天里许多的电话,座机打的,手机打的,公共电话打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互相说说自己目前在干嘛;我讲讲单位的情况,他讲讲家里,中间插上珞珞乱七八糟的见闻感想。 “我们打算买海狗鞭回去,你要不要?要就说啊,别不好意思!还有还有!川儿他们家旁边住着一个特‘卡卡’的外国男人,是男人!我说的可是男人!我已经搭仙(讪)成功了,回去给你看照片!” 她的娃娃嗓后面是叶川朗朗的笑声。我贪婪地聆听着,捕捉着他的每一点声响,像个陶醉在麻药中,快要神智昏迷的瘾君子。临行前说好了等他回来一起去医院做复查,电话里叶川又提到这件事。 “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能吃能睡。”我加重语气,“放心放心,我好好的……” 没有错。最近不知怎么了,整个人突然好象换了副身体似的,精神好的一塌糊涂。上下班时追着公车飞奔,腿也不疼了,吃完饭后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难不成有人半夜给睡梦中的我吃了大补贴?我懒得细想,心里还是会在高兴之余有隐隐一丝担忧:希望这是个好兆头。可别出什么坏事。然而现实仍旧同我开了个大玩笑。洗澡时摸到腹股沟处肿快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懵了。脑子如玻璃般透明清晰得可怕,许多把刀子开始迫不及待地剜进肉里,疼得撕心裂肺。一股不知缘自哪里的风从许多孔洞中穿过,发出呜呜地回响。我突然想到秋天的那些落叶,它们在坠落时所发出的声音似乎就是这样,像惨叫。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到底何时出现的?对此我已经没有回溯的心情。跟叶川几次做爱的时候,谁都未曾注意。应该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像个怀着恶作剧心态的寄生物,耐心地等待我们靠近,再靠近。到达触手可及的距离后它就突然扑上来,甩也甩不掉,盘根错节地长满全身。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落此下场也就罢了,熬到今天,我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肉体上的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但它施加在精神上的痛苦,却足以把整个世界撕得粉碎。光有我还不行,它还会缠上父母,以及——想到这儿我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叶川。叶川!手忙脚乱地拧上淋浴喷头,拿毛巾胡乱擦几下身子就冲出卫生间。几分钟后,人已经坐上去医院的公共汽车,在盛夏炽热的光线里,不停地打冷战。有一刹那我想给在上海的叶川打电话,可接通后该对他说什么?我把手机塞回裤兜,狠狠咬着食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抬头,正迎上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人充满惊讶的目光。我对她笑了笑,那女人立刻转身到走到对面,留给我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在说清自己的主要情况后,那位五十来岁的医生让我脱掉衣服摸了摸那些包块。他略显诧异的表情让我心里一凛。 “今天才发现的?”他问。我点点头。